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

　　宁合中学的顶楼水箱案在市里引起了不少的关注，警局的领导对这种情节恶劣的案件很注重，向蒋植表示，这个案子如果能够短时间内成功告破，那么蒋植的职位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他如今已然是刑警支队的大队长，再往上提，以后就真的是熬出头了。

　　苏嘉乐进门的时候，蒋植的桌子上还放在水箱案的现场照片。

　　苏嘉乐十分好奇，拿起来仔细研究。

　　他不禁咋舌：“什么仇什么怨啊？这也太惨了吧，这么大的水箱全红了……”

　　蒋植还在思考，苏嘉乐说：“这个案子我一定得跟着学习一下，不能再让我去遛狗了。”

　　蒋植没搭理他，这时警员拿着法医鉴定报告进来了，放到蒋植的桌上，说：“和您想的一样，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胃里提取到安眠药的成分，应该是昏睡过去之后，被人割断了全身多处动脉。死亡时间大概是案发前一天晚上十二点到凌晨三点。”

　　案发前一天的晚上，蒋植想，正好是他找肖年嘉吃饭的那天晚上。

　　在距离他不远的教师公寓里，发生了命案。

　　此时是案发的第二天，警队内部刚梳理了整个案件，并没有什么有意义的线索。蒋植派出了另一组警员去排查死者何寅胜的社会关系。

　　中午的时候，蒋植带着苏嘉乐等一行人驱车前往宁合新村，进行第二次现场搜证。

　　正值周末，学校里除了些住宿生之外，人并不多。教师公寓仍然拉着警戒线。

　　校方负责人说，因为发生了命案，所以教师公寓在案件告破之前都不能居住，以前住在这里面的老师现在都搬了出来。

　　蒋植突然想到了肖年嘉，便问：“他们搬到什么地方了？”

　　校方负责人说，在校外租了个小旅馆。

　　蒋植没有再说，而是专心检查现场。此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顶楼的水箱盖着的，打开之后，那股子血腥味扑面而来。

　　苏嘉乐跟着上前查看，水箱里的血水已经排出来了，里面已经空了。而下方的水泥墙上有着清晰的抓痕。

　　这说明，凶手给死者下的安眠药并不多，在放血的过程中，死者醒来过，在水里挣扎，指甲在墙壁上留下了痕迹。

　　他死得很痛苦，鲜血一点一点地流逝，混着鲜血的水淹没了他的鼻腔。在绝望中一点一点地窒息。

　　顶楼的地面上有拖痕，说明凶手对死者有过拖行的行为。这也说明，凶手不是一个力气大的人。

　　苏嘉乐试了一下，他作为一个年轻男性，搬运一个体重一百四十斤的男性时，虽然有些吃力，但是最好的方法是直接扛着。

　　说明凶手的力量不足以扛着死者，只能够拖行。

　　一行人来到何寅胜房间的时候，校方负责人跟着来解释说：“何老师是刚来的，低楼层都住满了，就安排他们这一批新老师住了五楼。”

　　教师公寓一共五楼，步梯房，一到四楼都住满了。

　　何寅胜的房间正挨着楼梯口，苏嘉乐随口问：“他楼下住了谁？”

　　校方负责人说：“肖老师，蒋队长好像认识，教政史的。”

　　情况看得差不多了，案件仍然一筹莫展。从教师公寓出来，蒋植说请大家吃饭。

　　苏嘉乐记挂着肖年嘉的身体，提议叫上他一起。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

　　其他警员先去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挑位置点餐，蒋植和苏嘉乐跟着校方负责人指的路线去找肖年嘉。

　　蒋植给肖年嘉打电话，那边过了很久才接，听到是吃饭之后哑了很久才说好。然后便是一阵穿衣服的声音。

　　蒋植总是觉得，肖年嘉仿佛是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全然不理会人情世故。比如他总是会过很久才回话，比如他不会挂电话。

　　几分钟后，肖年嘉出现旅馆的楼下。

　　苏嘉乐觉得他似乎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些，一个年轻男人，瘦得几乎是皮包骨，明明穿着白色毛衣和薄款外套，却仍然让觉得单薄，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吹倒。

　　“肖老师，您的手最近好点了吗？”苏嘉乐关心地说，“您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和我说，或者和我舅舅说，我一定负责到底的。”

　　肖年嘉仍然有些呆滞，漠然地摇了摇头。

　　从旅馆到小饭馆没几步路，蒋植找着话和肖年嘉聊天。多半是他在说，肖年嘉静静地听。

　　到小饭馆的时候，其他人已经点好了菜了，见到陌生的朋友他们也很热情，纷纷打招呼。

　　肖年嘉就显得很拘束了，只会点头示意。

　　大家开始聊案子，有人问肖年嘉：“肖老师，你们学校这个案子，你知道有谁跟何老师有过节吗？”

