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一白一黑，在星罗云布中泾渭分明，一方沉稳一方刚勇，厮杀缠斗难分难解。
　　洪天志不动声色观察方卓然，这年轻人浅色衬衣深色休闲裤，西服外套整齐叠好搭在腿上，一派闲逸悠然，与之相反的是小小棋盘上棋局，几局对弈来回，他在对方步步紧逼之下次次连连退走，只剩中央腹地一片孤子，上不探天下不接地。
　　将子随意的在棋盘上一丢，洪天志大方缴械，“我毫无赢面，已是输了。”
　　“互有胜负，平局而已。”方卓然淡定微笑，语意温柔，慢慢将残局中棋子缓缓移出。
　　“合同的事，是你故意的？”洪天志问，这年轻人实在不像麻痹大意的莽汉。
　　“嗯，我把梁军出轨的事让人跟程家露了口风。”方卓然一语坦白到底，口气冰冷嘲弄，“有家累的女人同未婚女子到底不一样。”
　　原本方程两家就计划联姻，程家相中方家人口简单，门风清正，方家看中程家在金融市场有庞大人脉关系。
　　奈何天不从人愿，方卓然这头有一个周承旭稳若泰山，梁军则从彷徨的程臻手里抢过钥匙，一路无敌神勇如从天降。
　　原本程家占据制高点，方氏脸上无光，直至程臻自以为是去刺激承旭，方卓然下手狠辣，狠狠一招釜底抽薪往脸上直抽过去。
　　他们都欺承旭背后无人，却不知方卓然正是那座坚定靠山。
　　而程臻当初肯嫁，怕也是看中梁军对自己的纵容与在家时区别不大，简言之，那令她觉得无比安全。
　　以程家财势，梁军出轨乃奇耻大辱，方卓然不但要程梁两家远远滚开，还要程臻与家里决裂，一尝承旭孤立无援之苦。
　　那可是当初，程臻觉得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洪天志心念电转，一声长叹，“方总情深似海，我老人家不佩服都不行。”
　　“洪董棋力不错，就没从棋盘上看出什么来吗？”方卓然不答，反而凑近，一双深难见底的眼眸异常安静。
　　洪天志顺着目光看过去，赫然发现棋子的摆放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承旭”二字。
　　“承旭是您的女儿，亲生女儿，您也殷切期盼过她的到来，不是吗？”方卓然轻点棋盘，指尖旖旎疼惜清楚明白。
　　洪天志勃然变色，口中艰涩发苦，“静兰是我妻子！”
　　方卓然微微一笑，“总有人说，我们爱上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的却是另一个，这种混账话，我是不信的。”
　　不不不，真爱一个人，就该为对方想，尽力成全对方心意，尤其不要推对方出去冲锋陷阵，上场杀敌。
　　譬如什么，爱上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的却是另一个，不过是乐得享受好处，却又不愿承担相应责任的高级托词而已。
　　“您是她挚爱的长辈，我不会要您如何。承旭只想一家人亲昵亲爱，显然，您做不来。那么，这个我会给她，只是倘或有一日承旭要认您回来，敞开怀抱接纳就是了。”方卓然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份准备好的文件，郑重递过来，“只待承旭松口答应，我会堂堂正正娶她做妻子，您到时务必记得赏光，携眷喝杯水酒。”
　　此时夕阳深浓，方卓然脸上的坚决神色经光影折射、放大、纵深，愈发深如镌刻。
　　“你一定会一生珍爱她？”洪天志接过文件站起来，他把它们收入怀内，扫来的平视目光如锥似刺，“即便是她这个伴侣被你周遭人指指点点，挑三嫌四你也不会动摇吗？”
　　“是，她姓周还是姓洪并不重要，我知她是我此生挚爱，一心之系，亦是方家一份子。”方卓然径自微笑，天知道他等这一天已多久，“为理所当然的因由被抛却、被遗忘的那种痛苦，她绝不会再尝一遍。”
