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医

　　在盛翼的软磨硬泡之下，叶云寒终于同意他出来放风了。
　　盛翼抖擞了一下精神，人五人六地朝医棚走去，吵吵闹闹乱七八糟这几天，他终于想起自己的正业——行医。
　　苏嬷嬷在医棚里是望眼欲穿，盛翼一出来就立马蹦达了过去。
　　“公子，你一个女人老住在衙门不合适，廖姑娘也去城门了，要不，还是让奴婢陪着算了。”
　　盛翼一抬头，就发现原来兵分两路的那四个侍卫不知怎么的攒在一起了，把小小的一个医棚挤得没地方下脚，那幽怨的小眼神唰唰唰地射过来，射得盛翼一抖。
　　想了想也是，昨日去黑风寨估计把他们吓得够怆。
　　“呵呵，没事，廖姑娘不在，县官大人不还有三，千金么，里面丫环婆子多着呢，怕啥，怎么赋大人不在！”
　　笑话，自己一个男的，被她成天跟着，像什么样。
　　苏嬷嬷嘴巴蠕动了几下。
　　她实际想说，你可注意点影响吧，一个王妃娘娘成天和叶大人亲近，这算怎么回事。
　　且不说平叔交待过，就是四殿下也冤呀！
　　一个侍卫道：“赋大人让我们五个守住这里，他和廖太医去城门口了。”
　　不用说，他都烦了。
　　“看病！”盛翼敲了敲桌子，伸手搭住一个男子的脉。
　　苏嬷嬷：“……”
　　真是防得了这头防不了那头。
　　病号又溜溜地排满了，只要一看病，盛翼就立马进入状态，但今天不凑巧，喝了叶云寒的冷水粥，一会儿就起作用了。
　　于是乎，厕所和医棚就成了盛翼的两点一线，到了下午的时候，他几乎全身都又软又酸，一点力气都没，早早地爬回去休息了。
　　午饭是在医棚里吃的，苏嬷嬷的手艺挺好，晚饭她让盛翼等一会，说吃了再回去，盛翼摇了摇手，不是不吃，是连嘴都不想张了。
　　爬回衙门，睡了一会，肚子就咕噜噜闹起了革命。
　　早上是不舒服，这回是真饿了，声音简直一波三折。
　　盛翼赖在床上，等听完一支交响曲的时候，终于顶不下去了，正在想是翻身起来，还是鲤鱼打挺的时候，院外就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一下是一下。
　　盛翼往后一仰，躺在床上假装睡着，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叶云寒手里提着一个箱笼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一闻着那香气，还想装两下的盛翼一骨碌就坐了起来，吧嗒吧嗒跑过去，伸手一接，一掀，眼都直了：“哪儿来的？”眉眼笑成一个勾子：“给我的？”
　　叶云寒嘴角微微一翘：“嗯，让县衙里的厨娘帮着做的。”
　　好嘛，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盛翼夹了一筷子放到嘴内，笑嘻嘻地道：“叶兄，你真够贤惠的。”
　　话一落下就后悔了，这嘴巴怎么说话的。
　　叶云寒：“……明早我再给你煮……”
　　盛翼差点把筷子掉到桌上，连连摇手：“不用，不用，我给你煮吧，我挺喜欢煮东西吃的！”
　　叶云寒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闪动一下：“行！”
　　这闪动被盛翼捕捉到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似乎有上当的感觉。
　　“叶兄，你！”
　　叶云寒立马转换了话题，有些沉重：“黑风寨的寨主叫鸳鸯吧？”
　　盛翼果然吸引过去了，茫然地点了点头。
　　叶云寒：“据说她死在牢中了。”
　　“什么！”盛翼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叶云寒弯腰拾了起来，对盛翼说：“你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盛翼回过神来一梳理。
