[入间同学入魔了]奇入短篇合集

　　3

　　驻守的门卫检查完号码牌，为尊贵的337号宾客放行。他们的腰弯成四十五度，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冷淡也不过于谄媚。

　　待人处事之道仍是见习驱魔师钻研的课题，早年四处求职，一家武器店老板告诉他：“顾客是上帝！我们的宗旨是不仅满足顾客的物质需求，也满足顾客的精神需求，让他们宾至如归！”

　　那么，如何满足精神需求便成了当时入间要考虑的首要难题。他笑得太殷勤，跟屁虫似地黏在顾客背后，为他们介绍每个背得滚瓜烂熟的卖点，顾客总皱起眉，飞速转身离去。当他送走第一百五十三名顾客，老板把他叫到仓库，塞给他两枚银币：“抱歉，你被解雇了。”

　　那时的入间不明白自己的行为错在何处，老板与同事无义务当他的免费老师，一切全靠摸索。黑猫亭的员工个个训练有素，用力发扬光大“宾至如归”的意义。现在入间明白了，更换身份，变更视角，一直困扰他许久的难题终于得到解答。

　　展示厅内空无一人，当然，因为货品们根本没有被称为“人”的权利。上百平的空间里堆砌无数银笼子，每一个笼子前都安装了专属射灯，笼内的商品被照得一览无余。

　　入间在最近的笼子前停下，里面关着一对兽人姐妹，她们有极尽相似的面容，和完全一致的毛色。灌注魔力的奴隶项圈栓住她们的颈项，其中一个女孩对入间露出尖锐獠牙，喉咙震颤出低哑的威胁。

　　看守赶紧靠过来介绍：“这是一对银狼部落的双胞胎姐妹，她们刚成为奴隶，还没有被完全驯化。小心请不要把肢体伸进笼内，可能会受到她们的攻击。”

　　入间点点头，追踪罗盘在他手中起了反应。捕捉到恶魔之息的指针转动得义无反顾，它笔直指向展厅深处，那地方被光华笼罩，遥远的距离使得入间无法见得真容。

　　他问：“这次的压轴商品在最里面？”

　　看守答道：“没错，您想看一看吗？”

　　“当然，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不用麻烦你跟随。”

　　“好的，如果有什么需求，请随时呼唤我们。”

　　待看守退下，驱魔师的手中悄无声息凝聚魔力。看罗盘的反应，这次的敌人似乎不难对付。协会的委托书分级多数情况滴水不漏，F级的任务入间处理过数十次，还算得心应手。不过，历经沙漠之花的教训，他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走过由漫长银笼夹成的观赏道，无数警惕或疲惫的视线集中到入间身上。这些目光夹杂强烈敌意，干扰驱魔师对恶魔位置的判断。

　　“难过吗？入间。想不想解放所有的奴隶，让他们恢复自由？”奇里欧一如既往擅长诱惑，他总能看透入间心中的欲望，包装成甜美的糖果，引诱善良的孩子上钩。

　　入间止住脚步，没有回答，所谓的压轴拍品近在眼前。

　　那是入间不曾见过的生物。他们出现在绘本与吟游诗人口口相传的颂歌中，少部分冒险者窥见过他们的真容，那段经历足以让见多识广的旅行家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身边偶尔有人打趣，述说他们如何美好如何与众不同。

　　就连奇里欧也被她吸引，恶魔没再继续煽动入间，紧盯住她，像窗边安睡的大猫警惕突然出现的大型犬。

　　为彰显特殊，她被收纳进展厅深处唯一的金笼子里。黄金完全多余，她不需要庸俗颜色去衬托。射灯暖调的光照到她身上，入间觉得自己在浏览一幅名家的油画，历史美术馆里陈列的那种。

　　她的眼睛是天蓝色，金色的卷发熠熠生辉，美丽得像橱窗里的可动式人偶。壁画上的主角跑到现实，跌落凡尘，她的羽毛黯淡，蒙上一层灰幕。但入间能想象出那双圣洁的翅膀原始的模样，它一定像晨曦般耀眼，日晖般光芒四射。

