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波曲

作者: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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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纪事之二情窦


      横波十二岁那年,南蘩离开灵希宫,来到了千橒和横波身边。
      横波在未离开越阳之前,曾经在灵希宫小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她原本以为可以住在师父的院子里,但是,师父将她领进灵希宫后,便径直将她交给了南蘩,所以,在灵希宫小住的那段时间,她一直是与南蘩住在一起的。横波记得,南蘩将她照顾得很好。后来,离开灵希宫时,她还有点不舍,她将南蘩当作了一个可亲的姐姐。
      因为许久未见南蘩,横波在见到突然出现的南蘩时,真的很高兴。她一下子便扑进了南蘩的怀中。然后,横波猛然发现,南蘩比之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了。毕竟南蘩只比千橒小五岁,那时候的南蘩身量修长,脸上漾着温柔的笑,皮肤白皙而有光泽,虽然依旧像横波记忆中那个温柔亲切的姐姐,可是南蘩已经是个正值韶华的少女了。
      横波当时并不是很明白这就是时间带给所有人的成长。南蘩长大了。因为她始终跟在千橒身边,而千橒依旧年轻,横波并不明白所谓成长会带给很多人很大的变化。那时,横波偷偷看了南蘩很久,然后又下意识地看了自己很久,发现她与南蘩似乎不太一样。
      到底有什么不太一样——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横波。
      而且,自从南蘩来到他们身边之后,横波突然发现,她似乎失去了与师父并排而走的权利。以往,当她还小的时候,师父总是会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虽然,她十岁之后,师父便不怎么牵她的手了,但是,她还是可以走在师父身边的,而师父身边的位置一直也只是她的。然而,现在,站在师父身边、与师父并排而走的人却变成了南蘩。横波只能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甚至,横波也发现,师父与南蘩站在一起,其实很般配,也很赏心悦目,因为他们两人身上有着相似的气质,而且他们看起来年龄相近,彼此之间相谈得也十分投机,他们显然彼此都很了解。其时,横波根本不知道,南蘩曾与千橒有过一起远游的时光,那个时候,他们对彼此已经很了解了。因为他们又是灵希宫的大司祭与司祷,他们之间的默契相知,其实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他们有相似的命运,也将承担相似的命运。他们早就放弃了所谓的俗世痴情,而选择成为以守护乐国为终生之责的灵希宫大司祭与司祷。
      当横波只能默默跟在南蘩与千橒身后的那段时间,横波经常会想,其他人会怎么看待她与师父站在一起时的模样?横波那时比南蘩稍矮一头,如果是她与师父站在一起,仅从身高来看,应该不会如现在这般和谐;而且横波有时会默默地比对她与南蘩的身体,南蘩的身体玲珑有致,而她的却看起来很平板,那样看起来就更加不会和谐了;南蘩与师父站在一起这般契合,犹如她的父母,可是她的父母是为人称羡的夫妻,但是,师父与南蘩不是只是师兄妹吗?为什么看着他们俩站在一起的背影,她会产生这么多的胡思乱想?横波不明白。某一天,当横波又开始胡思乱想时,她心中一动,突然踮起了脚,然后,她看着南蘩与她的影子之间的对比,发现她真的比南蘩矮了许多。要是她也能长得如同南蘩一般高就好了,那样,如果她和师父站在一起,应该也会有人觉得般配吧?横波闷闷不乐地踢起了脚边的石子。
      也许是因为横波长久没说话,又或许是因为千橒听到了横波略有些负气地踢石子的声音,千橒忽地转过了身。
      横波见千橒忽然转过身来,顿时有点怯怯地不敢与千橒对视。
      “怎么了,横波?”
