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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原因
张良最近开始做梦了。在梦里,他一忽儿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古旧的寺庙,和师妹研究太古遗留的只言片语,一忽儿又狼狈地站在街上,饿着肚子和那个小孩一起乞讨,然后就出现在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有一个男人笑着对他说:“你是我的朋友。”
还有梦境深处,大泽奇迹昙花一现的预言,短暂而不可追溯。如果不是刘邦突然出手袭击,也许他能够得到更完整的预言,而不是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老师魔道通天,现在肯定已经找到有缘人,小师妹呢?她那般钦慕英雄人物,此刻也找到了吗?
除了刚开始挨饿的几天,他的行程似乎已经十分顺利,要辅佐的人是个好人,水到渠成。他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因为太古魔导师不止一次和他们说过,找到对的人,辅佐他,一统天下,保护大陆,并非一件易事,需要付出极大的精力,也需要足够的运气。
“咔啦——”
他睡得浅,很容易被吵醒,听到窗框被打开的声音,便睁开眼睛。
……
是只夜猫,不过是灰白色的,很奇怪的颜色。
窗外天刚刚擦亮。他点了灯,胡乱穿了鞋,在床边摸到了眼镜。那只猫蹲在开了半扇的窗户旁,舔着爪子。
大海一样蔚蓝的瞳孔。
“你从哪来?”他问。
喵~猫轻轻叫了一声,从窗框上一跃而出,消失了。
他提着灯,推开门,冷风一下子灌进了没有认真打理的领口和袖口,体质孱弱的学者很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眼前的院子里只住着他一个人,男人从云梦泽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一家人换了居所,日子好了很多,这样一座宅院,单独的院落多,他住在东北角。院墙很矮,他抬头看着天空温柔明媚的色彩,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出门了——他其实不爱出门,但他一喜欢一抬头,就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对这个地方挺满意的。
平日里除了男人,来的最勤快的也就只有送饭和烧水的人。
所以他这样穿着中衣出门,去找一只猫,也是无人察觉的。
他沿着墙根一点点细细地观察着,寻找着,被窝里带出来的热气都被耗光了,也没再发现那只奇怪的猫。这个院子里原本就栽种了一些松柏,还有几棵梅花树,也许躲在树上了也说不定。
它是怎么进来的呢?大概又翻墙出去了罢。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才觉出冷意来,手也抖得提不住灯盏了。他缩回了被子里,那扇窗户仍然开着,不断有阴寒的夜风乘势而入,他只能再把自己裹得紧一些。
睁着眼睛等到天光大亮,也没再等到清晨的不速之客。
“张先生,主公请您过去一趟。”
他起身收拾,又去隔壁就着备好的热水迅速洗漱了一番,跟着传话人,绕过了一道窄窄长长的走廊,又拐过一排弃置的厢房,到了正堂,吕氏刚刚布好饭菜,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子房你来了。”
他点了点头:“季哥找我。”
吕氏一怔,抿嘴一笑:“他大早上还没起,倒先让人去叫你了。”
他看着桌面上热腾腾的素面点心和小炒面,心想无妨。
他偶尔会过来和刘邦夫妇一起用饭,大多是男人有事情的时候,其他时候他们在各自的院子里。
他读书也不容易被打断了。事实上,住在以前那个小院里的时候,他晚上经常难以入睡。
他本来想接那个孩子一起住,男人笑眯眯地说:“我儿子和他一块,你就别操心了,吕氏会照顾好他的,你难道比女人还会带孩子?”
自然不比。
他走进正堂偏厅的时候,吕氏却要离席了。
他思索了一会称谓:“嫂夫人不吃?”
吕氏摇首:“我知道你们有事要谈,我带着两个孩子去厨下吃饭。”
他让开身位,目送女人款款地绕过门帘,却扶着门框,回过头小声地说了句:“子房,也该有屋里人了,好帮你晨起收拾衣裳。”
他从委婉的话语中勉强领会了一些意思。
吕氏说的话,已经比外头的女孩说的要好懂得多了。
在他整理好不小心从领口露出来的中衣,开始吃饭的时候,刚起床的男人甩着一头凌乱的紫发进了偏厅,看他在吃东西,步子一跨就坐到了他身边,张着嘴:“啊。”
他夹了一筷子炒面。
男人有些嫌弃地看了眼炒面,但还是张嘴吃下,咀嚼了几下。
他那筷子其实本来是夹给自己的,没吃到,于是他又夹了一筷子炒面。
男人一个吞咽后,甚至懒得暗示了,搂着他的肩伸长了脖子直接夺食。而后伸出手直接摁住了他那筷子的手。
“……”
他就这么僵在半空,一口也没吃上。
男人这回慢悠悠地咽下口中的食物,舔了舔沾了些油渍的下唇,颇为不满地问:“子房啊子房,我喜欢吃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肉。
根据前几次的情况来看,是这样的。
他看着男人搁在他肩膀的脑袋,心想可能吃不到肉就没完了。
他放下筷子,拿起一副新筷子,夹了两片炙肉,送进男人嘴里。
他沉默了很久,前两次都没有出声,是为观察,可他如今仍然没有得到答案,今天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自己吃?”
男人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匪夷所思,这对他来说是少有的情绪,但看别人似乎总有很多。
男人说,子房,你真的很不懂情趣。
“情趣为何?”
“知情知趣——你是否要问我何为情,何为趣?”
