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业

　　鹤鸾山。
　　三个黑衣蒙面人悄悄围住木屋。
　　个子较小的黑衣人向另外两人打手势，那两人点点头，确定这里就是牧离毕日间打猎停留过的地方。三人同时比了个动作，沿着屋子点起火头。屋顶枯草易燃，不一会儿就噼里啪啦烧起来，大风把火草带向四周，木柱木窗渐渐生起浓烟。
　　熟睡中的夏如感觉胸口有东西在动，无意间摸摸项链，坠子灼热烫手，阵阵焦臭呛入口鼻。她咳醒了猛地一看，火光中各个角落都涌动着烟雾，四壁红焰旺盛，昔日熟悉的物件正在被火焰吞噬。她想起阿叔，大声呼道：“阿叔！阿叔！”踢开门，一番冲入火海中。
　　小个子黑衣人见烈火飞舞，屋里却没人跑出来，心中有些发怵，招呼其余两人赶快逃离。
　　到了山脚下，三人惊魂甫定，不住地回头看。小个子黑衣人一双眸子里透着恐慌，她扯下面罩，大口了会儿喘气，不知是跑累了还是吓坏了，黑红的脸庞看起来有些变形诡异。另一个黑衣人也跟着取掉面罩，大口呼吸，他长着张阔脸，眉毛散乱，面色焦黄，约有四十岁，说道：“小姐，现在该怎么办？活生生烧死两个人，我兄弟俩还有命吗？”
　　小姐只有十五岁。此时她才意识到，这回任性过了头，脑袋“嗡嗡嗡”地响，就是不让她想出主意来。
　　“小姐！”
　　白袭予生平第一次生出胆怯之意，可是干都干了，最好抹干净证据，别被发现。她望望四周，匆忙褪下双手腕的镯子，又把耳环、项链、发簪清干净，塞到两兄弟手里，强自镇定道：“这些首饰，随便一件都能让你们后半生吃穿不愁，离开青州，记住，永远不准回来，也不许说出一个字，否则我就告诉爹爹，都是你们干的！”
　　林毅两兄弟父母早逝，武功平常，在牧离毕手下混了几年，没有得到想要的贵禄富丰，时常埋怨边城困苦，一副冤屈的样子，今天陪着主子干了件大事，把几辈子的钱都挣回来了，心里自是欢喜，笑道：“小姐放心，连小姐你我们都没见过呢。”
　　树林中，阳光密密匝匝。夏如的衣裙破了，指甲缝里嵌满污泥，披头散发呆坐在新垒成的土坟前，一天一夜，终于哭出声来，就像六岁的那个夜晚。那晚，阿叔出门好久都没回家，她哭着哭着，在暴风雪里把阿叔找回来，现在，她要去哪里找阿叔呢？
　　她把桑丹从火屋里背出来时，桑丹已经没有呼吸了。他闭着眼，宁静淡然，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身上也不见烧伤。
　　她从来没有想过阿叔会死，可她必须让自己相信阿叔死了，带着爷孙俩没有解开的心结郁郁而终——因为那些不期而至的陌生人，阿叔还在生她的气，而她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给阿叔盖好被子，叮嘱他做个好梦，就在这样互相误会的情境下，和阿叔告别了。
　　她越想越剜心，后悔自己一时任性，没有听阿叔的话，现在想来，即使那群人救过自己又怎样，能和阿叔相比吗？阿叔讨厌他们，让他们走就好了，为什么替他们说话......这样想一会儿，哭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迷迷惘惘中听见树林里传出阵阵“铿铿”声，是阿叔砍柴的声音！她惊起四顾，刹那之间心花怒放，惊呼道：“阿叔！”
　　她在林中焦急地奔跑，泪水模糊了双眼，可是阿叔的脸，怎么看也看不清......