　　不错，六郎说过，他们和官府有来往，如果鸳鸯不声不响地死了，对那些耗子来说，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他抬头看了看叶云寒：“你不追查追查么，”又起六郎那些草蜢，心情低落地骂：“曲游春真是个大祸害！”
　　叶云寒想说什么，始终没出口，半响皱皱眉头：“等事情一了，你立马回去！”
　　盛翼的胃口瞬间没了：“好！”
　　第二天一早，盛翼早早地来到医棚，苏嬷嬷捋起袖子在后面煮着东西，盛翼蹭过去一看，又是粥，他一看就想吐，今早叶云寒倒是没下厨了，但是县衙厨娘又送来的是粥，一想起叶云寒那粥，他就喝不下去，没想到一出来又碰着粥了。
　　“公子，浓度适宜，芳香扑鼻，来来来，不好吃不要钱，”苏嬷嬷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筷子，架式十足。
　　盛翼作了个呕吐的样子，摆摆手：“姐，饶了我吧，能不能换个花样。”
　　苏嬷嬷一叉腰：“好好好，今天青菜，明天肉，”看盛翼两眼泛光，就添了一句：“都加到粥里。”
　　盛翼牙齿一响，爆了：“滚！”
　　苏嬷嬷就在身后嚷嚷：“得了吧，公子，有粥喝就满足吧，现下粮食也紧了，过两天恐怕连清水粥都没得喝了，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咱们那，离饿死在彭城的日子不远了。”
　　饿死，盛翼瞬间僵成了人棍，好新鲜的词，不管是前世也好，这世也好，自己还从没想过这么死的。
　　“开什么玩笑，偌大一个彭城，咱们一来就没粮了！”盛翼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苏嬷嬷把盖子哐当一声盖上：“奴婢我活了这么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公子，你还别不信，只要地方一遭灾，平时堆仓的粮这时节也没了，嘿嘿，何况这次赈灾的粮还被抢了，这消息一传出来，谁还把粮放出来，坐地起价呗！”
　　“不过，”苏嬷嬷话锋一转，鬼鬼祟祟：“公子就不要担心了，奴婢我悄悄攒下一大袋，放心，哪怕只有一粒米，都会先孝敬公子的。”
　　苏嬷嬷眼巴巴地望着，只想从盛翼眼里得到一星半点的感动。
　　谁想盛翼一翻白眼：“一粒米还吃个屁呀！”
　　苏嬷嬷哐当一声，差点把锅盖弄破了，盛翼手叉着腰，茫然地望着县衙那土灰色的墙想，老子难道要饿死在混吃等死的大业中，不，绝不。
　　盛翼：“喂喂，管他什么价格，先买点屯上。”
　　苏嬷嬷双手一摊：“没钱。”
　　盛翼呸了一声，突地想起叶云寒，心道，不知道他那里怎么样了，衙门里养着这么多人，粮食不知道够不够。
　　蓦地一转身，突地看到身后一堵墙，一堵人墙。
　　四个侍卫整齐划一地出现在那里。
　　盛翼：“……你，你们，不去看病么……呃，病人呢？”
　　其中一个侍卫：“大清早都领粮去了，没人。”
　　盛翼点点头，忽地吼了一句：“没人也不要堵在这里，死开点行不行，吓死我了。”
　　又是粮，粮粮粮。
　　“属下们不跟着公子，怕公子又跑了。”
　　好嘛，够实诚的嘛。
　　盛翼呵呵了两声：“带路！”
　　几个侍卫你望着我，我望你，有点懵懂。
　　盛翼看着这些榆木疙瘩，恨铁不成钢：“咱们找点粮去呀，先屯点，到时就算跑路也有个保险。”
　　他朝前一迈，声音送过来：“李哥赵哥跟着，江哥吴哥留下。”
　　这么几天，终于记住人家姓什么了。
　　这么安排是有道理的：万一有人看病，空着棚子，太医院的脸往哪儿搁，正事还是不能忘，但才走两步，盛翼就站住了，一脸茫然：“东边？西边？”
　　四位侍卫哥：“……”
　　苏嬷嬷在后面来了一句：“去黑市，想买多少买多少，咱公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你丫等的就是这句吧。
　　盛翼脚步不停，苏嬷嬷在后面又说了一声：“公子知道黑市在哪儿么？”