      南蘩几乎立刻便奔到了横波身旁,她察觉到横波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横波抬头看了看南蘩。南蘩长得也这么好看,就像某些辞中所说的临水伫立的清丽佳人,神态温柔妩媚亦犹如洛水之神,可她呢?至少横波从来没听人夸过她。
      “怎么突然踢起石子了?”南蘩隐约觉得横波看她的眼神,似乎带点羡慕,又有点负气。
      “没事。”横波突然抬头看向南蘩身后的千橒,她察觉师父看向她的眼神似乎有点晦暗不明,于是忙接着道:“可能走得有点累了。”
      “累了?那就休息会,我去找点水。你自己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吗?”南蘩抚了抚横波的头,就像之前她曾对横波做过的那样。那种温柔敦厚的语气,横波永远也忘不了。
      这就是南蘩,永远让横波不愿拒绝,也不愿对她产生任何的苛责。所以,后来,当横波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当横波已经在王宫里被困了那么久之后,她依然愿意竭尽全力为南蘩举行最后一次祭礼礼。
      横波乖乖点了点头。
      然后,南蘩就离开了。
      之后,千橒才迈着似乎有点沉重的脚步走到横波身边。
      横波仰头看着千橒,发现师父的脸色似乎也有点沉重。横波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千橒就那样静静地看了横波很久,没有说一个字。南蘩找到水回来,千橒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横波乖乖地喝了一口,然后立刻便将竹壶朝千橒递了过去。横波当时其实很怕千橒不接,然而,千橒最终却还是接了过去,虽然依旧没有说什么话,横波却终于松了一口气。师父的神色今天很不对劲。横波偷偷朝南蘩看过去,发现南蘩竟也默默在看师父,然后似乎也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但是,那时的横波没发现,或许她并没有注意到,南蘩看向千橒时,眼中其实还带着一丝隐忍的或者说压抑的幸福,似乎只要能默默看着千橒,对南蘩来说,就已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
      这只是他们远游路上一次偶尔的小插曲。
      之后,横波依旧静静地跟在南蘩与千橒身后。
      横波见过他们相视而笑的默契,也见过他们微有争执时的固执,但是,他们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争吵过。即便争执过后,他们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面对对方。他们似乎都有某种固执的坚持,但是他们从不强求对方一定得接受。横波想,这应该就是他们相处的方式。他们有默契,有坚持,所以,他们能够一直坚持走他们自己的路。当横波越来越了解他们之间的相处后,横波竟奇异地不再纠结她与南蘩的不同了。她与南蘩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所要走的路当然也不一样。她们两个人对于师父来说,当然也是不一样的。南蘩与师兄相识得早,而且是同门师兄妹,他们关系自然也亲密;而她是师父的弟子,师父待她也很好,她与南蘩对于师父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南蘩来与他们一起游历,他们就是多了一个游历的伙伴而已。
      那时的横波,既不懂南蘩看向师父的眼神,也不懂师父看向她的眼神为何竟在不知不觉间便变了。横波有点隐隐约约的了解,是在另一件事发生之后。
      那件事也发生在他们三人一起游历的途中。
      那天,他们在途中偶然遇到了一个昏倒在草地的人,南蘩与师父一见,眉头几乎立刻便紧紧地蹙了起来。然后,横波便听到南蘩对师父说:“原来果然是这样。”
      “这就是你来的原因吧?”师父语气很郑重,也很沉重。
      南蘩点点头,“是。我救了一个人,那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好不容易走到了灵希宫。”
      “他有什么样的症状?”
