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不知过了多久，方卓然松开她的唇，换以指腹轻柔摩挲，拨动她软软发尾，幽深目光须臾不离她胸口，“我的眼光真的那么差吗？嗯？”
　　“让我走吧。”承旭深长的呼吸，她不是无知少女，方才俩人靠得如此近，近的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分变化，“你把衣服穿好，好好开车。”
　　“我不介意一会儿继续。”方卓然挑起一角眉毛，温柔语声沾染沙哑莫名撩人，话语更是危险至极，“不过还是家里舒服。”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承旭活似在炼丹炉里的孙悟空，生平没试过这么孤立无援，“我要下车！”
　　“情绪不稳时最好不要做任何决定。”方卓然将车从深巷里利落倒出，刚才真是危险，“还是说，你鼓励我继续而不打算考虑你会感冒的可能性？”
　　承旭抖着手去扣衣钮，把嘴闭成河蚌，反正现在说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那她什么都不说总该行了吧？

　　车开回熟悉的地下车库，余光里看到方某已将衬衣重新扣好，无声松口气。
　　车门打开，承旭一动不动端坐，静默抗（河蟹）议。
　　方卓然转身，却是背对着她蹲下，“车里？还是背上？”
　　承旭只想撞墙，一嘴铁锈味腥气，“让我走吧。”
　　“无效答案。”方卓然也不动，“就是看你害羞，才决定背你的，以前……又不是没背过。”
　　轮到承旭无语凝噎，“就那一次好不好？”这都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事了，“你就不能把这种芝麻大的事翻篇吗？”
　　那次他从家里带来滑板，非说想体验脚不踩实地的感觉是不是真的那么糟糕，他这个和那个一样，都是带轮的，应该区别不大。
　　承旭深深皱眉，满脸不赞同，你发什么疯，这种东西，分分钟会摔的好吧？
　　这话在三分钟后应验，更糟糕的是，方同学在摔倒时还带倒了乌鸦--方卓然从地上手忙脚乱爬起，才看到在抬眼的前方，承旭艰难的一手拄地，一手大力扳住轮椅，那轮椅分明似泰山，分分钟将人压倒。可她仍不忘冲他微笑，“体验好了？其实你看，这种没什么安全系数的工具，以后还是少用，真的会摔的。大概这次我腿有被摔到，你别看了，省得吓到你。”
　　那是唯一一次，承旭在方卓然面前以一种极不雅观的姿势摔破大半侧边膝盖，狼狈到极点。
　　方卓然自己的滑板都来不及拿，灰白着一张脸，重新把承旭扶到轮椅上坐好。
　　出租刚刚在医院门口停稳，他立刻背起她冲进诊室，她则抢在他前面说，“我坐轮椅的，臀（河蟹）部以下没有知觉，刚刚没看到路上有石头，不小心摔了，面积有点大。”
　　说完，不忘飞快冲他挤一挤眼，“问题不大吧医生？”
　　陌生男医生脸色黑过锅底，厉声直斥，“家属是吧？她两腿上全是伤，摔过不止一次了吧？你眼睛干什么用的？看见这种不负责的就来气，你给我出去！”

　　“是我错，还有当年……对不起。”方卓然坚持，柔声轻哄，“来，上来。”
　　承旭语声很低，轻轻伏到他背上，“你说过不随便，咳，动我。”
　　方卓然心满意足微笑，带动背部轻颤，“我背得动的从来都不会是负担，我练过负重跑了，也肯定不会摔到你。”
　　“我知道。”承旭仰起脸，“我知道。”