　　洪天志缓缓坐回椅中，脸色苍白，仿佛骤然病倒，“我……我……着实……对不起这孩子……”
　　“再多钱财换不回纯稚人心。有些事即便我做的再到位，也难全然替补她心头的空洞缺憾。”方卓然半蹲下来，他握住了洪天志的手，眼中痛色一闪即逝，“她几乎是我见过最会为难自己的人；二十多年鲜有欢愉，左支右绌还不能抵偿吗？我们需要您的全心支持与认可，爸爸。”他深深看进这老人眼中，“请您，放心把女儿交给我，以中止这绵延苦痛，可以吗？”
　　洪天志眼尾突突跳痛，眸中滑过一抹浅浅雾霾，“静兰，她，她尚需时日接受。”
　　“我会陪她一起等。”方卓然紧紧握着他的手，“承旭爱您，也必会敬爱您妻子。”
　　洪天志低首与他对视，许久后，哑声，“我发现，自己竟然会嫉妒你这孩子。”
　　“许多事，只在乎愿意与否。”方卓然语声铿然，“不，我只是太想拥有一颗完整的心。”
　　“很好。”洪天志恍惚点头，“这样很好。”他利落地一摆手，“你记住你今日所作的承诺，等我消息吧。”

　　洪天志勉力站起来，这体健貌端的中年人似被抽走精气神魂，一霎，老态尽显。
　　他拒绝了方卓然直欲搀扶的有力臂膀，一步一步转身走到门前，再一步一步走出大楼。
　　快至楼门时，他正正容色，打起精神对迎过来的司机吩咐，“直接回家。”
　　归家途中意外的一路通畅，不过半小时即到，然，跨进家门的脚步却第一次如此沉重。
　　为理所当然的因由被抛却、被遗忘的那种痛苦，她绝不会再尝一遍。
　　她几乎是我见过最会为难自己的人；二十多年鲜有欢愉，左支右绌还不能抵偿吗？
　　方卓然的一席话，奇异的令他想起了家中妻子。
　　终于，他探手取出门禁卡，乘电梯上楼。
　　初时念记之下的瞬时慈软，终于是轮到自己，在二十多年后来饮人生酿的这樽苦酒。

　　家门开处，一室安然馨香。
　　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热切招呼，“回来啦？赶快洗手吃饭了，今天可有梅菜扣肉。”
　　洪天志慢慢脱下外套，在妻子要伸手接过时阻住，他低头，“静兰，你答我一句话，这么多年来，你恨过我吗？”
　　他一气说下去，“我身为丈夫，却无法给你一颗完整的心，也不曾让你体会过身为女人最起码的甜蜜幸福，但事来时，你却不得不挺身同我共担风险，你一定恨我，这才对。”
　　“你娶我时就说过，今生只算兄妹，来世再做夫妻。”静兰低头擦手，又极快的抬头，“我只恨自己人单力微，始终不能将你心里的梁木移走。”
　　她握住他的手，如少女般眨了眨眼，“你知道我在心理课上给学生最常举的例子是什么吗？即便是世界上最精密庞大的现代机器造出来的最洁白纸张，也需在齿轮中历千锤百炼，以其悍勇巨力，只会更痛，只是大家看不到，故此，以为没有了而已。”
　　洪天志紧紧搂住妻子，“对不起，这么多年，实在，委屈了你。”
　　“你一次将话说清，没有欺骗，瞒哄，我真的很感激你。”静兰伏在他怀里，“过一段时日，我们还会有个女儿，不是吗？”
　　洪天志瞬时神色肃冷，他松开妻子，快步走到洗手池边，池内一只空碗，轻轻转动碗沿，一只小小老式英伦圆帽印记淡现。
　　“他已经来过了。”静兰在他身后微笑，“我俩意见统一，那个地方，那孩子不去最好。”
　　洪天志自觉无地自容，深深垂头，一语不发。
　　“那孩子总要有个立足之地，不是这处，也是那处。”她缓缓擦去眼角沁出的泪，“咱们没有孩子，这孩子就是我女儿，你放心。”
　　“我的确配不上你，不过空有须眉形貌罢了。”洪天志转过身，将妻子的手握在手里，也捏碎了指尖那滴残泪，“不过，你可愿意再给我这至俗之人一次机会吗？”
　　“当然，我当然愿意。”静兰扑进丈夫怀里，喃喃重复，“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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