　　这当然不是恶魔，但凡长眼睛的生物都能看出来，她甚至是恶魔的天敌！

　　奇里欧面带危险笑容，流连片刻对面那失魂落魄的天族，很快失去兴趣。一只生活在麦尔加利亚山脉的野生山鸡罢了，轮不到魔神多看几眼。入间就不一样了，那孩子还不够成熟，天使的魅惑力有时比肩恶魔，若心智不坚，太容易被他们的神圣勾魂摄魄。

　　奇里欧不介意随时收拾掉那讨厌的垃圾。神父应当仁慈，帮助每一位受苦受难的信徒，神父愿意让那只天使即刻解脱，而不是呆在金笼子里当可怜兮兮的商品。

　　天使动了动嘴唇，一言不发。她似乎身上有伤，身体倾斜跪坐在酒红色的软垫间。入间不敢相信，如此强大的种族竟沦为阶下囚。

　　最接近神的种族向来足不出户，跟精灵一样大多蜗居在自己的领地中。他们战力超群，个体比肩整支军团。恶魔讨厌他们，因为天族擅长针对魔族的光魔法。教堂总绘制着天使惩戒恶魔的图画，天生的敌人永远针锋相对。

　　入间下意识挡住奇里欧。

　　既然压轴拍品不是恶魔，那罗盘究竟在追寻何物？他再次确认指针的方位，转动身体，罗盘坚定不移，死死咬住眼前的事物。

　　“你们在找什么？”天使还是说话了。衣着华贵的男孩带着平平无奇的人类奴隶，怎么看都不像之前那些对她垂涎三尺的狂徒。诡异的人类奴隶被保护在男孩身后，明明笑容满面，眼中却流露危险的光，仿佛随时要掐断她的脖子。至少男孩是安全的，天使想，他的身上毫无敌意。

　　“打扰了。”入间说，“早些时刻你见过一位伯爵先生吗？”他向天使描述巴哈尔的体型与衣着，伯爵的半脸面具帮了大忙，天使表示记得伯爵那修剪成羊角般的胡须。

　　“当然，他的无礼让我记忆犹新。那人把手伸进笼子，徒手捉住了我的翅膀。”天使冷冰冰地说，“我挣脱了他，混乱中他触碰到了这个。”

　　天使朝入间展示胸口，后者慌乱遮住双眼，生怕看见不合适的限制级场景。

　　“这颗宝石叫‘恶魔之眼’，与其说我是压轴商品，不如说我跟它的组合才是真正的惊喜吧。”

　　恶魔两个字落进入间耳中。他看过去，天使胸前垂挂一根精致的项链，紫罗兰色的宝石正闪烁摄人心魄的光，菱形的外观像极了先前见过的恶魔魔核。

　　找到了！他心中警铃大响，那石头溢满混沌的恶魔之息，哪怕不用罗盘检验，驱魔师也能分辨清楚。

　　“不好意思，请把项链交给我！”入间靠近笼子，他向天使展示自己的身份，“我是来自王都的驱魔师！那颗石头中寄宿着恶魔！”

　　“……是吗？原来这石头中真有恶魔啊。”天使嘲讽般地笑着，抱歉地拒绝：“不用你说，天魔本水火不容，光戴着它已经让我恶心想吐。然而这就是今晚拍卖会的意义，他们不知从哪儿找到这颗蕴含黑暗魔力的石头，想展示天使与暗魔法的融合状态，售卖所谓的艺术品。”

　　她陈述事实，仿佛事不关己，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似乎无喜无悲。入间不想去批判什么，也没有资格去批判。面前的天使并非已经坦然接受命运，他看得出来，某些长期处于弱势的生物会丧失求救本能，他深有体会。

　　入间偶尔会想，若自己没有当上驱魔师，若自己还因生计流落街头，若没有遇上奇里欧，会不会有一天沦落成乞丐或奴隶。福利院被强制拆迁，旧日的家园分崩离析，街头恶霸把样貌端正的同伴送去红灯区，卖给有钱人。玛丽婶婶和蕾切尔院长当然会竭尽全力保护他们，然而她们的双臂虽可以为入间护荫遮雨，却无法抵挡人为的暴力。

