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真情

　　腊月二十五，年节将至，刘建宇一案定于年后正式开庭，陈阳前往律所与律师商讨案件事宜，陈晴则陪着夏博文回三江口的老家祭祖。
　　那是一座十分朴素的小坟包，隐藏在松树林中，四周有几处荒冢，眼前的这座能看出有人经常来清扫。碎嘴子夏博文难得安静肃穆，面色淡然地捡掉树枝、扫清枯草，直到祭拜时才轻轻开口说道：“奶奶，小博来看您了，给您带了爱吃的水果，我知道您不喜欢浪费，也没有买太多，以前您总是不舍得吃，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留给我，现在我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孝敬您了。”
　　陈晴在一旁静静地站着、陪着，默不作声，此情此景她不觉得伤感，倒是觉得十分温情。

　　夏博文仰面拉过陈晴的手，温和一笑，不带丝毫轻浮地说：“奶奶，这次我要给您看一个人，是您未过门的孙媳妇，就是面前站着的这位，叫陈晴。您认认脸，反正我是认定她了，以后您也不用专保佑我人见人爱，要多分出点灵验和福气，护佑她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陈晴心头一震，相信任何人都没法在夏博文这近乎虔诚的面容中无动于衷。她跪在夏博文身侧，双手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口。她不会说暖人的话，也不会逢场作戏，只是说了句：“奶奶，我会对小博好的。”语言虽简单，但她知道，这会是她的毕生所想。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农村的山地沟壑纵横，上面又覆盖了一层冰雪，走起来是深一脚浅一脚。来时陈晴拽着夏博文的胳膊都走得举步维艰，回去时夏博文又怕她崴了脚，搀着她走了几步，低头一看，雪都进她脚腕里了。
　　夏博文看照这样走下去，非得着凉不可，便停下脚步，说：“我背你吧。”

　　陈晴说：“不行，刚说过要对你好，转头就拿你当坐骑，我对不起你奶奶。再说我也不是娇气的人，你刚刚搀着我不好发挥，你试试放开手，我跑都不在话下……哎！说了不用，你放开！”
　　“就你这腿脚，跑起来非得摔个大马趴。”夏博文不跟他废话，扯过她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顺势就把她背了起来，“别动！再动咱俩都得栽这雪地里，你想阳哥晚上回去照顾俩病号嘛。”
　　陈晴被他说得不敢乱动，僵着身体半伏在夏博文的背上，仿佛这个不太贴合的姿势能让夏博文减轻点重量似的：“真的，放我下来吧，我能好好走。”

　　“不放！”夏博文义正言辞，还把陈晴往自己身上颠了颠，“早晚是要背你抱你的，提前上上称，也好知道你轻重。我看你平时挺能吃的，但是不压称，挺好的。”
　　陈晴：“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因为你怪可爱的。”
　　山地路统共也不长，但夏博文把脚步放得很慢，到后来陈晴已经把整个身体都伏在他的背上，捂得胸口温热，一开口说话还总有耳鬓厮磨的感觉，说不清的旖旎缱绻。

　　二人回到陈阳的住处已经是傍晚时分，陈晴简单做了几碗面条，等陈阳进门的时候，热腾腾的面条刚刚出锅，家的感觉一拥而上，就这般了却余生也似乎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但总觉得还缺了一点点圆满。

　　陈阳吃得格外香，大概陈晴做什么他都会觉得是山珍海味，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从内而外地心满意足，一双眼深沉而平静，打算在这个时刻把压在心里几天的话宣之于口：“晴晴，哥这次回来，公司重新运转，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但我一直在忙，也是怕给你添堵，所以压了下来。”
　　陈晴微微挺直身体，透漏出一丝紧张——能让陈阳这样铺垫，多半是和江曼有关。

　　果然，陈阳接着说：“公司这次接的工程，承包方是秦叔叔，刚开始我想放弃，但接触了几次之后，我发现他把公私分得很清楚，挺有头脑的，跟我相处也完全是以合作方的身份，从不逾越。”
　　陈阳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露出的锋芒再伤了彼此。陈晴对“秦叔叔”三个字格外敏感，即使有了心理铺垫，传入耳朵时还是本能的攥紧手掌，直到夏博文将手覆了上来，才微微放松：“没事，哥，我能理解，我虽然不懂公司上的事，但做什么都讲究个情投意合，能在生意上和哥谈得来，肯定也是个能人……”
　　比咱爸强多了吧。
　　这最后一句话陈晴憋着没有说出口，但饭桌上的三个人大概也都领会到了。

