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扑火

　　我喜欢一个人，带着炙热的光，也带着浓烈的恨！
　　1.
　　遇见他的那天，天空刚下过雨，微弱的光透过厚重的云层，丝丝缕缕地洒在他的脸上，宛若神邸。
　　“小飞蛾，下雨了你都不知道躲的吗？”
　　他白皙的手拂过我湿透的翅膀，带来微微地热。
　　那时我不过刚开智，化形也化不完整，一双灰白的翅膀支棱着撑在身后，不上不下。
　　我不懂他眼里的慈悲，就像我不懂为何他指节划过我翅膀，却能引起我心底的痒意。那时的我，还不懂人类那些复杂的感情，只睁着一双眼，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灰白的他。
　　他的手掌大而宽阔，虽看着纤细，却是坚韧有力。我化作原型停在他的指尖，留恋的贴近他的肌肤，贪恋他指上的温暖。
　　“小飞蛾，你这是无处可去了吗？好巧，我也是！”
　　他的眼里含着光，也含着莫名的悲伤。我虽不懂，看了却也心里难过。我轻轻蹭着他的指尖，希望自己小小的身躯能给他带来些许的温暖。
　　“不用担心小飞蛾，我很好！你看，我现在还有了你！”
　　我永远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样子，语气很轻，眼睛却亮的像光！
　　那日，他捧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街道，点燃一盏又一盏的灯火，为整座城池的百姓送上久违的光明。
　　2.
　　我头一次见到他的住所，那是一座破败的茅草屋，没有院墙，没有朱门绿瓦，破旧的只剩一处屋檐一张床板。
　　他有些局促，我却十分的欢喜。我生来孤独，从不知父母，亦没有住处。何为家？何为亲？我自幼天生地养，渴饮甘露，饿食百花，却无人教我道理。他，便是第一个给我家的人。
　　自此之后，我有了家、有了住处、也有了牵挂的人。
　　自此，初夏的晨光，会带着微凉飞进我的小屋，亲吻我的眼眸；秋末的麦香，会随着风儿飘荡，悄悄贴近我的翅膀；冬末的雪，一朵一朵，欢呼雀跃地在我发上跳舞；当然，我最喜欢春天的花儿，它总是喜欢腼腆地害羞地亲吻我的脸庞。
　　我喜欢这里的安宁，也喜欢这里的祥和，一如，我喜欢佛的慈悲，喜欢他的温暖！
　　这里鲜少人烟，自然也少有纷争和吵闹。这里除了我和他，没有别的人和别的事。我们伴着晨曦睁眼，也随着日暮休眠。
　　3.
　　我喜欢陪着他四处点灯，也喜欢伴着他诵读诗经。可，我不喜欢他眼里越来越重的悲伤！
　　初见沐秋是在一个百花盛放的春天。她自花丛深处来，带着花香带着避无可避的俗世因果。
　　“圣师，我求求您，救救我家人！只要您肯救，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带着好奇也带着懵懂。
　　我不懂，喜欢点灯的他怎么就成了沐秋口中的圣师？却知道，那时的他静静地看着这个跋山涉水而来的姑娘，眼神尽是平静，没有慈悲也没有悲伤。似是，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就像是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等待，等待他的宿命。
　　我看着他那双温和含笑的眼，耳边传来他低沉地问话：“你希望我救她家人吗？”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早已决定好了的事情，为何还要问我？若是我摇头，他当真能不救吗？
　　不，他不能！我和他都知道，他出手是必然的结果！
　　我眨着眼睛疑惑地看向奇奇怪怪地他，却也只得了他一个无奈又认命地笑。
　　微风拂过，扬起一抹尘沙，起起伏伏地飘荡在空中，身不由己！一如他，一如我！
　　4.