　　命运的可能性掌控自己手里，人会互相影响，他身经百战，与奇里欧相遇后，现在的他远比从前强大。这一刻，他想尽力而为，哪怕对方并不领情。天使需要帮助，正因为他必将处理的任务内容感到烦恼，两个目的重叠，对驱魔师来说执行正义势在必行。

　　“我明白了。”入间一幅好似认命的语气，“下面即将发生的事是我一意孤行，你不必给出回应。就当我跟那位伯爵先生一样，也是个贪婪的无礼之徒吧！”

　　仿佛预料到入间的行动，奇里欧睁大眼睛。

　　驱魔师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进笼内，他捉住天使的翅膀，像揪住野兔的耳朵。为展示宝石而靠近的天使始料未及，淡漠的蔚蓝色眼睛变成深沉的绀色。这是天族集结魔力的前兆，她显然动怒了，没有哪只高贵的天使愿意像鸡仔一样任人宰割。

　　她似乎忘记当前处境，她现在只是个卑微的奴隶，颈上栓着项圈。这种项圈被研发出来专门限制所有奴隶的危险举动，它非常智能，还自带惩罚与报警机制。

　　四周彻响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一切仍在驱魔师的掌控之中。他不慌不乱，继续上演心中编排好的剧本。他像午夜的怪盗，发出将要窃走“恶魔之眼”的邀请函，警铃响过，看守们赶到现场，美丽的宝石安然无恙地躺在天使的胸前，却不知入间的真实目的是对恶魔进行肃清。

　　留给驱魔师的时间不多，稍有差池便耽误流程，他精准控制了力道，计划不容有失。

　　可驱魔师算漏一环。

　　奇里欧突然擒住他伸向天使胸口的手，入间感觉自己像黏上一张蛛网，拼命挣脱也不过徒劳。入间不明所以，神父先生没有理由制止，他们是搭档，是伙伴，奇里欧是入间最信任的人之一，此刻拦住入间不会对魔神有任何好处。

　　奇里欧抢先一步夺下宝石，刹那间光华盛放，无数青蓝色的光粒子包裹住驱魔师。

　　时间仿佛静止，风声与警报声逐渐飘远，脚下的瓷砖变得镜面般通透，华丽的吊顶不见踪影，他抬头，只看见透明的天空与幻想的云层。

　　入间向前两步，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怪笑。他转身朝那个方向射出灌满魔力的弓矢，黑色的箭支扭进虚无空间，似乎被吞噬殆尽。

　　“让我瞧瞧，原来是个驱魔师。”空气中浮现恶魔的身姿。

　　他有紫色的眼睛，一头油腻的及腰黑发，山羊的犄角，身上穿着鳄鱼皮的背心与短裤。他盘腿而坐，漂浮半空，细长的尖尾铁链般敲打着地面，发出不太悦耳的噪声。

　　“亏你能解放我，刚才的反应也相当不错！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合作？我们一起把拍卖会搅得天翻地覆！”他笑出一对尖锐獠牙，以表诚意。

　　那应该是一只中位恶魔，他丝毫不遮掩身上的气息，或许根本不会伪装术。入间知道，让恶魔完全消除混沌之息是件极为困难的挑战，教科书上说，高等以下位阶的恶魔几乎都不会伪装自己。追踪罗盘针对此项弱点被发明，成为驱魔们随身携带的必备工具。

　　“合作？”入间疑惑道。

　　“我很中意你，我喜欢强大的人类。”

　　“可我是来驱逐你的。”入间说，“你害死了太多人，吸食他们的生命力。”

　　恶魔没有否认：“我寄宿在那颗宝石中，已有一百七十一年没有出去。人类争先恐后想拥有我，佩戴我能赐予他们暗魔法天赋，既然如此，我理应收取一些报酬。”

　　“一百七十一年……？”

　　“没错，我拥有过九十九任主人，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助你获得新天赋！”恶魔得意洋洋。