……
男人把玩着他的头发,绛紫的双瞳中倒映着他浅浅的身影:“你不知道的,但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子房,逗你,就是我的情趣。”
他不知道这个概念是否有学习的必要,但他还是记下了。
男人对他说,打算离开沛县,去征集乡勇,趁着云梦泽大乱的时候,闯出一条路来。说完,蹭了蹭他的脸:“子房,跟我走吧。”
他点头,重新提起了筷子。
他本就决定辅佐刘邦。乱世之中男人的确急需一支属于他的队伍,可他虽然看过无数兵书,尚不确定是否有用武之地。
男人整日逼着问着,他已经习惯了有问题就问:“你需要我帮你治军吗?我不会带兵,也不能领将,但我能用计,能……唔。”
他嘴里被塞了块炙肉,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男人清晨的懒散已然消散无踪,兴趣盎然地看着他,像是安抚一般拍拍他的肩膀:“他们怎么能看到你呢?你无需操心这些,只要在我身边就好。你空长个子,饿几顿都不大行,怎么能不吃肉。”
腥。
从他记事开始,就被教导,欲成大事,眼中便只能有大事,其他欲求能舍则舍,当弃则弃,最先戒的便是口腹之欲。
张良知道,其实他境界远没有老师高远,以至于都是瓜,他也会觉得黄瓜比丝瓜好吃。所以他想,他并不是不能吃肉,只是已经无法忍受肉食的腥膻。
他捂着嘴,打算离席找个泔水桶吐了。
“欸……去哪。”男人的臂膀比以前更加有力,圈住他的时候,是无论如何掰扯不开的,他皱着眉,嘴里含着咽不下的肉,也说不出话。
看着他难以支撑的模样,男人扯了扯嘴角,抓乱了他的头发,轻轻触碰着他的嘴角:“说了,逗你,是我的情趣。”
最终那块肉落尽了爱吃肉的人嘴里。
他咬了一块素面点心冲了冲口中的味道,才对男人说:“我不要。”
不管情趣是什么,吃肉是一种煎熬。连带着他对前者,也无甚好感了。
男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肉也不吃了,盯着他问:“你只是不喜欢吃肉吗?你还不喜欢吃什么?你又喜欢什么?”
这些问题没什么意义,又很笼统,他说:“我不吃肉,不吃难吃的东西,你说的喜欢……程度如何?”
男人无可奈何地闷笑了几声,侧坐着,一只胳膊斜撑着半边脸,兴味颇足:“好好好,不吃肉,不吃难吃的,喜欢么?对你来说,愿意经常做的事,愿意多吃几口的东西,都是喜欢的罢,反之,大概就是不喜欢。”
他喜欢吕氏做得炒面,喜欢点心,喜欢书,喜欢知识,喜欢被遗忘的回响,喜欢一个人住的感觉,喜欢那只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的猫……
他的喜欢这么多。
不喜欢的事情,现在想想,目前暂时也只有饿肚子,吃肉,太脏,没书看。
男人拈着最后一块桂花糕,半块都咬进了嘴里,糕点的碎屑粘得唇角,脸颊都是。
最后一块了啊,学者有些遗憾地想。
被人称作主公的男人,和以前那个爱喝酒吃肉的男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张良想,至少以前,男人好像没那么多情趣,所以他可以该吃饭吃饭,该看书,也能看得进去的。而且,以前的刘季根本不吃桂花糕。
男人含混不清的话语唤回了他游离的神思。
“喜欢么?”
什么。
就着半含着桂花糕的姿势,男人熟稔地环住学者的肩膀,微微抬了抬下巴。
桂花糕。
“喜欢。”
“分你一半。”
刘邦果然是个好人。
好人在吃完饭时候,像是感叹一般:“子房啊,有时候我觉得你绝难接近,有时候又觉得你太好……哄,对,你很好哄。”
老师说,有些话听不懂,问题不大的话,也没必要去懂。
现在他们在吃饭,所以他没有问。
……
他和刘邦提议,先往东去,从西面来的生灵告诉他,西面有万夫难敌的英雄,人们纷纷奔走投靠,照目前来看,是云梦泽实力最强的军队。从那个人手里抢人,可能会有点困难——他在云梦大泽的冥想中获取了奇迹的预言,那人就是曾经的大魔神王。
男人有些不以为然:“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领着不过千人的乡勇,在沛县父老的送别下,他们一行人启程西去。
他们西行的脚步越快,刘邦的脸色就越难看。
张良问:“你怎么?不舒服吗?”
“没事。”
街面上是项羽等人布告的征兵帖,偶然路过茶馆酒馆吃个饭,也会听到有关霸王力能扛鼎的唱段。又有坊间传言,英雄配美人,那项羽身边,有个绝代佳人。
人们交口称赞这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大英雄。
张良偶尔会听到一些乡勇争论着,自家主公脸色为什么那么差。
“是不是因为咱主公的名头不够响亮。”
“呸,是因为主公没有绝代佳人。”
“要不咱们给他找一个?”
萧何匆匆走过来喝止了私下议论,又说了些尽快吃完运粮出城的话,而后看了旁听的学者一眼,想了想,拉着学者到了酒馆后头:“肉菜都买好了,待会运出城去给弟兄们,你怎么没和主公一起?”
他说,季哥说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
萧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良刚刚听了许多,有些迷惑,他看到萧何经常准备粮草后勤,要忙的事很多,应该也知道很多,他还是问了一句:“季哥,是不是不高兴?”
“……”主吏掾萧何干笑着说,“何以见得。”
理由他很容易就能说出口。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他的眼睛,不弯了。”
萧何轻轻咳嗽了一声,附耳说道:“主公大约是心情不佳。”
“心情不佳?”他透过小窗看了眼老实巴交埋头吃饭的乡勇们,“是因为他名头不够响亮,还是因为没有绝代佳人?”