　　我喜欢沐秋，她身上有烟火的味道，带着温暖还有花香。身上散发温暖的人，向来不是什么坏人，我也确实希望他帮沐秋。
　　沐秋的家在山下的一个小镇里，同我们一样，一角清凉地半间茅草屋。她要救的人是她的幼弟，瘦小、苍白、豆芽菜一样的小孩子。
　　我曾偷偷测过那孩子的命格，虽不富贵，但也不是短命的样子。只是不知谁改了那孩子的命格，一脸短命相。若不是沐秋请来了他，怕是这孩子当真就这般去了。
　　说起来也怪，我曾同他来过这个镇上点灯。那时的小镇静谧祥和，黑夜里起伏着不少强劲的生机。半年过去，而今再看，这小镇上竟笼罩着层层死气！
　　我拽了拽他素白的衣角，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里面有我尚未察觉的担忧！
　　白色的衣袖像只蝴蝶，与我眼前翩跹而过。我突然就回想起，他曾无数次点起万家灯火，而直接出手救人，这还是第一次！
　　只见他白皙纤长的手指上下纷飞，结了一个我看都看不懂的印。印成，顷刻间，他的掌心便开出了一朵极好看的莲花。层层莲开，带着温暖的光，悬停在沐秋姐弟中间。只一刻钟的时间，沐秋的弟弟便睁开了眼。
　　彼时的我，内心生出莫名地慌乱，似是有什么要离我而去。我顾不得沐秋的阻拦，头一次固执又执拗地拉着他离去。
　　那个素白衣衫的他竟难得地听话，苍劲挺拔的身子乖乖巧巧的顺着我的力道走。可，也不知怎地，他越是这般，我就是越是恐慌。
　　4．
　　再见沐秋，是三日之后。她来拜谢，带了好些我喜欢的糕点。
　　彼时的我不喜欢她！生气地样子有些狰狞，可惜我幻化的妖相并没有把她吓退。
　　他拦下我，迎了沐秋进去。我躲在屋外，听他问起山下的小镇。于是我明白，有些事情，是早已注定的劫难，遇上了就逃不掉！一如我，一如他！
　　沐秋走了，我头一次同他生气！破旧温馨的小屋似乎再不是之前的样子，每一处都透着寒风，吹在人的身上冰冷刺骨！
　　有些人看似温润好说话，实则性子倔强。我是，他亦是！
　　自此之后，小屋还是小屋，却多了许多的外来客。每日每日地 ，总有一些不开眼的乡民求到屋前。带着哀嚎，带着绝望，也带着虔诚！就如砂砾里的一粒种子，没有水，没有阳光，也拼命挣扎想要活下去！
　　于是，尘世的浑浊，终于也沾染了这一方净土。
　　5.
　　他，开始夜不归宿！
　　山下的尘世，白日有喧嚣，夜晚有烛火。不同于山上的寂静，似乎每时每刻都有自己的声音。
　　但，我还没见过山下小镇满是悲泣的样子。
　　烛火昏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着哭泣声。整个小镇到处挂着白灯笼，入目都是苍白死寂地颜色，处处透着一股子死气！
　　于是他开始结印，开始救人，开始夜以继日地不停歇地点起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我亲眼看着他消瘦，也亲眼看着他消耗寿元，而我无能为力！
　　我曾想过我的存在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宠物，亲友，还是其他？没有答案。可我明白他之于我意味着什么。是至亲，是血肉，是我想用命换他平安喜乐的人！
　　喜欢这个词太轻，爱这个词太重，我分不清我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可唯独一点，我希望他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纵使以命换命！
　　6.
　　世人喊他‘圣师’，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圣师。所有神圣的称号，不过就是有些心善之人，用心与血积累下的声名。然后，再为了这个名声，献出自己的性命！
　　我向来是个自私的人，不懂得什么大义，也顾不得什么苍生，所以，我成不了‘圣’，也不想成为什么‘圣’！
　　镇上的乡民一天好过一天，他却一天比一天的消瘦。于是，我开始恨沐秋，即便知道救人这事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控制不住的开始恨！
　　如果不是沐秋，或许我们还在那个小屋喝茶赏花。偶尔闲了，还会来小镇逛一逛，安逸平静。如果不是沐秋，我还是那个不懂恨的飞蛾，天真又快乐的陪着喜欢的人点燃一家又一家的灯火！如果不是她……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我看沐秋每日每日地往他身边跑，好看地脸上满是笑；我看他一天瘦过一天，脸上却挂着笑。有什么在我心底撕裂，在黑暗和疼痛中义无反顾的探出头！
　　在我同‘圣师’冷战的第十七天，终于，十三天又六个时辰未见的他找上了我，可我宁愿他不来找我！
　　7.