　　“那么你至少害死过九十九个人类。”魔力的长弓再次凝聚入间掌心，恶魔见势不妙，从空中翻过跟头，踉跄闪避。

　　不听话的驱魔师令他有点愤慨，但眼前的孩子魔力纯正，不具属性，拥有研习暗魔法的潜能。如果他们能够签下契约，他也不必委身于一只讨厌的天使，被当作引人发笑的商品。

　　“嘿，小子！我对你没有敌意！要不是老子已经一个月没有吃过人，你不是我的对手！”恶魔龇牙咧嘴。

　　“……你说什么？”

　　见驱魔师停下攻击，他又开始甜言蜜语：“你年纪尚轻，仍是未绽放的花苞，不了解暗魔法的威力。我们合作，你将拥有远超现在的实力，随时手刃你的仇人，金钱、女人、名利，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一切应有尽有。”

　　他绕到驱魔师身后，在他耳边低声道：“当然，如果你更贪婪，恶魔和天使也能尽收囊中，可以为他们戴上项圈，成为你可爱的宠物。”

　　驱魔师的脸上闪过可疑的红晕，他咬着牙，像听见不可理喻的玩笑。

　　不能继续留眼前的恶魔胡言乱语了，他用力向后跃出，张弓搭箭，不等箭支射出，驱魔师浑身一颤，头皮发麻，某种熟悉的恐惧漫上心头。

　　“……我伟大、仁慈又宽容的主啊，赐我所爱之人以无穷魅力，竟得无数恶魔垂涎，何等可悲可叹。”

　　穿白袍的手臂从背后环住入间，他跌进某个人的怀里。奇里欧的胳膊缠在他胸前，像巨树盘根大地，他被勒得喘不过气，但不敢挣扎。神父先生在生气，这相当少见，入间眼中的奇里欧像完美圣人，哪怕入间对他提出不合理条约，他也欣然接受，脾气好得一塌糊涂。

　　“你是什么人？！”对面的恶魔如临大敌，看奇里欧如同钻进羊圈的骆驼。

　　“哦，有趣，你居然不认识我。”奇里欧歪头。

　　“哈？你是什么老子必须要认识的人吗？”

　　“当然不是。”奇里欧淡淡道。

　　“你究竟从哪里……”

　　奇里欧的下颌抵住入间头顶，用力蹭了蹭，动作像大型猫科动物。入间脸颊发烫，好不容易提起的杀意被神父先生的怀抱浇灭，连手中的魔弓都忽闪忽现。

　　“太狡猾了，入间这么受欢迎。”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脏老鼠，竟觊觎他碗里的蛋糕。他很生气，恨不得徒手拧掉老鼠的脑袋，将之烧成灰烬。不过入间没有动，依偎在他怀里，仿佛一只温顺的幼犬。如果他想杀死老鼠，必须腾空一只手施展魔法，那他将不得不放开入间。

　　魔神不会放开他的男孩，就像生物无法离开水与空气。他似乎有一阵子没有汲取入间的温度，上次还是在王都福利院。男孩悄悄从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他们十指相扣，那感觉新奇，足以使无尽寿命的魔神回味一生。

　　那之后，他企图创造更多机会与入间独处，使出浑身解数诱惑，他自认抛出了最甜美的诱饵，可他的男孩始终意志坚定。魔神当然不会气馁，现在，就在这里，他将得偿所愿！

　　“如果放任不管，入间一定会被别的脏东西拐跑，所以我决定把入间关起来。”奇里欧微笑着说。

　　“这里果然是奇里欧先生创造的结界吗？”入间垂下眼帘。

　　“那当然，我说过吧，我是制作屏障的高手。”

　　“所以奇里欧先生夺走‘恶魔之眼’就为了这个？”

　　奇里欧不太高兴：“入间不可以乱碰脏东西。”

　　“脏东西？那块石头虽然散发混沌之息，但我已经习惯了。”