萧何忽然不说话了,脸色也变得很奇怪。他的眼睛像是看着他,但更像是看着他的身后。
在这方面反应迟缓的学者,还未来得及扭头,就被一双臂膀禁锢在了怀中。他看着胸前眼熟的银灰色护臂,微微侧首:“季哥?”
背后的男人埋首在他的颈侧,没说话。
萧何扯了扯嘴角,袖着手:“那我先催催他们赶紧吃饱运粮了。”
“你不是刚刚催过吗?”他们到后院前萧何就已经警告且催促过那些人了。
萧何的勉强的笑容僵在脸上:“重要的事,是要多说几遍的。”
他点头,是这样的,很多事情,老师也说了很多次。
“唔……”
男人轻轻一口咬在他的颈侧,柔软的嘴唇和坚硬的牙齿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却都让他有些不舒服。
萧何已经抬起袖子挡住了眼睛,旋身离开了。
“你想要名头吗?还是绝代佳人?”感觉到男人的唇齿离开了他,他尽力扭过头看着男人,“我可以帮你。”
“子房。”男人没骨头似的靠着他,闷声说,“以后有事情,问我就好了。”
“你说没事。”虽然他当时问得是会不会不舒服。
“我知道你记得很清楚,小先生,我也知道,你学什么都很快。”男人长叹了一口气,扳着他的肩膀,让他得以面对他,“人生有快意就有失意,当我失意的时候,与其追究原因,不如先安慰安慰我,子房。”
张良看着男人双眼微微弯起的弧度,觉得刘季还是笑着的时候好看。
“要怎么做?”他不会。
【这样】。男人说着,贴近他的嘴唇,温热的气息缓缓拂过。
【这样】。和云梦泽深处那时候一样,只是男人的躯体早就已经适应了魔道的阴寒;和某一天早晨他们在饭桌旁做的事情一样,只是他的嘴里没有男人爱吃的肉。
“小先生,你要学会用鼻子呼吸。”带着调笑的声音。
他想,也许刘季很喜欢这样,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好了。
如果心情不佳也是一种病,这样就能治好了吗?
“学会了吗?”
他皱着眉,还有些气息不顺,张了张嘴,有些气短:“你先告诉我,你是想扬名立万,还是要绝代佳人。”
至少军队中大部分都是有眼睛的,身为统帅,哪怕人数不多,也不能让队伍丧失士气。
曾经的大魔神王纣王能够号令万千军队,甚至控制了部分魔种为他作战,即使是魔道受损,英灵转世,也应该实力不俗。
“哈哈哈哈。”男人的额头抵着他的,“扬名立万是以后的事情,云梦泽还有其他阴阳家,虽然阴阳家大势已去,也不会让从他们手中夺走云梦泽和大河的人好过的,我为什么要去当出头的椽子。”
“那你是想要绝代佳人?”
“所有的所有,在事成之后,都会有,不急于一时。”男人勾唇,因为离得近,眼瞳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何况,我不是有了吗?”
吕氏吗?
“那你为何心情不佳?”
男人习惯性地把玩着他的发梢:“你知道么,子房,男人大都有好胜心,所以即使我知道怎么做最好……以后不会了,听你的,我们去东边吧。”
男人眉眼俱笑:“斩下那一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我等了那么久,等到了你,为了这一切,我也可以继续等下去。”
“你会陪着我,对吗?”
他点头——
我会陪你问鼎云梦泽,那时候,大魔神王也能铲除。
酒馆外前门忽然变得嘈杂万分。
刘邦担心运粮的事有变化,捏了捏他的手,率先走进了正堂。
正堂里人头攒动,他选择从后院侧门绕了出去,绕到了正街上,这才听清人们吵嚷的缘由。
项羽来了。
听说是来征兵的。
他听到,也闻到了那个煞气满盈的魂灵,矛盾的是,它有水一样温柔的声音,还泛着股淡淡的甜味。
大魔神王……
浩浩荡荡的一列人马,横穿街市,飞扬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为首的青年乘着高头大马,威武壮硕,雄姿勃发。
早就有所耳闻的平民百姓簇拥在街边,纷纷交口称赞。
粉红粉蓝色的绢花从各个角落飞出,有的挂在了青年厚重的铠甲上,有的掉在地上,被马蹄踩过。
他感受到了属于小师妹的气息。
他拦住了那个青年。亲卫的兵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虞姬在哪?”
青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认识虞姬?”
“她是我师妹。”
青年听了,喜形于色,忙让亲卫撤了兵器:“你就是虞姬说的师兄,她还和我说担心你一个人在外无法生活,你过得好吗?”
