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我们已经到家了，小方总。”惠婷一边利落踢掉鞋子，一边瞅了好友一眼，随即，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工程不会烂尾吧？我可养不起我哥那个大胃王啊。”
　　不知道那头又说了什么，惠婷点点头，配合一个老大的哈欠，然后，把电话挂了。
　　“小方总让我多看喜鹊，别老盯乌鸦。”惠婷笑眯眼，“这通电话你干嘛不自己打？”抽起矮凳上软垫，“老实交代！”她慢慢地道，“瞎子都感觉出来他多想送你回去，我这个副总的妹妹都成了捎带的。”
　　“你打，是无心问候。”承旭的脸庞在雪白的廊灯映照下有五分坚决五分无奈，“我打，可能会影响他的决定。”
　　就像她曾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董事长对各项业务过问近乎巨细靡遗，每个礼拜拉着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员开会，汇报会一开就是一天，几乎从无间断。
　　在很多人眼里，建筑业是个企业数量众多，行业整体集约度不高的行当，尽管前期投资颇费功夫，但回报率也不低，只要肯吃皮（河蟹）肉苦，就会赚得到很多钱。
　　但，很多人也忘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大量立体交叉型露天高空作业，容不得哪怕一眨眼的轻视疏忽，这是承旭在听到同事闲聊旧事，说董事长年轻时因为底下人没有仔细检查工人身上安全绑带酿成惨祸，事后几乎开掉大半小队的事。
　　身居高位者的决策不能被情绪左右，有时需要近乎冷酷的查缺补漏、各方权衡，才能做得到步步小心谨慎的一直平安。
　　他能不假思索的开口告诉她决定救那女孩，足以证明他依旧有从前的善良热血，肯为别人设想一二，她还有什么好奢求？
　　回应承旭的是不动声色的轻哼慢语，“见色忘友！”
　　“疲劳驾驶很危险的。”承旭边叹气边换鞋，“我待会给你讲个故事吧。”

　　☆ ☆ ☆ ☆ ☆
　　“从前，一个偏远的山村里，有个天分奇高的围棋天才，一旦对上方正棋盘，就是不胜绝不休战。”
　　“因为出手凌厉，招招不留情面，绝不给对手一丝生机，久而久之，名声渐大，广为人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混沌’。”
　　“渐渐地，他眼中的世界只剩下这方小小棋盘，人也变得越来越痴痴呆呆，别说十里八乡的乡亲父老，就连最初给他围棋启蒙的私塾先生也不理他了。”
　　“有一年过年，混沌用棋盘上得来的银子买了一头猪，准备奖励自己吃点好的。”
　　“他买猪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罕见的大雪，大雪像棉絮一样，一片一片的被人从暗沉的天空中扯落，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路边久无人居的茅屋里有人叫他，‘混沌，听说你与人拼杀未有败绩，声名远扬，你可敢与我一战？’”
　　“混沌虽痴痴呆呆，人却不傻，他被那声音牵引着，走进茅屋，屋里屋外看了一圈也不见人，就回到屋子中央，问，‘高人是谁？可否现身一见？’”
　　“先前引他进来的那道声音哈哈大笑，‘你只管与我对弈，赢了我即可，何必一定要知晓我是谁？’”
　　“混沌一想也是，于是恭谨一揖到地，‘但求前辈赐教，请许晚辈执黑先行。’”
　　“他在角落谨慎放下一子，敛去过往所有骄傲自诩，凝神对弈。”
　　“须臾，棋盘中央浮出一颗白子，混沌心头一惊，落子更是小心，渐渐地，两人越下越快，一白一黑各成其势，互不相让，再然后，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混沌只觉周身越来越冷，心头渐渐渺茫，那道语声恰在此时响起，悠悠道，‘你自己看，可愿再赢我？’”
　　“混沌细看棋盘，原来自己好不容易铺成的势给那人拦腰截断，再无生路可言。混沌悲愤难抑之下，一声长啸，那声音截住啸声，又道，‘痴儿，看下角那白子，你势已颓，可若你愿意，不妨以身相替，则可胜我半子。’”
　　“混沌大喜，不管不顾的随着眼前袭来的一鼓清风跪了下去。年中走亲戚，人们发现了跪在雪地里的混沌，还有一头死去多日的猪，发现了茅屋上不知被谁贴了对大红簇新的对联，上面写着--‘心安茅屋静，人淡世路平。’”
　　“村子里谣言渐起，说混沌死了，险胜半子却亡于天局。”
　　话音落，承旭拿过杯子，喝一口水润喉，今晚话说得太多，“混沌买的猪也被村民瓜分干净了。”她轻牵唇，补上结尾。
　　这结尾神一样的幽默感，惠婷心里一抖，“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你担心他自伤。”
　　“可是，既然你担心他都担心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抗拒这个人呢？”
　　“我不知道你和小方总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哥说过‘错，是一个答案，败，也是，唯有悔，是一种纠结绞缠的情绪，会把人淹没，天长日久，只会越来越疼。’”惠婷抬起脑袋，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感情这种东西，其实应该顺其自然，如果我是你，在对方还是单身的情况下，我会去争取的。”惠婷掩住嘴打哈欠，“我这次是真的困了，晚安，亲爱的。”