      南蘩叹息着道,“与这个人很相似。”
      横波当时虽然并不知道师父与南蘩在说什么,然而,她忽然明白了,原来南蘩离开灵希宫是有原因的。或许原因就在于昏倒在草地上的那个人。
      接着,南蘩猛然想到我就在他们身后,立刻转身,示意我不要再靠近草地了。我抬头祈求地看向师父,岂料师父不容分说地摇了摇头。然后,他便和南蘩一起向昏倒的那个人走过去了。
      横波当时远远站在草地外面,看着师父与南蘩都划破自己的衣袖,将口鼻全部捂了起来,然后,他们才弯下腰靠近了那个昏倒的人。他们两人脸上的神情几乎越来越沉重,师父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那个人的身体,南蘩同样小心翼翼地仔细观察着那人身上的红肿与淤青,时而他们会低声交谈,时而他们相对着沉思。他们合作得默契无间。可是,横波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因为横波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南蘩和千橒也没有告诉她。
      横波不知道自己那时的眼睛里到底泄露了什么。但是,她记得,在好久之后,师父突然回头,看向了她,然后,师父的眼神却更加沉重了。那种沉重似乎并不同于师父见到那个昏倒的人时的沉重,师父似乎是从她眼中看到了什么,然后眼神才变了的。
      师父和南蘩将那个昏倒的人带回了驿馆,其间,师父也一直不让她靠近他们,甚至在回到驿馆后,师父也不再让她与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师父让驿丞给她安排了一个离他们很远的院子,并且叮嘱她不要随意出入院子,也不要任性地去院子里找他们。师父嘱咐她,好好地待在院子里,然后,他会来找她。
      可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师父都没有来找她。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见到师父和南蘩。她完全不知道师父与南蘩在做什么,也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她的心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无法安静地待在院子里。
      直到有一天,横波听到给她送饭的人与其他人小声嘀咕,横波才知道,原来此处发生了罕见的瘟疫。南蘩就是为此而来的。众人都听说,灵希宫大司祭与司祷都来了这里,顿觉心中有了定心石,所以,几乎全城的人都在为瘟疫忙碌着,除了她。
      横波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罕见的瘟疫发生了,但是,她记得,以前父亲告诉过她,无论是怎样的瘟疫,都是深重的大灾难。那样的苦难,会吞噬很多人。父亲还说,没有人希望看到瘟疫的发生,然而,瘟疫发生了,所有人可能都无法幸免。巫、医、人,只能与它战斗,靠战斗最终战胜它。
      横波顿时明白了所有的原因。师父与南蘩这么久不来找她,很可能是因为他们现在根本无法来找她。于是,横波更加焦急了,也更加心神难安了。她迫切地想知道师父与南蘩到底怎么样了,可是,每次当她试图靠近他们所在的院子时,总会有人及时地出来拦住她,然后把她不由分说地带离那个她很想走进的院子。
      横波唯有一次成功潜进过师父和南蘩所在的院子。
      那是在接近三个月之后,横波发现驿馆中来往的人似乎变得少了些,守卫似乎也松懈了些。于是,某一天,她趁着夜色,悄悄地避开可能会出现拦她的人,最后终于成功地溜进了师父所在的院子。
      那个院子里似乎已经没有病人了,整个院子都显得静悄悄,但横波还是能闻到有一股浓重的药味。横波轻手轻脚地寻找着师父与南蘩。院子就如横波所料,根本没有病人了,所以显得很空旷。横波心中一喜,可是又察觉似乎隐隐有不对。她找了一个又一个房间,依旧还是没有找到师父与南蘩。然后,横波忽然听到了说话声。横波立刻朝着说话声传出的房间跑去。
      房间里,只有师父与南蘩。师父身着单衣,脸色十分苍白,正在低低的咳嗽。南蘩低头看着师父,横波看不见她的神情,但是她的身子似乎在隐隐的颤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
      横波又看了看师父的神色,发现师父的神色似乎同昏倒在草地的那个人一样,泛着隐隐的青灰。师父似乎病了。
      “师兄,你……我立刻去帮你再找找其他药。”
      正当横波准备迈脚走进去的时候,横波听到了南蘩的话。
      原来,师父是真的病了。
      师父朝窗外看了一眼,道:“今天不必了。现在不合适。”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身体这么虚弱过。”南蘩语音里隐隐带着泣声。
      “其实并不是完全因为……”师父突然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当时的横波不明白师父的欲言又止,可是,南蘩却似乎立刻就明白了。她声音中的泣声更加明显了,“我知道还是因为什么,我不明白师兄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坚持要进行推演。”
      “你不明白吗?”师父话中隐带嘲意,他移开目光,朝门口的方向望了过来,横波立即快速地隐入了门后的阴影里,而后,他听到师父依旧以那般的语气说:“不,你肯定注意到了。那时,你才避开的,不是吗?那个孩子的眼神……”
      “那又如何?你明明可以选择之后再进行推演……”
      “不行,因为你就要回灵希宫了。有些话,我希望能现在让你知道,然后带回越阳……”
      “你到底想说什么?”也不知是因为心急,还是因为疏忽,南蘩竟没有再称呼千橒为师兄了。但是,门外的横波也并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区别。她只知道,南蘩似乎很为她的师父担心。
      那么,师父到底是怎么了?