张良沉默了一会:“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虞姬没和我一道出来……”
青年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他却有些疑惑。
他从青年的身上感受到了自然之灵的祝福,那是虞姬的魔道。
雀跃而欢欣。
【师父说了,大魔神王现世,我们要找到足以匹敌的英雄人物,来守护云梦泽啊。】
少女充满希冀的声音还能清晰的记起。
“你们……”师妹找到了大魔神王,给予了祝福之力,张良能猜到,是因为小师妹并不知道谁是真正的魔王转世。
而奇迹似是而非的预言,也终于有了令人心惊的佐证。
【佳人殒命,壮士归天,千古轮回,死生相随】
绝代佳人。
张良思索着,如果他现在直接动手,动用言灵之力,一时半会无法击杀魔王,就会被亲卫乱刀砍死。
而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面前的青年,拥有极其庞大的魂灵之力,即使没有阻碍,只凭他一个人,也无法顺利完成老师的嘱托。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我想虞姬会很高兴。”
……
他的手心渐渐渗出了汗。
预言是真,任凭他千方百计也无法阻拦那最终抵达的宿命,虞姬会死。
他早就知道,言灵所问出的事情,都是实情。
除非奇迹本身,就是错误的。
生死有命,天地也会轮回。
“她……好吗?”她开心吗?高兴吗?是否因为找到心中的英雄而欢欣鼓舞。
青年微笑着,一抹红晕悄悄爬上他的脸颊:“她很好,我们会结为夫妻,共度此生。”
共度此生。
生死相随。
为什么呢。
“我……”他在那一瞬间,是想要跟随青年去,去告诉他的师妹,这个男人不是她要找的英雄,他是他们视为敌人的魔神转世。
如果那样,他好像就已经能看见师妹哭泣的脸。师妹很小的时候很爱哭,后来不知道那根弦搭错了,每日里喊着要保护师兄,就真的很少哭了,她骄傲而自由,有时候连老师也管不住她。
她知道真相的话。
一定会哭。
会哭着离开这个世界。
“不必了。”他退回街边,轻声道,“替我和虞姬问好。”
青年浓黑的眉毛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匹快马从前方疾驰而来,马上的斥候翻身而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卸掉了力气:“主公,我们的粮仓被流匪抢了!”
青年大怒,情急之下甩下一块令牌:“若是日后需要相助,尽管来找我!”
那令牌砸进他怀里。
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行人们议论一了会,各自散去了。
他握着令牌站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要赶紧回去。
转身的时候,男人正靠在不远处的酒馆门前,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回来了?”男人面沉如水,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嗯。”
“我还以为……子房不要我了。”
不会的,就算他不是大魔神王,我也会站在你身边。
“我们是朋友,我不会不要你的。”
男人眯着眼,扯了扯嘴角。
那一刻,张良好像看懂的男人眼中隐晦的意思。
【我不信】
他想问,你为什么不信,明明是你说,我们是朋友啊。
【人生有快意就有失意,当我失意的时候,与其追究原因,不如先安慰安慰我,子房】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捧着男人的脸。
这是一张好看的脸。
但笑着更好看。
刘季心情又不好了。
他笨拙地尝试着,贴着男人有些冰冷的嘴唇,轻轻舔了一下。
酒馆内外传来阵阵抽气声。
被夺走呼吸之前,他看着男人的眼睛,却始终看不见那熟悉的弧度了。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都说了,用鼻子呼吸。”
他急促的喘息着,仍旧是头晕目眩。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马车里。
刘邦轻轻梳理着学者有些凌乱的头发:“子房。”
车门是关着的,车窗也是,车厢里很暗,看不清男人的神色,学者忽然有些坐立不安。
他知道,人在面对陌生或者危险的环境时,会紧张不安。
眼前的人他很熟悉。而且,即使陌生,他也从不紧张,更多的时候随遇而安。
……
是危险。
他伸出手想要去开窗。
不让。
黑暗中的对峙没有持续多久。
【言灵-命数】
突然亮起的言灵之术让男人有些吃惊,男人仍旧抓着他的手臂,抬头望着半空中旋转的金色虚影。
“你的魔道,还是这样辉煌灿烂。”
他回答说,只是个性罢了。
“张良,其实不是我也可以对么?只是我先遇到了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刘邦突然不称呼他的字了。
他回答,从事实上来说,是这样的。
“项羽目前比我强大的多,你说过你会辅佐最有潜力的人。”
他无法言明关于大魔神王的事情。在他看来,那个人也只是人而已。他会完成老师的嘱托,尽力诛杀邪恶,哪怕手段为人不齿。
怎样都行,却不能将项羽的身份广而告之。
他不是神,他只是人,所以他也会有私欲,为了那个从小围在他身边吵吵闹闹,却又关怀备至的小师妹。
为了让她始终能笑着。
“我不会追随项羽,这是天命。”
刘邦充耳不闻,异化的尖利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颈侧,冰冰凉凉的:“为什么追随我?”
这个问题隐约和某一个很相似,他皱着眉打算再回答一便。
“为什么追随我,只因为是朋友吗?”
他不适地动了动脖子:“首先,你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出手相救。”
男人说其实你自己当时也能脱身吧。
“但我仍然会饿肚子,也没地方好好洗漱,没衣服换,没新书看……没点心吃。”
男人说这些别人都能给,别人请你吃饭,给你衣服,让你洗漱,为你借书买书,给点心吃,这样你也会成为别人的朋友。
他听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其次,你满足了我探索的诉求,让我有机会接触到奇迹的秘密。”
男人说但凡你肯多问两句,你也早就能知道了。
学者终于无可奈何,关于酝酿中的最后一个原因,也干脆放弃思考了:“……”
“我要你只有我,你只是我的,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男人哀求的口吻。
其实并不明显,他不是听出来的,是他看着那双眼睛太久了,他就看出来了。
所以这样的语气,是哀求,以前从没听过。
他不理解为什么男人要对这一件事情这么执着。
除了师妹,他现在也只有一个朋友。
张良只是刘邦的朋友,并无不可。
所以他说,好。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后来的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坠入了深渊。
言灵术士能和世间万物交流,却唯独在同类中,狠狠栽了跟头。
……
整个云梦泽,大体可以分为东西两块。
东面是曾经以东皇太一为首的阴阳家的据点,有大片森林,沼泽,湿地。西面是大河流域,那里更适合耕种,人们生活得更加富饶。在阴阳家式微后,东面的城镇还在左右摇摆,但西面的人们大都已经揭竿而起,加入了项羽的军队。
他带着刘邦,去了东面防守最薄弱的城镇,一举攻下后,大肆宣扬云梦泽被妖怪统治。东皇太一已经伏诛,斩杀蛇尾怪物的男人,会是云梦泽真正的君主。
他和刘邦都很忙。大多时候,他都在处理很多事情,军务,政务。几次忘了吃饭,闭上眼睁开就躺在床上,满屋子药味,男人便不大让他深夜处理公务了,即使不见面的时候,也有人提着食盒盯着他吃饭。
即使这样,也有灯还没熄,天却已经亮了的时候。
被子里潮热的气息和身上黏腻的感觉催促着他尽快起身洗漱,但他只是伏趴在塌上轻轻喘息着,柔软的枕头让他昏昏欲睡,他眯着眼看着紧闭的窗户,男人来过夜的时候,他的房间除了灯,照不进别的光亮。
像极了云梦泽深处的那一天。
他是看得见的,不管是大泽深处的参天树木,还是他房间里案桌上散乱的公文。他是看得见的,因为天亮着,因为有灯。
但他最终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手被牢牢地捏着,男人硬化的指尖抓破了他手腕的表皮,没有流血,却又疼又痒。他的腿被轻而易举地制住,半分也动弹不得。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接受,他会挣扎,也会很快就失去气力,任人施为,连呼吸都不由自主。
不管是背对,还是面对着男人,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沉甸甸的黑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在那片不着边际的黑暗中,他能抓住的,能感受的,也只有那个人而已。
汗湿的感觉很难受,承受的瞬间也会痛苦。
最开始的时候,男人问他喜欢么?
