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轻轻坐进沙发，温柔的陷落感立刻把人包围。
　　四方的实木桌上，一方小小青龙石造型朴雅，绒绒绿意盈盈凝翠，生机勃勃。
　　竹制挂灯轻拢万道霞光，云消雾散的明朗清澈。
　　舒适而尽显潇洒古意的空间一角，白色玫瑰皎洁盛放，淡香清幽。
　　细密竹帘做隔，提琴低沉悦耳，熟悉刻骨。
　　静静听了会，承旭悄声轻语，“其实刚刚进来的时候，我不怕付不了账，倒最怕店里放什么佛歌，再来个穿僧（河蟹）袍的门童跟我说，‘施主，佛(河蟹)道殊途，恕不接待。’原来，这个店的老板也是听友啊，”双眸灿烂，承旭虚空作揖，“我最爱那个古典版了。不过，这是他新弹的吧？”游离分子现实中终于见到活体听友，真是太不容易，一把辛酸泪啊，待会一定要去认识下。
　　“这个是我拉的。”看牢她不掩仰慕的讶然神情，方卓然心悦大笑，扬声赞道，“不是没默过谱，不过，这大提琴版是在受伤之前，所以，比原曲高了一个调。小旭，你耳朵真灵。”
　　承旭愣了下，转瞬，唇角轻牵，“那，吉他版的《向往》可算你的黑历史吧？”
　　方卓然高一刚转来时，作为全校新生代表，在校迎新会上抱着吉他弹了一首《向往》，一曲封神。
　　当其时，台下的观众差不多都被方卓然的脸吸引了几乎全副注意力，差不多每唱一句，都伴着震耳欲聋的尖叫浪潮，远比伴奏都会卡点，要不是承旭熟悉原曲，加上个子矮坐得靠近看台，根本听不见台上唱什么。
　　“不是，主要完成度不高，而且正在感冒。”方卓然双手交握，姿态尔雅，“后来被你一提醒，才想到自己大概是要进入变声期了。”
　　承旭单手紧握瓷杯，犹有余悸，“当时你桌兜里源源不断全是杯子，款式繁多，可怕。”
　　“蒲公英煮水不是一般的苦。”方卓然语气至诚，“不过，是清心良药。”
　　过耳短发遮覆半边浅红菲菲，明亮笑容里敛尽微澜，“还好，现在大家都长大了，懂事知轻重了。”
　　侍者此时无声端上一道菜，似绣球般团卧正中，异常精致。
　　承旭抬眸仔细看去，即时皱眉，这种低级错误也犯？
　　“明明没点青椒？”
　　“那是给你点的。”
　　两道语声，南辕北辙。
　　侍者站在原地，静候吩咐，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一定是小方总的爱人吧？外型登对倒是其次，最紧要的是，这女子记得另一半不爱什么，百分百难得。
　　“一合居的特色菜，尝尝。”方卓然轻轻补充，“看看有要改进的地方没有？”
　　轻轻挟一片入口，齿舌留香，爽脆里丝丝回甘。
　　“现在有些素菜店，为了留住来客，故意把果蔬做得由外到内都像荤食。”承旭徐徐开声，“要是这么受罪，还不如索性不吃。”
　　侍者心满意足的退走。
　　“这店是你开的吗？”承旭控制不住的好奇。
　　“朋友开的，原来在A市，现在搬到E市了。”方卓然摊开双手，语调轻松，“他是国际上屈指可数的神经学顶尖专家，C国人。卖了几项专利逍遥快活，上次去A市就是去找他。”
　　“惠婷跟我说过了。”承旭错开视线，默然咬唇，心尖什么地方狠狠一揪，下意识伸过左手，“你，很疼吧？”
　　把这只微颤的手轻轻握住，拢牢，静静安于掌心，才开口却仍是不减幽默，“差点保不住整只右手，失能百分之十，跟从前两样了。”
　　“我想过，倘或时光倒流，这个患者，我一定力劝师父不要接诊，好好保重自己。”
　　“不过，接也就接了。”方卓然语声淡静，目光深暖，“人生没有后悔药，即便天寒地冻，只要你去走，路总会有终点。”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是这场飞来横祸，他不会深彻了解她过去的痛。
　　小指传来羽毛般触感，承旭愈发心酸，几乎不能去想，程臻就是为这个同他一拍两散？
　　“其实，你不用，不用……不用那么照顾旁人的感受。”她沉默许久，艰难找形容词，“我在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家境小康，有车有房，后来毕业的时候，他听了家里的话，去相亲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已经结婚了。”
　　无论纪晓芙给女儿取名不悔时是怎样想，一切到底都过去了，不是吗？
　　“后来你就没再恋爱？”方卓然不觉收紧手指。
　　“太忙是一方面，主要也是不想恋爱了。”承旭笑，望进他的眼，原来坦诚失败过往，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难，“我取人弃，人都会为更好奔忙，更得平常心。你看，我长大了，不再是你十六岁的时候认识的那个，需要说话弯腰，时时刻刻关注抚慰的小女孩了。”
　　方卓然只需要把她当她，就可以了。
　　专门点一道特色菜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细节，则大可不必。
　　“会有人倾他所有照顾你，保护你，你不必怕，更无需裹足不前。”方卓然说得格外坚定，霞光透过眼瞳反射，千种细碎万般温柔。
　　“你以前也不停地对我说一定能站起来，让我相信科技进步，医学昌明。”承旭失笑中倾身打量他，“晚辈失敬，敢问师傅，您是打何时何地开的光？”
　　方卓然抬手揉她短发，同是一脸莫测，“方氏玄学，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待吃完饭出来，斜飞细雨已停，两人慢慢走在都市街头的五彩霓虹中，谁都没出声。
　　摸着光润玻璃面，里面是小小崖柏木雕，刻了整个地球，轻扭金属轴承，玻璃面分侧回缩，地球上欧亚板块裂开，两颗欧泊石形似双生，闪闪生光，非常耀目。
　　单冲方卓然的精奇妙思，承旭那齿轮袖口钮送的，要多敷衍有多敷衍，最重要的是，根本不等价啊！
　　“你要不，把它收回去吧。”承旭从颈上小心摘下坠子，“我送袖口钮本来也是祝你问题顺利解决而已。”
　　方卓然侧脸，“随手雕的木头，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他扬手，坠子被利落带回，手势如一尾轻羽，“你脖子还疼吗？这个就当是袖口钮的回礼了，别有负担。”承旭静默摇头，再摇头，她把那姓原的手背都挠出血了，又卸了他侄儿的手腕，算恩怨两清。
　　“取宇宙一隅，注一念凝思，摘一星璀璨。”方卓然轻眨眼，挑起一角眉毛，“礼物这东西，要收礼的人懂得，才有意义。”
　　近在咫尺的沉静里，抬眼即见目光不息的暗涌，缠裹无尽瑟缩怯意。
　　也罢也罢，时光漫漫，他已无需更好作衬，不在乎多等些时候。
　　“放光年流逝无声，置浩瀚恒久铭刻。”承旭紧抿唇，沉甸甸，心内默默补了一句。
　　出场次序何其重要，自己什么回应也无法给予。