      师父所说的话,横波也并没有听明白。
      “我想说……不,我想请你,帮我教教钟秀。”
      “他是你的弟子。”南蘩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也越来越无奈了。但是,横波依然没有听出南蘩话中的无奈。
      “可是我长期不在越阳,现在他长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千橒似乎想了想,又道:“今年,他应该十四了。”
      “好,我答应师兄。”南蘩没有过多的犹疑,但应了下来。
      “还有……算了。”千橒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最终并没有说出来。
      接下来,南蘩也并没有再追问或应答。横波根本不知道,当时师父到底推演出了什么,而南蘩又猜到了什么。
      十天后,横波终于在自己的院子里等来了师父和南蘩。也是在同一天,南蘩离开了他们,一个人回了越阳。翌日黎明,他们悄悄地离开了瘟疫发生的小城,继续他们的旅程。
      然而,起初的一段时间,不仅横波很沉默,千橒也显得很沉默。
      横波很想问问师父那晚与南蘩的谈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她似乎一直心有踟蹰,所以,一直没开口。
      而千橒,显然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不可能告诉横波,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心事。即使那晚南蘩的确可能猜到了什么,但是,南蘩却不可能猜到他到底推演出了什么。
      接着,便到了那年年末,一个震惊乐国上下的消息突然从越阳传遍了乐国。
      上大夫景筠因触怒王上,即将被王上流放到薮泽。
      薮泽,那是乐国北境最为苦寒的地方。
      横波在街市中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快速地奔回了驿馆,然后不管不顾地扑进了千橒的怀中。
      为什么?
      她的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
      难道王上就这么听不得父亲的谏言吗?
      一句触怒之罪,竟然就要将父亲流放到最难熬的薮泽。
      母亲要怎么办?
      母亲肯定会陪着父亲一起去。
      但是,父亲与母亲都出身于越阳世家,他们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薮泽的苦寒?
      “师父,我该怎么办?”
      伏在千橒越久,横波越觉得委屈。她其实并不想问师父怎么办,只是她也并不是很明白她心中现在的感觉,所以,他希望听到师父说话。
      可是,千橒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就那样任横波伏在他的怀里,在他怀里默默的低泣。因为成长本来就是要面对很多不得已的事,横波应该早点知晓这世上之事的苦涩。不由天意,也不由人意,所有的事,几乎都是由许多的人和事有意无意促成的。
      景筠被流放,不是一个人的错。
      那时的横波当然不可能了解乐国朝堂的局势,也不可能了解当今王上对于景筠的忌惮。她只是很伤心很难过,同时也为父亲伤心难过,更加为父亲母亲之后的生活伤心难过。因为她了解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最正直高尚的人。很久之后,她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与她相似的伤心难过,子央苦苦哀求她不要流放怀修,那时,她才突然明白了,师父的沉默和师父没有说出口的安慰她的话。
      父亲被流放,果然不是一个人的错。
      可是,那时的她虽然明白了,却早已不是十二岁时的她,她早就变成了王宫的囚鸟,所以,她无法原谅钟秀,也无法原谅师父,更无法原谅她自己。
      那一天,横波在千橒怀中哭了很久。横波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说什么,她只记得伏在师父的怀抱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很温暖,很安心,也很开阔,她像一只自由自在遨游的小鸟,感觉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快乐。
      横波知道,那种感觉,或许就是她一辈子都在贪恋和祈求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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