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

　　晚饭，他做了排骨炖豆角、西红柿炒蛋、蒜蓉油麦菜，还拌了一盘凉菜。他说，“应该再做个汤。”
　　田歌说：“不用了，排骨炖豆角有汤，我喜欢用排骨汤泡饭。”
　　他给她盛了一大碗米饭，淋上汤。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开饭，吃货。”
　　淘气颠颠地跑过来，围着餐桌转来转去，看看她又看看他。他夹了一块儿排骨放在桌边，对淘气说，“凉一凉再给你吃，烫的。”淘气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原地坐下等待。
　　“好吃吗？”他问她。
　　她忙着啃排骨，腾不出嘴说话，连忙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
　　他从纸抽里抽出纸巾递给她，“其实我也就能做几个家常菜，不会做什么花样。要是不好吃的话，不用刻意给我面子。”
　　她接过纸巾，嚼烂嘴里的肉，“家常菜够用了。东北人嘛，就爱吃这些。实实在在的，挺好。”她擦了嘴边的油，“好吃。好吃。”然后继续往嘴里扒饭。
　　“还真给面子。”他笑了。然后，夹起给淘气晾的排骨，吹了两下。淘气站起来摇着尾巴，激动地叼住那块排骨。
　　饭后，她洗碗。他去丢垃圾。淘气跟着他跑出去遛了一圈。

　　他们回来时，她坐在沙发上看书。
　　淘气先冲进来，嘴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子装了些零食类的东西。它看看她，又回头等待他。他关好门，换了拖鞋，从淘气嘴里接过塑料袋，在里面掏出一盒酸奶给她。其他的拿去放在冰箱里。淘气跟着他跑来跑去。最后，回到她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她吃酸奶。
　　“它现在能吃这个吗？”她问。
　　“你吃完，留一点点，给它舔盒玩。怎么，你以前没给它吃过？”
　　“没。不敢给吃。怕吃坏了。”
　　“没事。少吃点没问题。不然它馋得可怜。”
　　淘气把酸奶盒底舔干净了，还用鼻子拱着盒子，玩了几分钟。又喝了水。回窝里眯觉去了。