他喘匀了气说不喜欢。
不喜欢痛,不喜欢热,不喜欢喘不过气,不喜欢这样消耗体力的事情,不喜欢明明很困却亢奋地睡不着,不喜欢想起床洗漱却腰腿酸软使不上劲。
他的力气也只够说一句话,剩下的理由,都是在心里默念的。这时候,他才惊觉——
原来他的不喜欢,也已经这么多了。
濡湿的舌尖扫过耳廓,带起一阵战栗。
“你是喜欢的。”
他被逼得慌不择路,干脆闭上了眼睛。
但黑暗依旧包裹着他,他无法逃离。
他从来冷静自持,他从未停止过思考,古老的寺院中,曾经的小小少年,早早就已经读遍了万千典籍,少年每时每刻都在与世界对话,每时每刻都在思索。
唯一一次停止思考,是因为有一次他一个人在寺院里,看着有关奇迹机关的书籍,下雪了也不知道,飞扬的雪覆盖着他的书,也淹没了他,冰天雪地里,他看着白茫茫的一片世界,心中无比宁静,什么也没有去想。
后来,他只被允许在中庭内看书,一入秋,就必须披上斗篷。他被嘱咐,看书的时候,只要被打断了,不管是别人和他说话,还是突然刮起了大风,或者是有奇怪的响动,必须放下书。
明明很热,他难以自抑地想起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他试图找到共同点,去解释自己的不能自已。
……是不一样的。
他说不出反驳刘邦的话,嘴里只能断断续续吐出破碎的喘息,从尾椎一路向上的酥麻的感觉几乎要了他的命,心脏失序地跳动着。
“喜欢么?”
来不及吞咽的唾液泅湿了枕头,留下一滩暧昧的水渍。
他用力地摇着头。
他不喜欢的。
但他喜欢那个白茫茫的世界,喜欢那个宁静的世界,四周的生灵和他一样,都在看那场雪,都在那片雪白的世界中失了神。
“你喜欢的,子房。”
“张良。”
“小先生。”
“神仙哥哥。”
“你喜欢的。”
男人压着他后颈的力道很轻,却也足够将他摁在枕头上。
连肢体的否认也不被允许。
“再来,喜欢么?”
他抗拒地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即使知道是徒劳无功的。
因为难以忍耐而叫出声的时候,像云层翻滚的天空中偶然闪过的一丝电光,他回想,为什么刘邦比他还了解他的身体。
清醒的时候问过。
“因为我喜欢你,我的朋友。”
海潮卷起层层波浪,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礁岸上,激流肆无忌惮地冲刷着坚硬冰冷的礁石,带起一阵阵雪白的泡沫。所有的感官都在仿佛永无止境的波涛中被淹没,被腐蚀……
白发的学者发出了近乎呜咽一般的声响。
他受不住了。
“你说喜欢,我就轻点,明天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做,好不好。”
枣泥糕,桂花糕,山药糕,炒面,素三鲜……
学者难得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陷阱,是个圈套。
但他饿了。
男人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一下子减缓,让即将从高出坠落的他得以喘息。
他咽下口中的唾液,艰难地拼凑着一个答案:“喜……喜欢。”
他感到了矛盾。
从本质来说,这是错误的。
从当下来看,这又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在疲惫中停止了思考。
……
让他矛盾的抉择远不止这一件。
而他也能感受到,没有床底之事,男人的控制依然密密实实地箍着他,稍不留神,就会招致严重的后果。
“你喜欢我吗?子房。”
“你?”
“对,我。”
他是他的朋友,他该喜欢么?
但刘邦说过喜欢他。
【对你来说,愿意经常做的事,愿意多吃几口的东西,都是喜欢的罢,反之,大概就是不喜欢。】
现在他神思专注,大脑清醒,没有那样极端的情况,没有矛盾的选择。
所以他沉默了。
后来怎样了呢。
……
男人在身后调整着呼吸,过分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肩膀上,连带着肩膀上青紫的牙印也渐渐痛了起来。
学者收回飘零的思绪,积攒了一点力气,想要爬起来。
一只手臂伸过来横在他腰间,男人的声音懒懒的:“不多睡会么?”