　　“他从来没跟我提过咱妈，也没说过‘让我多回去看看之类的话’，久而久之我以为他在这方面比较漠然。”陈阳抬眼温柔地看向陈晴，“直到昨天，他知道你回来了，便提出让我们回家里看看，他说咱妈其实挺惦记你的，只是你们两个人都嘴硬，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
　　陈晴将目光垂在桌角，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直到现在她都在时时刻刻期待着江曼的母爱，这缺失的部分即使姗姗来迟，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其填满。经年累月的期待和失望，让这一话题变得极其敏感，以致于陈阳只是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陈晴便有些哽咽：“是咱妈想让我们回去嘛？”

　　她微红的眼眶当然没有逃过陈阳的眼睛，但这种事避无可避，陈阳声音更低了些：“嗯，你和咱妈都希望对方能多关心自己一些，但谁都不想表现出来，咱妈过去确实是亏待你了，但没有什么比血脉相连的亲情更珍贵了，我知道你其实也想回去。秦叔叔说他在家里怕你觉得不自在，这几天他又刚好出差，哥陪你回去看看，好嘛？”
　　陈晴点点头，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心有怨念，她还是会想念江曼，这是天下儿女对母亲本能的依赖。她一边期盼，一边抗拒，只能逼着自己答应，让“亲情”二字在背后推着自己往前走，生怕临近门前再退缩了。

　　陈晴有心想带夏博文一起回去，但一想到自己如何自处都没法把握，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偏头看向一旁静静聆听的夏博文，捏了捏他的手掌，柔声说道：“明天我和哥回去，这次就不带你了，我家里情况你也知道，怕你跟过去会尴尬。”
　　夏博文会心一笑：“嗯，听你的。”

　　这一夜，陈晴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近乡情怯”。
　　陈晴的房间是陈阳亲手给布置的，是按照她小时候曾画过的一幅画——名为“我理想中的家”，大致装修的。陈阳对她那别出心裁的圆床印象深刻，因此在很多年以后的夜晚，陈晴终于理想成真，如愿躺在了梦寐以求的圆床上，拥有了一个十分宽敞的、辗转反侧的场地。她从一侧翻滚到另一侧，从这头调到那头，姿势变换用尽平生所学，终是没能安稳入睡。
　　陈晴在脑海里反复排练着和江曼再见面的场景，该是笑着喊声“妈”，还是苦大仇深地怪她没有给自己打过电话，她会问自己的大学生活嘛？会关心自己的学业和感情嘛？该怎么和她提起夏博文呢？诸多琐碎折磨了陈晴整整一夜，她觉得江曼不是她的心头病，而是衍生成了心魔，叫她见也不见，都没法静下心来。

　　陈晴一夜未睡，竟还颇有精神，她做好早饭后，便全神贯注地收拾起自己——江曼是一个十分漂亮又很在意外在形象的人，陈晴觉得自己去大学了走了一遭，第一次见面总不好丑到她的眼睛。为此夏博文的兴致似乎比她还高，整个过程都在化妆桌旁鞍前马后，偶尔还能亲自上阵帮陈晴画龙点睛，最终完成的面相二人都很满意。夏博文为此留存了一张合影，算起来还是她和陈晴的第一张照片，他振振有词要把此相片裱在床头，睡前看看就能让他夜夜好梦。

　　秦清筌派了司机来接兄妹二人，自己则躲到了不知道哪里去。车开到了一处别墅园内，大概是滨城的富人区，陈晴看着绿荫环绕的雅致楼阁，忽然有些自惭形秽，脚步也沉重了不少，若不是跟在陈阳后面，她真有临阵脱逃的心思。
　　开门的是家里雇佣的阿姨，大概是秦清筌提前知会了，她热情得把兄妹二人招待进屋，便提着小碎步去喊江太太。

　　陈晴有些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在客厅里一扫，真是穷富有别，这一个客厅比她以前的整个家都大，随后她的目光紧紧聚集在墙上挂着的婚纱照上，她第一次见到那名义上的后爹，比她想象得要年轻些，不是大肚便便，也没有“聪明绝顶”，个头不高，是极为普通的不易被记住的长相，靠在他怀里的是娇艳夺目、风华依旧的江曼，浑身都洋溢着幸福美满。

　　这一眼看得她心如刀绞，她并非不想江曼荣华富贵，也不是极力反对她改嫁，只是觉得自己心口所缺失的那一部分爱，终其一生都没法填满了。她不知道其他单亲家庭的孩子，能不能在这种境遇下生出真心的祝福和慰藉，反正对她来说是没办法做到。
　　“你终于过上自己渴求的日子了嘛？”陈晴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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