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

　　天朗气清，炽烈的阳光从天空倾洒下来，落在街上每一位行人的脸上，形成一道亮晶晶的光弧。
　　青楼里的姑娘们穿着花红柳绿的衣服，脸上抹着浓厚的胭脂，笑靥如花，挥着兰花指，站在街边搔首弄姿。
　　街边的小贩的吆喝声和行人欢笑声混成一团。
　　若不是有吃人妖那档子事，此时的江清城，或许更热闹非凡。
　　在这喧闹的街头，有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静静立于此。
　　她的头发向上盘起，脸上的妆容极其夸张，脸如刚刷的墙一般雪白，胭脂糊成块，唇脂粗厚，画出嘴角半寸有余，宛如一张血盆大口，只有那弯弯的柳眉，才稍微入眼半分。
　　那浓厚的妆容下，看不出妆容下她真实的模样。
　　“哎呀妈呀，你这老婆娘画成这个鬼样，是想吓死老子？”一位衣冠楚楚的公子哥从这经过，不经意间瞥她了一眼，便被吓得失足踩到了香蕉皮，摔了个趔趄，待立稳身形，便破口大骂。
　　这位公子哥身着一身黑袍，腰间别着一个奇异的紫色葫芦，身材虽不如一般男子高大，气质却并一般男子可比，此时那俊朗的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戾气。
　　那位被骂的女人平静的看着他，不但没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她皮肤干涸，沟壑纵横，微微一笑，融合着白粉的眼角，便会起鱼尾状的褶子，令人惊悚。
　　苍老而怪异，宛若一个人形妖怪。
　　公子哥被这笑惊得浑身打了个颤，脸上的表情越发奇怪，上下打量她一番，骂骂咧咧，“这婆娘疯子还是聋子？”
　　女人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而这两声怒吼，将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行人们瞥见那个女人，皆是微微一愣，而后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带着孩子的父母，则深吸了口气，遮住孩子的眼睛，绕道而行。
　　没人想凑这个热闹。
　　无人解答公子哥的疑问，而就在此时，路过一位扛着锄头的大爷，他看了眼那位女人，再看了看这位黑衣公子，笑容立即狡黠起来，凑上去，那双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想不到公子一表人才，竟然也好这口？”
　　公子哥被这位贼眉鼠眼的大爷盯的发毛，蹙起眉，“什么……什么好这口？”
　　大爷嘿嘿一笑，离近了些，低语道，“都这么明目张胆的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公子哥觉得这位大爷似乎误会了什么，他素来不喜欢与人靠得如此近，往旁撤了一步，便道，“什么明目张胆？什么不好意思？大爷你说清楚。”
　　大爷看着他那张白皙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疑惑，老道的大爷则认为他在装傻。
　　这年头，有些人表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实际上干的龌龊事多了去了，别看这小公子此时装得一朵净世白莲花的模样，指不定比他还会玩。
　　大爷双手一拍，“害”一声，步子一跨，大手揽过公子的肩膀，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来找她的都是些穷鬼，不过也有你这样癖好特殊的，唉小兄弟，我见你站这有一会了，别犹豫了，她活挺好的，不吃亏。”
　　说完，大爷还朝挤眉弄眼，朝他眨了眨眼，一副“你懂的”表情。
　　公子哥听得云里雾里，讲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隔得近了，一股汗臭味铺天盖地袭来，公子哥立即皱了眉，屏住呼吸，手臂轻轻发力，将大爷给拦开，此时他的脸有些臭，“大爷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大爷一愣，眼珠转了转，方才道，“外乡人？”
　　公子哥抬起手，用食指关节轻触鼻头，汗臭味依旧没消散。
　　听到大爷的提问，便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来多久了？”
　　“刚来，还没开始玩就看见了这婆娘，把我吓了一跳，摔了个跟头，兴致全没了。”公子哥那张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嫌弃。
　　大爷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神叨叨，“难怪，外乡人不知道正常，我估计啊，除了这江清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公子哥不是位脾气好的人，耐心逐渐消磨，“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大爷了然，嘿嘿一笑，将抗在肩上的锄头放下，枯燥黝黑的手指朝女人一指，“你看她那身衣服，虽然洗得变了色，但跟那头青楼里的姑娘，一样吧？”
　　公子哥突然明白了，手颤抖的指了指眼前这妆容怪异的女人，脸有些扭曲，“你……你是说她是个妓女？”
　　有这么丑的妓女？
　　还这么老？
　　五十得有了吧？
　　公子哥惊奇，“妓女为什么不去青楼？那边不就是吗？”说着，指了指前方那不到十丈距离的青楼。
　　大爷斜睨着他，“她那样谁敢要她啊。”
　　青楼不是什么姑娘都要，年轻的相貌好的自是不愁，相貌不好的则少赚，可也没在青楼见过又老又丑的妓女啊。
　　可眼前的女人就是一名妓女。
　　一个不在青楼生计的妓女。
　　年过五十，已然是个老妓。