　　她顿时又感觉到一阵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好，他很自然地问起她和父母的关系。
　　她说：“现在已经好多了。但春节还是硬着头皮回家。”
　　“我也是，一过春节就头疼。通常回家看看我奶，然后跟他们说忙，赶紧回来。也有过两次，说有事回不去，干脆没回。”
　　“那就一个人过年吗？”
　　“嗯，一个人到一些小镇，散散心。”
　　“像西塘那样的地方吗？”
　　“大同小异吧。其实也就头两次出门新鲜，去多了也没啥感觉。就是看看风景，拍拍照片。”
　　“那样的时候有想家吗？”
　　“怎么说，挺矛盾的吧。”
　　“我理解。不过我做不到春节不回家。毕竟我妈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带我，她心里太苦了。而且他俩见面就吵。虽然，我回去也阻止不了他俩吵架。但至少我爸摔门而走的时候，我能听她发发牢骚。要不然，她得憋坏了。除了我，她还能跟谁抱怨呢？”田歌双手托腮，一脸无奈。
　　“他们春节也吵吗？”
　　“吵啊，每年春节都吵得厉害。他们年轻时，我爸还跟我妈动手呢。”
　　“这老头，脾气挺硬啊。”
　　“嗯，可硬气了。现在我大了。虽然他不会在我面前动手了。但吵得激烈时，我爸会砸东西。跟我们住邻居的人都过不好年。而且，他俩是那种精力旺盛的人，半夜已经吵得邻居晚睡了。第二天，我妈又醒得很早。通常她的气24小时之内不会消。她睡起来就开始找茬，直到接起昨天的话题，继续吵。”
　　“做你们家邻居还真不容易。”
　　“嗯。后来我爸搬出去租房住了。春节象征性地聚到一起，还是吵架。”
　　“他们有啥可吵的呢？总也吵不完！”
　　“一般都是一些小事引起的，比如做什么菜，他俩吃不到一起，总为吃饭吵架。再比如我爸吃饭前不洗手，比如他把水洒地上啦，电视声音开得太大了……我爸嫌我妈说话不好听了……反正互相嫌弃，吵着吵着我妈就揪出我爸出轨啦，领小三跑十多年，没钱了又回来投靠前妻了，等等。”
　　“等于那些小事都是引子，最主要就是背叛和逃避责任。”
　　“嗯，是吧。”
　　“你小时候过得很不开心吧？”博文伸手轻轻抚摸田歌的头。
　　她抬头看他，他的动作并不暧昧，像抚摸淘气一样。她没有拒绝，继续说：“嗯。有时候我妈情绪失控会独自嘶吼、谩骂，或者对着我抱怨发泄。吼得前后楼都听得见。在我们那小城里很有名。跟我住一个小区的同学经常去班里跟其他同学讲。那个时候我面子薄，经常为了躲避同学的议论而逃课。直到高考前，感觉自己不努力拼一把，就要一辈子腐烂在那个小城里，逃不掉了。那个时候，很怕继续生活在那里，被人嘲笑一辈子。考上大学是唯一能想到的逃离途径。说来也要感谢她，逼了我一把。其实我是不爱学习的孩子，尤其理科不开窍。偏科严重。若当时不努力，没有考上大学的话，也真想不出自己后来会怎样。”
　　“你们家亲戚就没人出来给他俩调解吗？”
　　“没有。一开始，我几个姨妈都劝离婚，让我妈找更好的男人。我爸现在还总拿这事说话，说我妈娘家人没一个好东西。这是他唯一能捏住我妈的把柄。”
　　“其实你妈不想离是吧。”
　　“嗯，她不想离，也不喜欢听别人劝离。后来不寄希望于姨妈们。开始全部精力集中在我身上，她迫切地希望我帮她。”
　　“你一个小孩子，也是受害者，怎么帮她？”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但她觉得都怪我不好。我五姨和五姨夫吵架时，妹妹总是下跪求他们，给他们磕头作揖。我妈每次听我五姨提起这事，回家的路上就对我大发脾气，不顾路人如何看我，也不顾邻里如何取笑我们。她一直想要一个我像妹妹那样的孩子。她觉得我妹妹聪明可爱，会在父母出现矛盾的时候及时挽救。而我不会。她总叫我学妹妹。可我天生是个硬骨头，就是不会做那样的事。甚至觉得出现在我身上就是一场虚伪、讽刺的戏。我心里那样恨我父亲。她也恨他，可她却要我去做那个演戏的人。我觉得恶心。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妹妹是出于何种心里，但一定与我不同。她父母一直对她疼爱，她知道这招治得了他们，他们可以为孩子委屈自己。所以她次次得逞。她一直很幸福，也不想失去那种幸福，所以她可以拼命磕头作揖吧。而我，我知道我爸是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以及他对我妈的感情。他就是发自内心想要一个柔弱的女人。一个弱者，低于他。而那个女人绝不是我妈。他对我妈根本爱不起来。他执意爱一个他觉得可怜的女人，爱得无可救药。我不想演那种让自己恶心又无用的戏。即便我跪下挽留。我也不会像妹妹一样得偿所愿。”
　　博文点了支烟，深深吸一口，吐出烟圈，问：“你还恨你父母吗？”
　　她看着他，他点烟的动作和吸烟的侧脸，十分英俊。她平复一下自己加速的心跳，说，“对我妈已经没那么恨了。步入社会之后，遇见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吃过很多亏，开始明白为什么我妈那么爱为小事计较。正是那些小事滋生出了心灵的距离，让人慢慢地品味失望，乃至绝望。但是，对我爸……”她停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所以，即使你妈脾气不好，你也还是能够理解她对你的感情。而你爸的离弃和缺席是不可饶恕的。”
　　“即使不恨他了，距离也依然很难拉近。”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假设对于爱情，你受伤了，能和好，却不能如初。”
　　“不。如果是爱情，出现问题，我绝不和好。父母是谁，我生来已经没得选了。但男朋友，我可以选。”她拿起沙发靠垫，搂在怀里。
　　淘气慵懒地侧卧在狗窝外面的地板上，尾巴偶尔随意拍打两下地板。只有眼睛毫不懈怠。一直关注着他们。只要有人稍微一动。它就立即翻过身，抬起头盯着，随时准备起身跟随。
　　“要吸烟吗？”他将烟递给她。
　　“不。我没事。”她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你看起来脆弱，但内心却挺抗事。”博文欣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也许吧。有时候，我也感觉内心痛苦。从道德层面讲，我应该多关心一下他，毕竟他是我亲生父亲。可我对着他，很难说出贴心的话，做出贴心的事，真的会恶心。也许我只能在他老了以后，给他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
　　“那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先做了不道德的事。而你冷淡的态度，就是他的果。”
　　“可我又不喜欢自己对亲人冷淡的样子。我这人挺麻烦吧，特别矛盾。”
　　“那是因为你小的时候缺乏温暖吧。你为何不对朋友冷淡？因为你感受到一点点温暖，心里的爱就会燃烧。而他，现在仍然暖不到你。”
　　“嗯，他依然虚情假意。每次我回去，他跟我套几句近乎，就开始说我妈坏话。我知道他也需要倾诉。但他喜欢添油加醋，扭曲事实，以此证明我妈不如他好。这让我很难接受。我是不是很可悲？有时候读书，读到有营养的东西，内心平静之时，我就会问自己，为什么我做不到像别人说的那样宽容大度。我也想努力。可我见到他，很快，几句话，我就宽容不下去了。”
　　“这世界上，说得了别人的人，自身也未必能够做到完美。读书是对人有益的，但这种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不能急。你不要这样逼自己。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别逼自己。也许年龄再大一点儿，自然就好了。”
　　“也许吧。”田歌眼里闪着泪光。
　　博文见状，转移话题，“其实我跟我爸的关系也很疏离。有一年，他来看我。因为一个亲戚生病挺严重的，来我所在的城市治疗。家里来了几个人，我爸也在其中。他是顺路过来看我。中午我带他到我租的房子，将他独自留在那，我去上班。晚上回来，他已经把饭菜做好，并帮我打扫了卫生。我们没怎么说话。吃过饭，他就离开了。”博文说得很淡，好像内心未有波澜。
　　她不知如何接话。她不会擅于主动去聊。即使他愿意对她敞开心扉，她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她从茶几上拿起水喝。淘气颠颠跑过来。她伸手给它抓痒。
　　他说：“如果没有淘气。你应该很快会将我从通讯录中删除吧。”
　　“应该不会吧。”
　　“真的？”他又露出期待的神情。
　　“其实，我也不确定未来的事情。这些年，许多人来了又走，加了又删。有些人之间总是感觉欠缺一点儿缘分与耐心。移除了并无遗憾，只是遵从彼此话不投机的宿命。通讯录里不必给无聊的蜻蜓点水的人留有余地。但也会有一些缘由留下一些人。我不要过早筹划或担忧，一切顺从心意与自然。”
　　“好。早点休息吧。两间卧室，你选你喜欢的住。”他起身。
　　她看到他眼睛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选了次卧。
　　“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明天带你去个地方。”他关了灯，合上门。
　　她听见他在客厅停留了几分钟，也许在逗淘气，也许在吸烟、喝水。很快，她听见另一间卧房的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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