　　入间似乎没有理解他口中的‘脏东西’究竟是什么，奇里欧不懊恼，反正那已经成为过去。

　　拿到宝石的瞬间，趁驱魔师不注意，他制造出这个独立于时间空间的玻璃箱庭。从今以后，入间和他生活在此，这里将成为他俩独一无二的世界，没有人可以打扰。无论入间的亲朋好友还是上司，或刚才那令人讨厌的麦尔加利亚野生山鸡。

　　不过奇里欧没想到施展法术的瞬间，也解开了‘恶魔之眼’的封印。新的“脏东西”碰出来，苍蝇般围着入间转来转去。他知道他的男孩非常优秀，不需要别的谁来提醒。他看那恶魔像看在罗宋汤里翻滚的蛆，实在碍眼，污染了他创造的一方净土。

　　“喂！你们！不要忘记老子的存在啊！”

　　苍蝇又开始拍打着翅膀，试图唤回入间的注意。奇里欧当然不允许，他万般不舍，叹息着放开入间。眨眼间，魔神的身影已出现在恶魔眼前，后者还没来得及防御，奇里欧挥一挥长袖，青色的烈焰熊熊燃起。

　　恶魔开始尖叫、嘶吼，大火沐浴他的全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忘记呼救，只感到噩梦般的恐惧。他的皮肤烧得焦黑，肢体在一片湖水般的冰青中歪斜弯曲，像舞蹈的提线木偶。奇里欧好似想起什么，手钻进火丛，不一会剜出一颗铜币大小的球体。

　　“好了，这下没有东西能再打扰我们。”

　　奇里欧整理长袍，仿佛刚才执行的不是残酷的火刑，而是赶走了一只房间里的昆虫。他伸出舌尖，舔了一圈手中的东西，入间看过去，乳白色球体上爬满血丝，正中直立象征恶魔的竖瞳。

　　“这才是真正的‘恶魔之眼’。我知道的，你需要提交证据证明完成任务，否则将失去最后让长官刮目相看的机会。”魔神笑着说，“来吧，快求我！入间！只要你求我，让我欣赏你绝望的表情，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他看起来相当兴奋，呼吸零碎，高昂的语调混乱不堪。

　　若奇里欧先生向入间提出什么请求，只要不太过分，入间一定不会拒绝。毕竟他们那么亲密，至少入间自己这么认为。奇里欧先生不必总摆出想交易的态度，太过生分了。入间喝了福利院快十五年的牛奶，也没见玛丽婶婶要让他交还伙食费。

　　社会人情需要付出等价事物去维持，流通的货品需要金钱交换，但少部分人的好意就那么不求回报。

　　入间认为奇里欧先生一定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当事人毫无自知之明，这人明明免费为信徒们排忧解难，还愿意收容一个无处可去的见习驱魔师，给他提供美味的饭菜和干净的床铺。现在，跟他在一起后，奇里欧先生开始讲条件！多么不可思议！奇里欧先生一定在开玩笑吧！

　　“我不明白……”入间的肩膀下垂，手中的黑色弓箭彻底消失，“您还在生气吗？”

　　“……没有？”奇里欧不明所以，入间甚至用了敬语，这让他不高兴，像参加一场期待一年的演出，入场前被告知节目单失效，表演者换成另一批。

　　“自从您踏进黑猫亭，脸色一直非常难看……”入间捏紧掌心，“不……是从情报屋出来后开始……”他小心翼翼整理措辞，不去触碰某个可能侮辱到奇里欧的词汇。

　　“那是……”奇里欧的眼神游移，对于入间为何此刻提及此事他不想深究。入间的反应明显大幅偏离魔神的预料，他承认，入间总会给予他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但入间对他精心安排的好戏兴致缺缺，欲求不满的魔神很难不感到挫败。

　　奇里欧的欲言又止让入间笃定他犯了大错，心中微小的恐慌像被淋了油，砰地炸开烈焰。

　　他不是第一次犯错了，他犯过很多错，其中有一次滔天大错，那是对神父的大不敬，对方原谅了他，没有嗔怪与责罚。不是每一次犯错都能得到谅解，不是每一次摔碎花瓶都能不赔偿。