　　盛翼懒得理她，黑市被人知道那还能叫黑市，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要打听，那是分分钟钟的事。
　　如果要用几个词来形容彭城，那就是，灾民灾民灾民。
　　沿着县衙往城门走，一路商铺众多，这时节，得亏是灾民没暴乱，居然开得比平常还红火些。
　　走不远处，就见一家粮铺，此时，却紧闭着。
　　盛翼：“如今这粮铺都深居简出了。”
　　李哥眉头一挑：“那可不，不摆点谱怎显得身价高。”
　　赵哥大刺刺地道：“得了，估计咱们也买不到了什么鸟粮了，趁早回朝华去罢，省得饿死在这儿没人收尸。”
　　盛翼看了这位仁兄一眼：“闭上你的鸟嘴，谁说买粮要到粮铺去。”
　　在那两位茫然的目光中，盛翼笔直地朝一座看起来红红火火颇有档次的酒楼走去，走到近前，身子一转，坐下了，坐到一个馄饨摊前，朝白发苍苍的老板：“肉放多点！”
　　侍卫哥俩：“……”
　　老板很殷勤：“这位公子，请问几碗？”
　　李赵两哥一听，立马瞬间位移到了摊子面前，盛翼：“……三碗。”
　　“好嘞！”
　　盛翼看着热腾腾的锅里翻腾的白团团，有一搭没一搭和老板说着话。
　　老板道：“哎，小老儿这把年纪了，现下外面又乱的很，原本是不该出来的，可是，家里还有个奶娃娃呢，不管不行呀！”
　　盛翼：“活该，这么大年纪还生个奶娃娃。”
　　老板把没牙的嘴巴一张：“你这位客官，说的啥话，我孙子，我孙子，我儿子要不和他媳妇得了病，我咋会这么命苦，哎！”
　　盛翼筷子一戳：“得的啥病？”
　　老公叹了口气，有点鄙视地看着盛翼：“说了公子也不知道。”
　　盛翼：“……我要是知道了，你小孙子、小小孙子都生出来了。”
　　“那还是不要了，一个就够我忙的了……”老头突地手头一停，眼睛一亮：“……公子是？”
　　“神医。”
　　盛翼大气不喘地报出这个大名，今天躲粥躲到现在，饿死了，他两眼瞪着白团团：“好了没？”
　　“好了好了，”老板非常虔诚地看着盛翼：“原来是神医呀，小老儿有眼不识金镶玉呀。”
　　盛翼：“……”
　　好个清新脱俗的比喻。
　　“你们这次是来救灾的吧，多住一些日子呗，呃，我的腰呀，腿呀，一到阴雨天就痛，哦，我孙儿晚上还尿床，不知道可以整一下不，你看看，我这手，一天到晚不是泡在尿里就是泡在屎里，命苦哟，作孽哟！”
　　盛翼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老人家嘴一张：“请问神医在那儿开棚子？”
　　盛翼：“……棚，子，县衙前头，我也想打住久一些，但是，老人家你看，粮铺都关门了，我再打住下去不得饿死在这儿呀！”
　　要问话，最有效的就是这些神出鬼没的地摊人。
　　一碗馄饨端过来，老头神秘地凑近了，那双混浊的眼睛突闪突闪地。
　　“这时节，谁买粮去粮铺。”
　　“去哪儿？”
　　老头四下里看了一看：“晚上神医过来，小老儿带你们去。”
　　我去，黑市真要黑了才行呀。
　　“行行行，我买个三五袋就行，不要多的。”
　　老头道：“多的人家也不卖，有粮的都等着呢，看吧，越到后面越贵，小老儿这个摊子恐怕也只开得两天了。”
　　盛翼默不作声地把馄饨往远里推了推，站了起来。
　　“哎，公子还没吃呢！”
　　盛翼：“我吃东西，一向是闻着就行。”
　　老人家：“咱们供神就是这样的，怪不得是神医呀，真神！”
　　盛翼捂着肚子悲催地想，想吃顿实诚的饭怎么就这么难。
　　“公子，行行好，行行好！”
　　盛翼一哆嗦，差点碰到了脚下一个小东西，低头一看，一坨高过他大腿的东西拄在那里，再一看，是坨小孩，她手里拿着个破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身上披一块掉一块，整得像个行为艺术家似的，此时，正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