睡不着,他说。
“子房,你比女人还要娇气些。”男人拨弄着他的头发,“以前不都睡得好好的。”
他想,那是他晕了。
刘邦到底是很忙的,从西面回来以后就四处奔波,有时带着他,有时把他留下,两人能一起过夜的时候也不过几次。
吃早饭的时候他是一言不发的,因为饿。男人仍旧是吃着吃着就要抢他的筷子。
男人的宅邸比起沛县又大了几分,他仍旧住在东北角,为了方便议事,萧何也搬了进来,在东南角。吃完饭以后,他们就到了前院的外书房,萧何放下手中的茶,拱了拱手:“主公,张先生。”
今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商量什么时候把男人一家老小接过来。
萧何道:“主公,我们如今在东面大泽也有一席之地,但沛县是小县城,纵使吕公养着些许乡勇壮士,但凡他人有些许想法,情势都于主公不利。”
他附议说:“是该如此。”
现在占据的城镇和都城云梦城自然不能比,但曾经是个驻军城镇,背靠天险大峡谷,有护城河,城墙上搭载箭楼,易守难攻。经过半年的运作,城内屯粮足够军民消耗三年不止。
男人忽然转过头,略带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闷了一会儿,才说:“找个可靠的,带上五百人马去接吧。”
项羽在西面大河流域的声望果然引起了残存阴阳家的嫉恨。
诡异而古老的魔道力量,让那个青年吃了几次大亏,损失颇为惨重。
青年布告整个大泽,邀请有识之士一同剿灭腐朽的阴阳家。
“再等一年,可以去。”阴阳家掌握云梦大泽深处的力量,奇迹残留的能量会被充分利用,森林中滋养的魔物也会在之后的半年倾巢而出。
现在去,很容易被默认归入麾下,毕竟两人势力还有差距。
换言之:“你只有一年了。”
成为云梦泽东部最强大的势力。
时间是不够的。
云梦泽东部剩下的大城大镇,有死忠与阴阳家的旧官僚,也有同样怀着野心的守城将领。
对于这些人,游说是没有必要的,更无法拉拢,勉强为之,也会导致腹背受敌。
半年前,刘邦需要的是能够治军带队的人。
现在,他需要真正能够带兵打仗,能够带来胜利的一员大将。
张良将自己的考虑悉数道出后,萧何的眼睛一亮。
“主公,我有一个人选,想要举荐。”
张良很欣赏萧何,因为萧何很善于和人打交道,能够处理一切他觉得繁杂的问题,而且总能根据自己的要求找到合适的人选。最开始人手不足的时候,内务,后勤,军纪一把抓,还能正常吃饭。
“是谁?”
“是谁?”
男人和他同时问出了口。
……
韩信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犹如神兵天降,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人神共惧。
那头赤色的长发在战场上实在太显眼,明枪暗箭连找人的功夫都省了——
打死韩信那个红毛怪。
一度是战场上经常能听到的话。
年轻的将军像是一丛燃烧的赤焰,一把火烧遍了云梦大泽,硝烟因他而起,又迅速化为灰烬。
张良第一次见到韩信的时候,是在萧何的院子里,韩将军就着大碗灌着茶水,那茶水滴滴答答地顺着下巴划过脖颈,打湿了前襟。
如果他没记错,现在已经入冬了。
那头标志性的颜色让他很快就辨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将军放下茶碗,抬起手,手背胡乱地抹开水渍,一抬眼,就看到了他。
“哪儿来的小娘们。”
萧何一巴掌糊上了韩将军的嘴,哈哈笑着解释道:“重言,说什么呢,那是军师。你该尊重些,叫先生。”
他冷眼看着年轻的将军眼前一亮,像是遇上了有趣的事情,武将要掰开文臣的手,只是时间问题,萧何很快就被掀到了一边。
韩将军背着手几步就跨到了他跟前,身上还带着明显的汗味,低着头,故作惊叹:“原来是军师,失敬失敬。可韩某从未听说,我们有军师啊。”
眼里却是显而易见的不以为然。
和刘邦待久了,他多少能看懂人的眼色。
如今的气候,称作天寒地冻也不为过,但他看着韩将军,仿佛能看到汗水蒸腾冒出了热气。
难道其实不冷。
他皱着眉,轻轻摘下了斗篷的兜帽,顿时被冻得双耳通红:“……韩将军好,让让,我来找萧先生。”
那将军半步也不挪,嘴角一勾,低声说:“军师大人,你生真得真好,莫不是投错胎了罢。”
在原地站得冷了,他只能重新戴上兜帽,不想冷热交替之下——
“啊湫……”
横在面前像是一堵墙一样的将军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哈哈……”
被掀翻的萧何终于爬了起来,他瞪了兀自大笑的将军一眼,拉着学者进了暖和的内室:“你别理他,他就这样。”
他说:“我没理他。”
“……”
后来见面的时候就多了。
扩张的速度太快,招兵买马,确定下一步攻打的目标,安抚乡民,确定新的官吏,一堆事物砸在头上,萧何也终于没办法按时吃饭了。
在萧何病倒了之后,刘邦夜里来找了他。
“子房……”他只是压着他,有些闷闷不乐,“你别出去好不好?”
他没说话,被压得难受,想翻个身。身旁依旧只有灯火,门窗紧闭,看不见外头的夜色。
要是他能像韩信掀翻萧何一样把男人掀翻就好了。
“萧何说,他能尽心管理内政,外务交给陈平,军务上,需要一个决计难出差错的人。”男人嗤笑了一声,“就差说你的名字了,我的小先生……”
这样分工显然更合理,效率也很高,他不是没和男人说过,但总是被按下不提。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再过不到一年,阴阳家们极有可能会掀起最后一场战斗,不管是项羽被击败,还是你,都会让民众回到从前的统治之中,几年内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联合出击是唯一的出路,击败阴阳家后,你的军队,你所统领地方百姓的忠诚度,是你能和他谈判……或者战斗的筹码。”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我知道!”