　　承旭在黑暗中长久呆望屋顶，不仅毫无睡意，反而越发精神。
　　存先手者未必有先机，反而会坐困空城，一败涂地。
　　不得不承认，惠婷的话，字字句句都扎在人心尖上，奇痛彻骨。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一个人珍爱你，看重你，怎么可能会让你和别人去争夺？
　　争夺一个有思想、有血肉、有行动力的活人，像争夺猫狗鸟雀的吃食一样？
　　只怕是从开始争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光赔尽了吧？

　　天快亮时，承旭做了个梦。
　　梦里，方卓然推着她，回到了中学合唱的排练厅正中。
　　追光灯打过来，亮得人眼发疼。
　　高大的方卓然走进灯光里，在她面前蹲下来，用轻如耳语的声音问她，“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合唱比赛为什么请假？”
　　“不为什么。”她答，声音像数九寒天的雪落，重而急，“你管得太宽了点。”
　　“那，不准假。”
　　“5斑和3斑都有请假的你就准了？”她连连冷笑，“方同学，方指挥，方班长，您老好大的官威！”
　　“一个痄腮一个妈妈去世。”方卓然与她对视，神色宁和，“你一定要请假的原因是什么？你忘记你是领唱了是不是？”
　　“臻臻也是领唱！”她瞪他，心头火噌噌乱窜。
　　“班主任定的备选和你这个最优方案区别很大，二者可没什么关系。”方卓然抬手滑过她长发，“虽然，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可我还是要说，平心而论，你声音干净清澈，远在她之上。”
　　“我记不住歌词。”她没什么底气的答。
　　“排练的时候，你记得可比我牢，比在场每一个人都牢。”方卓然扬眉，徐语提醒。
　　“我紧张。”
　　“理会那些根本不认识的看客，有必要吗？”方卓然摸摸下巴，“小旭，你怎么老是为无关的人和事那么担心？你不去，少一个，班级退赛好了。”
　　“你这少爷兵，别拿市级荣誉当儿戏行吗？”承旭摇头，双臂难以自控的簌簌发抖，“市里各个学校的大比赛，也没听谁让残疾人上台，让一个废人上台！”
　　话音未落，她被什么人牢牢的揽住，鼻端一阵温厚舒心的木香，像是某种植物的天然香气，非常熟悉，“谁说你是废人？嗯？我有没有说过，‘你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能轻易放弃’？”
　　方卓然的语声掷地有力，极具穿透力的成功震麻她双耳，“我没儿戏，这样，要么你去我也去，要么你不去我也不去，你选吧。”
　　“指挥临阵脱逃校长会疯了的！”她涌出泪，泪流出来，尽数奔到方卓然的白衬衣里，“不会有人让我上台！不会有人欢迎我上台！”
　　“这样好不好，你不愿意被我推着上台，那我们想一个特别一点的出场方式。”方卓然松了一点力道，深深目光锁定她，锁得她无力挣扎，他轻轻擦去她脸上泪痕，“你是真心想去吗？你告诉我。”
　　“我好怕一个人，真的好怕。”
　　“嗯，我知道。”方卓然的声音带了轻微的沙哑，“不要哭，放心交给我。”

　　承旭睁开眼，天边的微弱亮光准确无误的映到眼睛里。
　　那次合唱比赛，她像盛开花朵里的一点点细蕊含苞，缓缓缓缓升到半空，用微颤的声音唱出第一句时，台下竟然掌声雷动。
　　等她梦游一样唱完整首歌，大家准备第二次谢幕的间隙，猛地，轮椅把手传来熟悉的力度，“小旭，你不是想逃吗？现在走吧，我们一起。”

　　两人慢慢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承旭忍不住问他，“我不去，班级退赛你说真的啊？”
　　“小旭你就是嘴巴硬气，心软得跟水一样，怎么可能啊？”方卓然扬起一角眉毛，畅意大笑，“笨丫头，傻躲可没用，你得走到前面来，别人才会看到你，看到闪闪发亮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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