　　她静静地站在路边，脸上挂着笑容，她的背，始终挺的笔直。
　　公子哥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唉，虽说是个妓女，不过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意本来就不好，这些天还闹吃人妖，到了晚上人是越发不敢出来了。”
　　“她还有孩子？”公子哥惊诧，“孩子呢，怎么不养她？”
　　“她是有一个孩子，如今还在学堂里上课呢，今年十五，别看这婆娘丑，她女儿生得可水灵，城里不少有钱人想她为纳妾。”
　　“那不挺好的吗？”
　　说到这，大爷“啧”了一声，那双浑浊的眼里似是有些惋惜，“关键是这婆娘不愿意啊，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你说这年头，婚姻不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吗，饭都吃不起了，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公子哥抬眼看了看眼前的这位老妓，后者微微笑着，他们离得近，对话都能听见，可她却并未有任何不满，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忽然，公子哥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感动，看她那张妆容怪异的脸时，居然隐约看出了些许刚烈之气。
　　他思忖片刻，想了一会，从别在腰间的兜里掏出一吊钱，慢慢递了过去，语气臭臭的，“给你的，收好。”
　　那吊钱一出，大爷那双狭长的眼睛立马瞪圆了，眼睁睁的盯着这吊钱伸到老妓面前。
　　而此时后者也微微一愣，那被辱骂都未曾波动的脸，此时终于有了波动，而这波动也只存在了一瞬间，便收了起来。
　　而她之后的举动，更是令他们两人皆为一惊。
　　只见她伸出右手，拇指并拢，成掌形，慢慢推开了公子哥托钱的那只手，一道些微沙哑的声音渐渐传来，“谢谢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素来不吃嗟来之食，还请公子收回。”
　　那沙哑而沧桑的声音，说道最后竟然有些洪亮。
　　公子哥傻眼了，“你不就是为了钱吗，你钱你还不要？”
　　这婆娘难不成还真是疯子？
　　还是不认得钱？
　　公子哥低眼确认了一番，确实是钱呀。
　　闻言，那位老妓的声音再次传来，而这一次，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坚定，“公子，卖身不卖志，人穷志不穷，我靠卖身生计，若是收了你的钱，我就会收下一个人的钱，长此以往，我仅有的一点尊严便也荡然无存，人若无志，枉为人，所以我不能收你的钱。”
　　听了这番话，公子哥心中微微震撼，这竟是从一个青楼女子的口中说出的，不，她并非青楼女子，只是个人人得以唾弃的站街老妓罢了。
　　这位公子哥名唤没幼玄，自小在山上长大，长到十五岁，下山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昨日听闻了一些消息，便瞒着家人偷偷下了山，来到江清城。
　　刚到江清城，便瞅见了这位老妓，惊吓之余，踩到香蕉皮，摔了个狗啃屎。
　　没幼玄在山上被宠惯了，非但脾气暴躁，几乎一点就燃，还喜欢动武，幸得山上的人都宠她，但到了山下，他那纨绔的性格便显露得彻彻底底，所以才对老妓破口大骂。
　　了解至此，没幼玄对老妓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嫌弃，转为怜悯，最后化为了敬佩。
　　长这么大除了娘亲以外，他第一次受了教育。
　　没幼玄眼睛转了转，低头向旁边的大爷道，“喂，她多少钱？再跟我讲讲这附近最好的酒楼在哪。”
　　说着，把那一吊钱放回兜里，再从兜里掏出半吊钱，在手里掂量掂量。
　　大爷一愣，双目微微睁大，盯着那半吊钱，眼珠跟着上下晃动，笑容变得谄媚起来，“公子看起来年龄不大，倒是挺会玩儿？”
　　没幼玄“啧”了一声，这大爷说的倒是有用，就是废话太多，尽说些有的没的。
　　没幼玄拍了拍腰间那紫色的葫芦，低声威胁，“再废话看我不把你给收了！”
　　大爷不知道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连连俯首称是，娓娓道来，“她比青楼的姑娘便宜多了，专陪我们这些穷鬼作乐，五十文一次，酒楼么……听说飞霄阁不错，我没去过，都是富人们常去的地方……”
　　没幼玄听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将那半吊钱朝空中一抛，“谢了。”
　　大爷连忙接住那半吊钱，宝贝似的用衣服擦了擦，脸上乐呵呵的，“不谢不谢，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公子。”
　　没幼玄挥挥手，他向来和这种喜欢拍马屁的人不对付，“没了，走吧走吧。”
　　“好嘞，那我就不打扰公子了？”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不仅癖好奇特，出手还如此阔绰，大爷小心翼翼的揣着钱，心里直乐呵，扛起锄头，麻利儿溜了。
　　大爷走后，没幼玄冲那名老妓便微微扬起下巴，眉宇间浮现出一抹玩世不恭的意味，他伸手从兜里摸出五十文，“你，过来陪爷耍耍？”
　　那名老妓终于动了，她恭敬地用双手接过钱，脸上的笑容得体，“是。”
　　没幼玄满意的点点头，刚一转过身，那双好看的眉头便微微蹙起，“瞧我这记性。”
　　说着，他慢慢转过身，欲哭无泪的朝大爷消失的方向大喊，“大爷，飞霄阁在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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