　　方卓然去书房捧了资料出来，看承旭仍抱膝蜷缩在门廊一角，心头涌起深深无奈。
　　他走过去，以同样姿势蹲在承旭身边，将资料推过去，“没有谁生来就会完满周全的。这一次，你很棒。”
　　承旭迟疑着探手翻动资料，愈看愈震惊。
　　“新闻里报道出来的他们偷盗物料，煽（河蟹）动工人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工程这样不按图纸不按要求的建起来，正式交付投入使用，就等同于已经点燃引信的爆（河蟹）炸（河蟹）物。”方卓然笑容里带出轻微的涩，“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别无选择。”
　　“当初，洪董为了中标，曾经把原先预估的五千万利润压缩到三千万，竞标的其他几家公司也有不同程度的压缩，其实大家大体相差并不很多。有同事说过，三千万，这已是底线，无法再让。”这种情况下，翔杰的最终报价居然只有两千万，承旭抬起头，抿唇凝神，“财政拨款没有一个亿那么多，是吗？”
　　“有，但是，是分期且根据实际施工情况拨款支付的。”方卓然看着她，“后期如果有变动，手续会比较繁琐。”
　　“在已经压缩利润空间的情况下，这份资料显示，从招标一开始到结束，垒岩和中天两家各个环节的报价一直很高。”承旭摇头，语速渐慢，“明显的恶意压低投标报价，以令其他对手铩羽而归。”
　　本来，招投标当中压低成本、压缩利润空间以求甲方青眼实属正常，但工程建设不比其他行业，利润压得太薄的话，前期垫资阶段过后，如果没有后续回款资金做补充，只会开一天工赔一天钱，像滚雪球的高（河蟹）利（河蟹）贷，最后越赔越多。
　　开门做生意，又不是开善堂做好事，这么有牺牲精神，只有一个可能——翔杰围标了。
　　最最关键的是，围标，是违法行为，可以拘（河蟹）留判（河蟹）刑的那种。
　　一经查实，后果难以估量，单单只是E市的父母官被免职都算好的。
　　但……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承旭艰难出声，身旁的方卓然这一次等于压上了恒铭的商誉和自己的全副身家。
　　那是一笔无价的无形资产和他的全部。
　　想想片刻之前对他的淡然冷语，承旭只恨没有地缝可钻，这个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怕的吗？
　　“别人误会我没有关系，我最怕你不明白我。”像是感应到她心中所想，方卓然静静侧头，小心地靠在承旭肩上，“你的信任，真正无价，最不容易。”
　　承旭闭上了眼，仍只是一句，“让我走吧。”
　　方卓然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我做这么多，也不全是为你，可惜仍让你有极大压力。是吗？”
　　“让我走吧。”
　　“我记得你说过，坐轮椅看到的一切，相比正常人而言，差了快一百厘米，生存范围浅窄，所以身上经常会有各种伤。”方卓然下意识靠承旭更近了些，“我没被人砍伤之前，轮转去的第一个科室就是急诊科，有一段时间很奇怪，经常能遇到各种各样的外伤病人。”
　　而那个时候，她消息全无已经很久很久。
　　“我看着他们，就会情不自禁想到你。”磕伤的、碰伤的、夹伤的、一脚踩空摔下楼的、出车祸大出血进ICU的……“你那么好强，假如真有万一，我你一定是最不愿意见到的，而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让你不害怕治疗呢？”
　　那段时间，他晚上梦里都在处置伤患，而伤患的脸，无一例外，最后都会变成她。
　　最后，竟只得最简单的一句，“我在的，小旭。”他绝不会抛下她一人面对一切。
　　就这样，默默存在心里，放了连自己也数不清多少个日夜。
　　“哪知道真的一语成谶。”方卓然大力扳过她肩膀，幽深目光默默逼视，“就因为该死的我姓方？嗯？是不是谁说话都比我说话奏效？如你所愿，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是要走吗？”
　　“医患和恋人是完全不同的。”承旭完全安静下来，清醒地回视，任他看个清楚，“医生绝大多数时候只负责尽力而为，而恋人，乃至夫妻，人的要求只会越来越高，所以，优点未必一直是优点，缺点却会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不断被放大。本来有些事，我根本不想它发生。”
　　比如，她和方卓然的关系，再比如，方卓然做这么多，毫无疑问，潜意识里，他要求她回报很多很多爱。
　　“我们没有亲密无间的长久相处过，所以，你才会这样放不下，而一旦我们真的成为恋人，你日复一日的谦让照顾，可以维持多久？一年？两年？再之后呢？你我都是普通人，我不想你为难，更不打算挑战人性。”她当然相信他说的话是百分之百真诚，但，真诚和诺言一样，都有时限。
　　一生那么长，谁能保证几十年都无一点变化？
　　而一旦期限到来，只会尽显人心丑恶黑洞，将过往仅存微末美好破坏吸纳殆尽。
　　与其如此，不如退一步，保留雾里看花的遗憾美。
　　“换一个人，你能确保这些通通不会发生？”方卓然点头，他终于听到了几句实话，“这次倒是比以往有进步。”
　　“腿上的伤，你看到过了。其实，还不止。”感觉他的力道有松动，承旭把他的手握住，带往自己脊背的方向，“舍得舍得，其实是为谋求更大的得。”
　　你的你的你的祈求，我的我的我的理由，你的你的你的自由，我的我的我的持（河蟹）久。
　　方卓然摸到了一条深深长长，纵贯整个脊背的手术疤痕。
　　“这个地方，不算瘢痕体质的二次切开缝合的话，应该，动过六次还是七次，太长时间了，实在记不住精确的数字。”承旭语调轻松而平静，“在你遇到我之前，它几乎起不到支撑身体的作用，软软塌塌，像加多了水的面团。
　　“有一块碎骨，嵌入的太深，国内，完全没有办法。对，就是你现在摸到的位置，有三枚钢钉，直到去到国外，遇到了处理过类似病例的医生，才终于被取出，这具身体，它老早千疮百孔。”承旭在惊痛愧悔的深深凝视里闭上眼，“你记不记得，学校门口那一家蛋糕店？它卖过一款蛋糕，三角型，最外面是一层厚厚粉色奶油，上面是一颗樱桃，造型很可爱，三十五一个，我因为没有那么多余钱，所以，每次路过遇到，都只是偷瞄着远远看看而已。爱？爱是什么？大概，至少对我来说，是像奶油蛋糕上的樱桃一样吧。”
　　最后，老板嫌弃原料价贵，储存不便，加上本身也没多少人买，索性永久下架。
　　爱情，应当是完整的灵魂与躯体渐行渐近，轻松愉快，不是千疮百孔的人不停填补残缺的游戏。
　　爱情，呵，正大光明拥有它的人也怕蚀本。
　　都是这样，希望系于他人，又太过在乎，心态失衡，注定失去，终留不住。
　　“‘舍而无得更是人生常态。’我简直与有荣焉。”方卓然语声低哑的几乎听不见，“劳动你搬出挚爱，李健的完美坚持工作室应该给你一个最聪颖听友奖才对。”
　　“换了冷锋和惠婷，我也会不遗余力。”承旭抿唇，“你给我太多，真的成为呆账，我一生一世永难安心，我在偿债而已。”
　　“不必。”方卓然收回手，“你走吧。”
　　当子（河蟹）弹，穿过胸口，你的脸，在面前，那么疏远。
　　他唯有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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