“但是你又心情不好了。”
男人向他讨要了一个安慰,搂着他说睡吧。
两人贴得太紧,他断断续续地做着梦,直到鸡鸣时分才真正睡着。
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一群人等候在外,说是他需要换个地方处理公务了。
他比萧何还要早一些搬出去,因为有关军务事宜,需要经常召集将领,让将领们频繁出入他们主公的宅邸,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
吕氏一族以及刘家人是在忙完了秋收,顺带处理了沛县的财产以后,才跟随亲卫启程,车队在路上又耽误了不少功夫,紧赶慢赶,说是三天后会抵达。
陈平被拖去为病中的萧何顶缸,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通忙乱。
安置完亲眷,又要开宴。
他去看望萧何的时候,两人谈起这次声势浩大的宴会准备。
萧何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有些感慨:“和主公在外闯荡这些日子,总算人马齐备了。好好开个宴,底下人多少清楚,以后跟着他,成了,就是……咳咳咳……”
“萧先生。”他从小几子取下温着的水,递给萧何,“你为何选择季哥。”
萧何一张脸因为病症没什么血色,听闻这话,看了一眼窗外:“张先生,劳烦你把窗门都打开。”
“外面冷。”
“无妨,加件斗篷即可。”
他取下衣架子上挂着的大毛斗篷,在炉子旁熏了一会,觉得热了,扶着萧何披上,细细地戴好了兜帽。
和韩将军的相遇让他意识到斗篷的兜帽不能摘。
四角的窗户一开,屋里热意散去大半。这片院落是萧何自己选的,正屋前后都很僻静,连一两棵树都没有。
这样一看,屋外的情状一清二楚。
“张先生,你是聪明人。”萧何的嗓子咳得有些哑,“只是有些事情,只知其表,难知其里。我在这里,也只是多嘱咐一句,越是隐秘之事,越要做公开之举。”
“隐秘之事……?”
“咳咳……对张先生来说,也许不算隐秘,但你我终究是臣子,今后君臣有别,更难去商讨这样的事情了——你我这般行事,旁人便不觉得有什么,若是门窗紧闭,我如今病着倒好解释,否则难免招致猜疑。”
萧何说着,便只看着他,也不继续。
他想了些事情,问:“这个道理,季哥知道么?”
萧何看他的眼神,便有些怜悯:“这个法子,是从前他教我的。”
那时候的刘邦,说的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即便夜深人静,越是门户紧闭,越要招惹猜忌,也越容易走漏风声——巴不得别人去想,里面有什么,在做什么。
“……”
“至于你问我,为何跟随主公——现在想来,原本没有那许多盘算。只不过我认识她,我知道他好夸口,懒于苦干,却有自己的手段,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不甘人下,有野心有抱负——这些都是次要,他和你去梦云大泽,还能回来,这便足矣。而那吕公,谁人不知,吕氏一族,以商才闻名,也最好豪赌,赌赢了,便是皇亲国戚。人皆有所求,先生,你呢?”
“……天命选择了他。”他是这样回答的。
曾经在马车里,他想要说的最后的理由,就是天命。
师命难违,天命无逆。
“若是天命不选择他,你又如何?”
“……”
那还有前两个原因。
或许他也会选择追随刘邦。
“若他是逆天之人,你又如何?”
……他从未假设过,假如刘邦是魔神转世。
他无法假设。
萧何说,从前主公的心不安,因先生或许并无所求。
……主公对你的独占欲,这宅院里没有不知道的。因他对你多半维护,外出回来总要夜宿军师的宅院,即便门户紧闭,也人尽皆知。
……但恐怕连他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吕氏等人已经到了。
……府中的仆从早已经陆续淘换。
萧何说,先生,往后,你该改称那人主公了。眼下,更让主公难安的是西面项羽,何随时要卷土重来的阴阳家。
……想必他也会有所收敛。
……先生天纵之才,天人之姿,望善自珍重。
离开的时候,他帮萧何重新关好了窗户,留了半扇透气。
他一路慢慢走回去,看着灰白的天空,始终没有放过那个问题。明明这个问题并无考虑的必要,只存在既定的事实……
假如刘邦才是大魔神王,而那个项羽是天选之子呢?
他会杀了刘邦吗?
门房开门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
他无心他顾,只想回房休息。
推开房门,一只不明物体扑进了他的怀里,把他吓了一跳。
一只灰白色的猫,蓝瞳。
“是你?”
“喵~”
男人的气息骤然逼近:“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正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应该是都被打发走了。
“不晚,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他看了眼无比熟悉的男人,“去看萧何,你不是知道么?”