　　肖年嘉仍然只是摇头。

　　蒋植说：“何寅胜才来几天，肖老师怎么会知道。吃饭不聊工作了。”

　　菜还没有上来，苏嘉乐接了个电话，是钟承霖的。

　　钟承霖说，他正巧在宁合新村这边一个新建的楼盘工作，让公司的人先回去了，他想过来接苏嘉乐吃午饭。

　　苏嘉乐说：“我这边菜都快上了，你要不要过来一起，都是队里的，你差不多都认识。”

　　他把电话捂着问大家：“我男朋友过来，成不？”

　　大家笑着说：“你舅舅请客，当然可以。”

　　钟承霖说好，他从那边过来大概十几分钟。

　　蒋植见肖年嘉对苏嘉乐有男朋友这件事情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心里觉得对方应该也是同类。

　　他笑着和肖年嘉聊天：“肖老师，有对象了吗？家里催不催啊？”

　　肖年嘉说：“没有。”

　　“是没对象？”蒋植问，“还是家里没催？”

　　肖年嘉不说话了。

　　蒋植问：“肖老师，你今年多大了？你看着大我外甥大不了多少。”

　　肖年嘉说：“三十……多一点。”

　　蒋植笑了笑，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继续问：“多一点是多少？”

　　对方似乎有些木讷，久久才开口：“忘了。”

　　忘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接话。

　　肖年嘉一直低着头，他手上仍缠着绷带，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仔细看的话可以看见它总是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菜上桌了，蒋植给肖年嘉摆了碗筷，正巧这时，苏嘉乐的电话响了。他也没接，只是笑着说出去接人了。

　　苏嘉乐见到钟承霖很开心，先拉着人腻歪了一会儿。他刚回津城没多久，只顾着案子，没来得及见自家男朋友。

　　苏嘉乐说：“舅舅请客，那些同事你都认识，对了，还有个新朋友，是这里的老师，也是上次我不小心撞到的那个人。他不太爱讲话，但是人挺好的。”

　　钟承霖牵着苏嘉乐的手往里走，苏嘉乐接着跟他说：“幸好上次撞到人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也是肖老师人好。对了，还挺巧，肖老师名字也有个嘉字。”

　　苏嘉乐说：“我叫苏嘉乐，他叫肖年……”

　　嘉。

　　话音未落，苏嘉乐感受到钟承霖似乎停了下来。

　　桌边的肖年嘉一直没有抬头，不知怎的，突然抬起头的瞬间就看到了门口进来的人。

　　他的第一眼落在钟承霖的脸上。

　　第二眼落在钟承霖和苏嘉乐相牵的手上。

　　肖年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瞳孔倏忽放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可是梦里的钟承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的身边不会站着其他人。

　　也许是幻觉，是幻觉又开始折磨他了。很快，那个人便会消失，消失之前会走近他，把利刃扎进他的心脏里。

　　可是他没有消失，他们就这么四目相对。

　　肖年嘉几乎是茫然无措地站着，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有的只是无所遁形的窘迫和绝望。

　　钟承霖觉得眼前这个陌生人的眼神太让人觉得压抑了，像是一部黑白默片，一眼望进去，没有一点儿颜色。

　　他几乎没有把这个人和记忆里的那个少年联系到一起。眼前的这个人，骨瘦如柴，气质阴沉，佝偻着脊背，脸上只有灰白的颜色，让人觉得行将朽木。

　　这个时候，他听见身边的苏嘉乐说完了这句话，他叫肖年嘉。

　　肖年嘉。

　　时光太折磨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钟承霖已经记不清究竟过去了多少个日月了，他渐渐以为，此生大概是不会再遇见肖年嘉了。

　　他如今释怀了，放下了，也爱上了另一个人。而这个时候，肖年嘉再次出现。

　　钟承霖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他的心境渐渐改变，他从愕然到坦然，仿佛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但其实在旁人看来，他只是短暂地怔了几秒，便大大方方地走进那个人，伸出手，说了一句：“别来无恙啊，肖年嘉。”

　　别来无恙，肖年嘉。

　　七个字，猛烈地撞击着肖年嘉的耳膜，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短暂的时间里听不见其他声响。

　　众人惊愕，没想到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会认识。

　　苏嘉乐问：“哥，你认识肖老师？”

　　钟承霖笑了笑说：“老同学了。”

　　又过了几秒，他问他：“你现在是老师吗？”

　　肖年嘉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待到钟承霖在苏嘉乐身旁落座，肖年嘉仍然没有回神，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一旁的蒋植见状，把他拉坐下。

　　菜已经上齐，众人推杯换盏，只是大家没有再聊天，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个人。

　　钟承霖大方坦然，桌子下的手轻轻握住了苏嘉乐的手。

　　时间安静地过去了几分钟。

　　肖年嘉一直沉默着，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倏忽向钟承霖看过去，眼眸里深深浅浅，开口声音沙哑：“钟……承霖，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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