　　“小娥，你回头吧！”
　　“回头？哈，我无路可走又谈何回头？”
　　那是我第一次开口说话。
　　伤好之后，我曾无数次想过我第一次开口要对他说些什么，比如‘你真好看！’‘你的烛火好看极了！’‘我的样子好看吗？’‘我能不能永远和你一起？’。可，造化弄人，我此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那天是我开始杀人的第十天，从未沾染烟火的一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冰凉的月光顺着我的头发倾泻而已，苍白而又妖异！
　　他看着我的眼神向来温和，那天是他第一次用悲痛的目光看我，比夏日的烈日还要刺眼！
　　“小娥，你只是误入歧途，赶紧回头吧！”
　　说话的是沐秋，最初时我有多喜欢她，现今我就有多恨她！这恨来得凶猛，我只想把她撕裂！
　　我从在旁人面前展过翅，即便它伸展开来有两米，即便它有着精致的纹路，可那也掩饰不了它能狰狞地夺取人性命的事实。
　　我伸展的双翅呼啸而过，宽大的翅膀遮挡了沐秋眼前所有的月光。看着沐秋脸上的惊恐，我终于扬起了嘴角，这是我这半个月来最为畅快地时刻！
　　我带着恶意，笑得狂妄，只等着撕裂眼前这个纤瘦的凡人，让她的鲜血染红我每一寸灰白的翅膀！
　　呲！
　　天地间一片寂静，可惜，我没有撕裂沐秋，因为，被撕裂的是我！
　　我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冷月，突然就想看一看春天的花。我有没有说过，我生来就不辨七色，眼中的世界，也不过就是黑白灰而已？苍白，而又冰冷！
　　我喜欢花，喜欢它们挤挤挨挨热闹的盛放！不像我，孤身一人，无人要，也无人理！
　　“青灯，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不喜欢安静，我喜欢热闹，喜欢人间！”
　　那是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8.
　　我曾喜欢一个人，带着灼热的光，也带着浓烈的恨！
　　我的胸口有个疤，疤痕是火焰燃烧过后的痕迹。这痕迹是那个我又爱又恨的人赐予我的惩罚！
　　我记得我杀死的一十三个人，也记得那晚苍白的月，记得冲天的火光，更记得我曾拼死也想救下的人。
　　唯一可恨的是，我想救的人没有救下，反而让他代我偿还了所有的罪过。
　　沐秋告诉我，其实那晚他并没有想杀我，他只是遗憾他没有看好我，反而让我为了他走上歧路。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就如他知道自己燃烧殆尽的宿命，又如他知道我手染鲜血不过是想改了他的命。可，宿命之所以为宿命，有着它的必然性。倘若天命可违，世上又岂会又那么多的不甘和遗恨？
　　可我还是恨沐秋，源自于心，也违背于心。我又抬头看了看天，彼时我已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似乎又传来烛火燃烧的声音，就像那日，他一身圣洁的火光燃烧了整片村庄，净化了小镇的死气，也燃尽了人间病疫。所有人都在欢呼，只除了我，只除了火中燃烧的他！
　　青灯成道，舍身成仁！
　　世间满是传说，可谁也不会明白那个传说中的圣人，不过也只是想简单的活着，平淡、无趣地活着！
　　9.
　　人世百种繁华，千种热闹，而我，孤身一人，游离于尘世之外，混迹于红尘之中。冰冷，孤寂，入目皆是黑暗，触碰皆是冰寒，我，终于再也找不到属于我的烛光，找不到属于我的那种刻进骨血里的温暖！
　　我恨一个人，也爱一个人，想追随一个人，也在寻找一个人！
　　耳边的烛火仍在燃烧，而我浑身却终年冰寒！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只除了那一抹烛光，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受够了凡尘孤寂，也受够了人间冰寒！现在，我展翅向身旁摇曳的烛光扑去，只想暖一暖我早已冰冷的身躯，为此，我愿放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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