　　如果奇里欧先生说：“拜托了，入间，给我看你绝望的表情，那么我将赦免你的罪。”如此一来，入间怎敢拒绝？他必当欢天喜地，即刻答应——尽管他不懂什么叫绝望的表情，被限制在密闭空间里，完成任务的必要道具被掌控在奇里欧先生手里，他该感到绝望吗——好吧，这些不都重要，他可以去学，可以去模仿，只要勤加练习，终有天能让奇里欧先生消气，一切恢复如初。

　　“对、对对对不起！！！”入间朝奇里欧九十度鞠躬，声音洪亮足以让空荡的箱庭传来回声。他双眼紧闭，否则镜面的地板将照出他的丑态，入间毫无勇气去看。

　　刚才好不容易从黑猫亭员工们身上领悟的待人处事之道又被入间置之脑后，见习驱魔师还有得学习，哪怕他已经把那两个字嚼碎，入间现在也无法控制行动。感性强占他的思维，他只想跟奇里欧道歉，无论何种形式。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会把握尺度。”他的声音哽咽，颤抖着坦白，“我不该让奇里欧先生带什么项圈，当我的奴隶，那一定是对您的侮辱。”

　　不等奇里欧回应，他接着说，语气急切犹如闪电掠过：“这次参加拍卖会，变更了身份，见识了更多不同的角度。我已经明白了，‘克制’才是待人处事的真理，我对您还不够克制，我……”

　　“等等。”奇里欧试图打断。

　　“不！请您听我说……”入间恳求。

　　“等一下！入间！”奇里欧斩钉截铁。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魔神咬牙切齿，仿佛听见惊世骇俗的歪理，他满脸通红，说气急败坏更像害羞到了极点，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气喘吁吁地大骂，像要碾碎牙根，“入间这个……这个……大笨蛋！蠢货！！”

　　正着急忏悔的入间从未听过亲切的神父先生大声说话，被吓了一跳。他细声细气道：“您不是在生气吗？”

　　“我没有！”奇里欧大喊。

　　他第一次感到委屈，他憎恶靠近入间和被入间重视的一切，他想让入间知道，世界有他已然足够。

　　然而入间不知为何扯上奴隶项圈一事，他完全不觉得扮演入间的“奴隶”有何问题，反倒乐在其中。入间开始上升到“克制”，不可思议，还要怎样克制才合适？要像初次见面那般相敬如宾吗？他绝不答应。

　　这下入间更加肯定他口是心非，或许被情绪激动的神父感染，入间的语气也不由拔高一个度：“你说谎！奇里欧先生为什么不愿意对我说真心话呢！”

　　“入间才莫名其妙！一会玛丽婶婶，一会蕾切尔院长，最近又冒出来什么露西分队长和情报屋！还有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麦尔加利亚山鸡，与寄宿在破石头里一百七十一年的可悲臭虫！随便一只从下水道钻出来的生物入间都有求必应！偏偏不愿意认同我的提议！”

　　入间还来不及细想山鸡与臭虫的意思，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已破口而出。同时，奇里欧也丢出最后的抱怨，他们的声音惊奇地重叠：

　　“奇里欧先生/入间应该更依赖我一点啊！！！”

　　晴空霹雳，烟火绽放，瞬间的爆发后，空气陷入长久凝滞，如同战争后的废墟。硝烟的气味仍弥漫四周，两个遍体鳞伤的幸存者大眼瞪小眼，好似两个与生俱来的敌人抵命相拼，却发现他们不过立场不同，早有着相同的目的。

　　上帝跟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奇里欧无力地想。他又输得一败涂地，他永远拿这个坏小孩没办法，他是被塞进入间手里的布娃娃，任那孩子捏扁搓圆，不然也不会又跟上次如出一辙，被入间随随便便一句话击溃。