　　盛翼眼神一瞟，就瞟到他身后另两坨更小的艺术家，围着一个半躺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气息奄奄，上气不接下气，盛翼过去蹲下，伸手去搭脉，女人哆嗦了一下，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个衣团锦簇的貌美公子。
　　“没事，没事，我是大夫，给你看病！”
　　盛翼解释了一下，一面回头：“买几个包子过来。”
　　赵哥迟疑了一下，终是去了。
　　脉极微弱，飘几下又隐了，再看看脸色，盛翼心里暗叹，气血已经衰败得不行了，恐怕回天乏术，他看着那几个小孩，心里沉了下去。
　　“救救我的孩子，”那女人突地生出一把力气，反过手来抓住盛翼，眼睛也泛出了亮光。
　　盛翼的脑海里闪现的不是男女授受不亲，而是恶鬼扑面，脚步一踉跄，站在旁边的李哥像掀小鸡似地将女人猛地掀开。
　　小孩的嚎哭瞬间从一度飙到八度。
　　这时，买包子的赵哥就赶过来了。
　　盛翼吓得赶紧将包子递给小孩子，立马走了几步，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留着几个青白相间的指印。
　　赵哥皱皱眉头：“这里像这种人多了去了，公子小心点。”
　　盛翼抬眼一瞧，果真街角都躺着三三两两的人，看那眼色，盛翼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大包子，随时有献身的危险。
　　他战战兢兢地朝侍卫哥俩道：“把她背过去！”凌步微步地朝县衙那边去了。
　　到了医棚，腾出了一块地方把那女人放了下来。
　　盛翼就招呼苏嬷嬷：“有现成的参汤没？”
　　苏嬷嬷摇了摇头，盛翼又急又快地说：“赶紧熬，把肉剁碎备用。”
　　苏嬷嬷：“哎哟哟，祖宗，平时不着五六的，怎么突然这么正经起来……呵呵，我去，去了……要不要放盐。”
　　盛翼：“你熬药呢还是煮菜。”
　　苏嬷嬷：“有熬药放肉的么！”
　　盛翼：“……叫你弄就弄，哪儿那么多的话，”也不嫌那女人脏，急手急脚地将她放到棚内的一间简易床上，盖了被子，又让侍卫领着几个小孩去清洗清洗。
　　不一会儿，苏嬷嬷就端着热气腾腾的参汤进来了。
　　盛翼就着肉一冲，端到嫌那女人嘴边，道：“以血肉养血肉，你身子极虚，目前我也想不出更多的法子了，喝吧！”
　　女人就抖抖索索将碗递到嘴边，一大颗眼泪流了下来，和着一起喝下去了。
　　苏嬷嬷碎碎念：“女人那，来这世上一遭本来就是要吃苦的，吃着吃着就过去了，哎！”
　　盛翼想，这还感叹上了。
　　一会儿，几个白团子走了进来，盛翼呵呵了几声，捏了这个捏那个：“挺称手的嘛！”
　　大些的小孩伸手一拍，正儿八经：“人家是个女孩！”
　　盛翼：“呵，看不出来……好吧！”
　　女人躺那儿，面色缓和了过来，眼睛也有神多了，要挣扎着下床。
　　苏嬷嬷就按住她：“咱们那，贱命，只要给点阳光就灿烂，这不，好了。”
　　几个小孩哇哇地围上去喊娘。
　　苏嬷嬷就道：“妹妹，你怎么病成这样？”
　　女人：“还不是饿的。”
　　苏嬷嬷：“彭城不是有发粮点么，去领点粮，实在不济也有粥棚，一天一碗粥应该是有的。”
　　女人叹了口气：“粮咱们哪能领得到，排进去就被人打出来，粥倒是喝得到，只是那么点，不顶肚子，饿呀！”
　　盛翼正在看病，这时节就回转头来问：“什么叫打出来。”
　　那女人没回答，病人话多：“人家领回去卖呗，哪能让咱们领，小的就刚开始领过一回粮，大夫，别一心两用，认真点。”
　　盛翼：“……”
　　这里头问题大着呢，盛翼突地又想起黑风寨那把火，大约是福至心灵，想通了什么，他也没心看病了，把手一撤，交待了几句，往衙门里去了。
　　病人：“哎哎哎，到底看完没看完！”
　　远远地传来盛翼一声咆哮：“我是那种看病不认真的吗，不要侮辱我的职业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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