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是世界的瑰宝

　　我只花了一天不到的功夫，就把自己折腾进了医院。

　　这其实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无法预估的意外。我本来正在和班长打篮球，战况正酣之时我突然掉了链子。当时我正打算运球突破，班长长手一伸截了我的球。我当即感觉到胸口传来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即使是现在醒来，我依然感到呼吸困难和胸口疼痛。

　　“你总算是醒了。”

　　我循声望去，我的双胞胎妹妹坐在我的床边。她背对着窗户，腿上摊着一本书。夕阳从高楼与高楼之间的间隙中穿过，落在她披肩的长发上，她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令人看不清神情。

　　周围的布置并不是我所熟悉的医务室，这里的床和床之间只相隔了一个床头柜的距离。靠门的那张床是空的，被挡在天蓝色的帘幕之后。这里是医院。

　　“我记得我当时在打篮球，班长截了我的球。”我说道，“我自认为我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不至于球被截了就怒急攻心。”

　　她没有理我。她背着光坐着，翻看手中的书。我试图用我5.2的视力看一看她看的是哪本书，但是失败了。

　　我不知道我和小妹的关系为什么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她对我单方面冷战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恼了她，也曾经试图恢复到从前无话不说的关系之中，很显然，我现在还在努力的道路上。

　　她总是不理我，我已经习惯自说自话了。

　　当奶奶来医院看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我躺在医院刚入住不久的病床上，看着她把装着换洗衣物的大号纸袋放在床头柜上。

　　“医生说你要住院一周左右。这个病好像是叫什么胸来着……”

　　“是气胸。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好的。”

　　其实并不是，昨天小妹走了之后医生告诉我，我虽然不用动手术，但是还是会有一段非常痛苦的疗程。医生有跟我解释过气胸是怎么一回事，简单的说就是肺上破了一个洞，空气溢入破坏内部负压。治疗也很简单，虽然我的病情还没有严重到要做手术的地步，但是需要进行胸腔闭式引流，就是把多余的空气排出体外，让肺部恢复膨胀。

　　我看过我的肺部的X光片，左胸整个凹进去了一块，有一种畸形的病态感。在某一个瞬间我有一种仿佛病入膏肓的错觉，好像下一秒就要抛弃人世而去，但是事实是病不至死。但是这些又怎么能让奶奶知道呢。

　　“难受吗？胸口还痛吗？”

　　“我能有什么事啊，这种小病当然没事。”

　　“……以后千万要注意安全啊，打篮球要小心……”奶奶心疼地唠叨，“……我听你班主任说昨天是她和你们班的班长把你送过来的，你要好好感谢人家……”

　　我这才想起来我可怜的班长。当时我突然掉线他肯定吓的魂都飞了，恐怕他以后一段时间会对打篮球有阴影。

　　这么一想感觉还挺对不起他的。不过我也是半斤八两，今后所有的剧烈运动都和我绝缘了。也不知道不能做和不敢做究竟哪个更惨一点。

　　奶奶只在这里待了一会就走了，她赶着回去照顾老年痴呆的爷爷。她走的时候再三确认我不需要人陪，一直唠叨到我烦得受不了为止。老年人一打开话匣子就很难再停下来，她会十分自然地忽视掉我各种暗示终止话题的语言。当然我也很担心爷爷，他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好在我爸妈给我留了一份不菲的遗产，不然真不知道这一家子老弱病残的该怎么过。

　　下午时分，那个什么闭式的治疗开始了。这个主治医师下手快狠准，不知道曾经切开过多少人的肌肤。导管插入腋下的时候，我打了麻药没有痛觉。剪刀剪开肌理的感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硬要说的话，宛如是一块抹布一般被扯来扯去。

　　我忍不住回想起小妹的洋娃娃，那个洋娃娃只有肩关节和脖子可以旋转，木楞楞地立在桌上，像麦田里的稻草人。有一天小妹拆了洋娃娃的左手，再装回去的时候，已经不复从前。左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歪斜着，仿佛在控诉人类的残忍。

　　然而在麻药药效过了之后，我便无法再保持先前的风轻云淡。伤口的疼痛和胸口的疼痛叠加起来，超过了1+1=2的效果，实在是让我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人们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完全是一句屁话。说这话的人完全不理解痛苦的滋味。我要是再不哭几滴眼泪出来，绝对能当场痛死过去。

　　傍晚的时候，奶奶又来看了我一次，顺便还把我的书包给带来了。我真的很感谢她，当我看到书包的那一刻我简直无法形容我内心的复杂，脸上还挂着虚弱而又不失尴尬的笑容。她告诉我说班主任让我这几天安心养病，课等病好了之后回来慢慢补。但等到奶奶回家去了之后，我看着她佝偻着离开的背影，孤独又像影子一样困住了我。一个人的病房，充斥着空气被吸入引气瓶是咕噜咕噜的声音。

　　还好有小妹陪着我。

　　她还是坐在老位置上，背对着窗户，腿上摊着一本书。这回我看清她看的是什么书了，是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我把视线放到了窗外，我正在市中心第一医院六楼的病房中。在平原地带，常常看到丘陵地区无法看到的如血一般的残阳。这里只有摩天高楼能够为其遮羞，夕阳所有的情状与挣扎都在晴天毫无遮蔽的天幕上映现。

　　这是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即使是今天我依然对它很陌生，它太大了。我躺在床上微微抬头，能望见远处隐隐闪耀的灯光。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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