　　所向披靡的魔神只能紧紧捏住鼻尖，以免血染上衣。

　　奇里欧用要吃人的目光盯紧入间，脸上的红蔓延到脖根深处，像只烧熟的海蟹。入间却连眼角都笑出泪花，他当然并非嘲笑可怜的魔神，而是笑自己愚蠢。

　　奇里欧先生说得对，他是笨蛋，是蠢货。

　　入间三步并作两步，下一秒，他狠狠抱住奇里欧，像抱住上帝赠与他的、独一无二的泰迪熊。魔神的手一松，用来威胁的恶魔之眼掉落在地，皮球般弹了几下，逐渐滚远。

　　奇里欧凝视着虚空，目光涣散。天空逐渐碎裂，像一面被摔得粉碎的玻璃，像奇里欧一直以来坚持的什么被入间一拳揍出蛛网似的裂痕。

　　魔神已无力维持结界。他翻阅了一本名叫入间的书，其中阐述他难以理解的谬论，两人的思维方式似乎天差地别，但他至少还在读，愿意去读，而且相当感兴趣下一页又将出现何种狂喜。

　　他喜欢入间，毋庸置疑。起初他想带入间回魔界，把他关进自己的城堡与世隔绝，笼中鸟娇贵，似乎又有点无趣，它们只会唱同一种曲调的歌。现在，活过几百岁的魔神觉得与他浪迹天涯也不错。那么他唯一的契约者，定将为他带来更多绝妙表现。

　　刺耳的警报声仍在展示厅鸣叫，入间从地上找到宝石与眼球，将前者丢进发愣的天使手中。他牵住奇里欧的手，像牵起此生无法割舍的宝物。四面八方涌进戴猫脸面具的看守，他们排成长龙，列队如兵，驱魔师拉着他的恶魔到处逃窜。

　　吵死了，他受够了，能不能安静点？都没有时间去仔细回味刚才入间的拥抱了！奇里欧气愤地想。

　　他把入间拦腰抱起，银白的光芒闪过，恶魔张开蝠翼转移到洋馆上空。皎洁的月光铺满他们的肩头，希尔梅亚西南城郊的森林一片寂静，唯有那间灯火通明的房子像喧嚣的早市，人声嘈杂，闹得鸡飞狗跳。

　　果然演变成这种地步。被奇里欧先生帮助，被他拯救，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被抱进他的怀中。入间的双臂无从安放，他手忙脚乱，只能勾住奇里欧项圈上的锁链，意识到举动的失礼，他双颊胀红，正想道歉，后者低下头，给他头顶一个浅薄的吻。这个吻纯洁如雪，完全不像出自恶魔之手。

　　“这是拥抱的回礼。”魔神说。

　　祈火节前夜，他们有幸收获了彼此最珍贵的礼物。

　　* * *

　　再三思索，入间仍然选择将信件投进邮箱。这本不属于驱魔师的职务范围，他无权做多干涉，但若不道出真相，入间难以入眠。

　　完成一切，驱魔师松了口气。

　　“有必要连夜写信上报审判所吗？那女人跑不掉的吧。”正午的阳光笼罩大地，白衣神父坐在邮筒旁的长凳上，他刚与入间享用完午餐，打了个无聊的呵欠，眼角夹带些许困意。

　　“奇里欧先生一开始就知道艾琳娜医生才是杀害伯爵的凶手吗？”

　　“伯爵大人身上有恶魔之息，不过相当微弱，不足以致死。他的死因全由医生一人诊断，某些时候，人们不会怀疑职业专家，就像入间不会怀疑我是神父。”

　　“那不一样。”入间小声道。

　　“她故意透露线索，引导我们追查恶魔，其实相当聪明呢。”

　　“她为什么要杀死伯爵呢？”入间问。

　　“或许只是想救人吧。在接待厅时，她的表现显然不像第一次为那名奴隶少女上药，手法娴熟，那名奴隶不抗拒她的触碰，说不定她们的关系非常要好哦。”

　　“所以是临时起意？”

　　“谁知道呢？”奇里欧朝前望去，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驱魔师协会的灰塔尽收眼底。

　　作为王都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它象征协会屹立不倒的权威与地位。魔神推了推眼镜，没想过他竟会来到这荒唐的敌人大本营。当然，如果为了入间，一个驱魔师协会总部而已，哪怕位于麦尔加利亚山脉通向天堂的阶梯，他也甘愿闯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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