有人跟他,却没有跟得太紧。
男人轻笑一声,身手撸了一把那只白毛猫,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也是怕你出事,总要护着点我的军师……这只猫好看吗?听说是跟着吕氏她们的车队来的,我一看到它就觉得喜欢,你现在一个人住这样大的院子,没点热闹不行。”
男人是笑着的,仿佛几天前的阴霾都消失了。
可能是因为他的妻儿都回到了他身边,也可能是因为韩大将军已经帮他接连啃下了几块难啃的骨头,或者说,是因为见到了这只猫,为了几天后功成名就的一场大宴。
男人绛紫的短发不再像以前那样乱翘,从前肆意飞扬的头发上别了一顶头冠,手中握着的重剑是男人妻子的父亲找著名的匠人量身打造的,因为男人现在的力气大了很多,寻常兵器不再称手。
是因为嫌累赘,或者说不够好看,男人不爱穿重甲,哪怕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沉重——男人身着紫色的短袍和披风,只在肩肘腰胯的位置挂上了几片银灰铠。
奇迹的力量强制装填在凡人的身体里,没有任何前置准备,发生异变是免不了的,就像男人十指指尖,都已经渐渐硬化,银灰色坚硬的质地,只是和他的铠甲放在一起,不那么引人注意。
从前沛县的人许多都认不出他了,据说吕氏一下车,也愣了很久。
男人或许是变了。
可是他笑起来依旧那么好看。
和那天很像。
【朋友,要不要洗个澡,吃个饭?】
……
“子房,子房?”男人皱着眉,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他只知道,他确然是不能成神的。
或许,也做不成大事,从小师妹的事情开始,他就知道,他无法摒弃杂念,他不能无欲无求。
他有的是私心,旁人有的却是错觉。
怀里的猫被男人抱走,一动不动地待在男人的怀里。
男人的手贴着他的额头:“没发烧……为什么出去了一趟就这样了,是萧何?是萧何吗?”
“最后一个原因。”他抓住男人在他脸上乱蹭的手,扔开,“你是我的朋友,我很喜欢你。”
他最喜欢看书,也喜欢看着刘邦。
放下书看着男人,听他说话,办事的时候不会觉得虚度光阴。
【对你来说,愿意经常做的事,愿意多吃几口的东西,都是喜欢的罢,反之,大概就是不喜欢。】
是喜欢的。
男人半张着嘴,抱着猫怔怔地望着他。
猫爪拍在男人的脸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印记。
记忆中男人所有似是而非的态度,所有咄咄逼人的言辞,一次又一次的追问,还有那个用力咬在他肩膀上的印记,好像就只是在等一个答案。
当他解出来时,他突然对刘邦有了更多了解。白天的,夜里的,床上的,床下的。刘邦是个好人吗?
其实不算。得不到的东西,男人会不计手段地去要,和某天早上非要被喂肉频繁地去抢他的筷子一样。
他给了肉,也给了喜欢。使坏的男人就会重新变成好人。
他静默地站了会,浑身轻松,准备去饭厅等饭。
男人一只手拽住了他,另一只手轻轻把那只猫放到了院子里,眯着眼笑得很坏:“你说,你这猫叫什么,叫房子好不好?”
“……”
不好。他想要甩开男人。
“就这么定了,子房,累了么?怎么不歇歇。”
他说不累,他说饿了。
男人箍着他,试图往卧室深处拽。
他扒着门:“我要吃饭。”
“……说,你是何方妖孽?你肯定不是我的子房。”男人非但不松手,还腾出手扳着他的下巴看了良久。
他问,你的子房又是何方妖孽?
男人大怒,指责说你分明答应了我,你是我的!
“我的子房……摸不还手,亲不还口……~”
……
刘邦。
这个男人在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的时候,会坏。
突然看透了的学者更想照顾自己的肚子。
他当时分明说的是,他是他的朋友。朋友这两个字随意丢弃后他就连吃顿饭还要先满足男人无理的要求吗?
男人凑过来亲了他一下:“再说一遍,让我看看,是不是小先生。”
“不。”
“说嘛。”男人开始扯他腰带。
他蹲下身,手脚并用地继续扒着门。
最终没扛过挠痒痒这种把戏。
摸不还手,是因为他根本没力气;亲不还口,是因为他并不喜欢这种剥夺呼吸的安慰行为,他至今没学会亲吻时用鼻子呼吸。
他想起他当初他明明给了钱还让父老乡亲围着他抢钱的恶霸们。
刘邦的言辞行为,也是恶霸。
第二天饿得胃疼,浑身酸疼的学者面无表情。
男人哄着他喝粥,不让他吃糕点和炒物:“那些东西这会吃肚子更疼。”
才喝了没几口,外头就有人要进来禀报,男人把粥放在桌上,起身整了整衣裳,才让人进来。
“启禀主公!沛县遭到魔种袭击!主公的宅邸以及吕氏宅邸大水冲毁!”
阴阳家们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大肆崛起的人。
沛县那个地方不可能有阴阳家的眼线,重要的人都调去大河流域对付项羽了,萧何特地嘱咐过接送的亲卫人马,一路扮做商队,否则半路被截杀的情况难以避免。
但阴阳家终究是发起了试探。大冬天的,哪来的大水。
如果刘邦不出手,极有可能被默认为依然依附阴阳家,在这群雄并起的时代,便给了别人攻伐的理由,日后必然无法与项羽抗衡。
“主公?”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子……张先生,先好好用饭,午后齐聚商讨。”
语毕快步离去。
“季哥。”他喊得很轻,没什么力气。
那人没听到,也就走远了。
靠在床头的学者想要去够那碗粥,无奈腰背酸软。
他院里的仆从平日里不在他卧房前后走动,这会空荡荡的,来报信的人体贴地关上了门。
没有男人,他的院子里安静了许多。
这便是有所收敛么。
【先生,往后,你该改称那人主公了。】
【想必他也会有所收敛。】
【先生天纵之才,天人之姿,望善自珍重。】
学者一点点挪下床,捧着余温不多的粥,尽力填饱肚子。
好像他还是那个寺院里的他,简单饮食,不曾变化。有好吃的,也愿意去吃,没得吃,也能将就。
叫刘邦季哥还是主公,于他来说,并无区别。
多年以后,他回想起来——
也许是从这个称呼开始,也可能是从他搬出刘邦的宅邸开始,或许这些根本不是原因。
对他来说的一如既往,早在某一刻,对他们来说,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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