　　跨过两条街，来到临近地铁的地下通道口，有歌声隐隐自通道口传出--
　　……
　　当你迷失在路上
　　能够看见那灯光
　　曾经的乡音
　　悄悄地隐藏
　　说不出的诺言
　　一直放心上
　　……

　　“《异乡人》！”
　　承旭不假思索脱口，二话不说抬步欲奔，被方卓然一把拉住，“看着脚下慢慢走，不急。”
　　进了通道才发现，内里不止有被人群围拢的异乡人，还有一个小姑娘在外围，以手拄地，嘴里含着花篮，花篮里放的全是手工布艺玫瑰，口中呜呜连声，不抛弃不放弃地向人群兜售她的花。
　　大多数人都像躲蛇虫鼠蚁一样不动声色避开她，没有一个人肯弯身买下那一捧娇艳。
　　膝头发软的承旭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向那女孩。
　　人生之中，只要不抛弃不放弃就能成功吗？
　　生命里面，只拥有平平安安需要多大的运气？
　　承旭弯身，看着小女孩的眼睛，喉间如被人塞了一把碎石，呼吸也艰难。
　　“小朋友，你愿意把整篮花卖给我们吗？”身侧有人蹲下来，先她一步开口。
　　小女孩拼命点头，“愿意的！”
　　“多少钱？”
　　“五十！”
　　一捧花连同花篮被套上指尖，扰人的痛楚缠上来……
　　“哪有什么治疗方案是可以百分之百的？”
　　这跳痛的烧灼感，焚尽一切的痛……
　　“你看，这么多人里，手术只成功了两个人，你是其中之一，幸运的女孩。”
　　这跗骨之蛆一样，逃也逃不开的痛……
　　“药物伤到了胃，吃东西千万注意，尤其要戒酒；情绪激动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快要看不清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
　　“后遗症就这一个，不会比失去自由更痛，对吧？”
　　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她总是那么软弱……
　　“去吧，去找你渴望见到的人。”
　　可以靠着他吧，只一下，等自己挨过这阵，就好……

　　“小旭，你睁开眼睛！跟我说话！”
　　“求、你、我、不、去、医、院。”
　　坠向黑暗前，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七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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