　　“阿叔！”
　　夏如猛地睁开眼，耳朵里湿漉漉的，脸颊冰凉，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姑娘，快醒醒！”
　　她怔怔片刻，一个短脸瘪嘴的妇人窜到眼前，说：“好像醒了。”
　　后面走来一个高胖的妇人，用教训的口吻说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睡在坟地里，你阿爹阿娘不担心么？”夏如听她这样说，心里生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阿叔以前就这样说自己，“生病了你阿妈不担心么”，“摔着了你阿妈不担心么”，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
　　短脸的妇人见她泪珠盈盈的样子，十分可怜，用手肘抵了下同伴，骂道：“珍娘，你自己也是有女儿的，说话怎么不分轻重！”随即用自己的衣袖给夏如擦眼泪，一边还骂个不停。两人均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灰袍，背负大捆青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你一句我一句，出奇地和谐。
　　天暗将雨，叫珍娘的妇人力气大些，不容分说一手提起夏如，粗声粗气道：“你一个女孩子在野外很危险，跟我回家。”夏如将近三日滴水未进，此时像小鸡一样被拎起来，仍拼了命摇手踢腿反抗，“我要陪着阿叔，哪里也不去。”
　　珍娘摇摇头：“人都死了，守着就能活过来？随你罢。”说完转身就走，另外那妇人见夏如十分倔强，无奈地从怀里拿出个冰冷的面饼，硬塞在她手中。
　　积蓄已久的大雨倾盆而来，两人摇摇晃晃往山下跑。
　　夏如浑身被浇透，无处蔽身，曾经温暖的家只剩下黑苍苍的秃木桩，不看见还好，一看见就有种永远回不去的绝望。
　　“我这样......阿叔会担心吧？”她想起珍娘的话，“若阿叔还在，看到我自暴自弃的样子肯定会很生气。阿叔去世前已经气过他一回了，不能再气他。”
　　混着雨水，她把硬涩的饼送入口中。峰峦起伏，沟壑重叠，雾气潮湿阴暗，抹盖住走下去的方向。塌陷的天空下，去哪里都一样，两个妇人在泥泞中踩出的脚印，好像成了她唯一的路。
　　临近夜晚，出现星星点点的村舍房屋。
　　眼前忽然闯出一个人，笑道：“终于等到你了。”
　　原来是珍娘。
　　珍娘回家后，心中老放不下山里的小姑娘，一直站在门口张望，还真等到了她。
　　“这孩子丢了魂似的，不知遭逢什么变故，太可怜了。”珍娘想起自己的女儿，心中一酸，偷偷把眼泪揩掉，拉住夏如的手，劝道：“好孩子，天大的事也要好好活着，来我家换身衣服，别着凉了。”夏如还没开口，已被抓进屋，珍娘身形五大三粗，笑吟吟的，显得格外宽厚可亲，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火塘里煨的山芋散发出焦香味，黑腻腻的水壶“咕咕”叫着，都是热腾腾的生活气。
　　珍娘毫不客气地给夏如擦脸梳头，换上女儿的衣服，一件鹅黄半新绸裙，从头到脚劈劈啪啪拾掇一番，把刚才未吃完的油饼子和融酥奶酪重新炸热端出，放在她面前，满眼疼爱，催道：“快吃！”
　　她又点了两只蜡台放在桌上，这会儿才有空细看夏如，“脸蛋儿......像是雕出来的，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收拾出来简直变了个人嘛！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夏如还是一个字都不答，珍娘也不在乎，兀自沉浸在“发现宝贝”的兴奋中，啧啧叹道：“都说山神很美，想来就是你这个模样了。”
　　“山神？”夏如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然而身体下意识地往外望去，好似有人在叫她。
　　珍娘见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独提到“山神”反应出奇，便问：“你知道山神？”
　　“什么是山神？”
　　珍娘见她不像本地人，不知道山神也不为怪，便滔滔不绝讲起来：“鹤鸾山往北百里，有座既不属于青州也不属于鹰渚的山，叫鬼刹山，传说山中有位天女，有时幻化成大魔头，有时现毒蛇相，看起来虽恐怖，却实实在在为百姓降魔除妖，保护一方平安。我女儿未出嫁前，每年都跟着我去朝拜天女，可现在啊，阴阳相隔......”
　　夏如见她突然流泪，心想：“她女儿也死了吗？”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从胸中涌起，她知道亲人死了，如何劝慰“不要伤心”都是徒劳的，跟着哭起来。
　　珍娘边擦眼泪边说道：“走了的人了无牵挂地走了，活着的人还得咬牙活着，我有时候真想问问山神，为什么不保佑我女儿，那时她生完孩子，还没满月啊......”夏如也看得出来妇人待自己一片真心，关切道：“她叫什么名字？”
　　“金豆儿。”
　　夏如突然说道：“喜欢蜂蜜的小孩儿。”
　　珍娘一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夏如，“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女儿？”
　　夏如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阿叔说，有两个夏如，一个聪明一个笨，聪明的夏如，脑子里会出现平日里从未见过的东西，说些没说过的话，笨的夏如，脑子就像被黑咕隆咚的雾罩住了。”
　　珍娘哑然失笑，“可不是笨，这就告诉我你叫‘夏如’了。”随即敛起笑容，感伤道：“我家金豆儿小时候喜欢偷吃蜂蜜，现在想来，应该让她吃个够......”
　　“孩子，早上你守着的是你阿叔，对吧？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除了母亲的名字，关于夏如的身世，桑丹大部分都是杜撰的，琅跋又封住了她的灵识，让她无法显示出灵力，前世今生，她所知甚少，默然半晌，“没有了。”
　　这般光景，凡做过母亲的都会为之触动，珍娘道：“一个小姑娘，走到哪里都容易受欺负。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留在这里吧，我家虽是小户农家，但田地里随便割一把菜也能养活你，我会把你当亲女儿对待的。”
　　夏如听她说完，仍摇摇头，“我要去找让阿叔活过来的方法。”
　　珍娘笑叹道：“你阿叔说得没错，真是笨孩子，人死了怎么能活过来？”
　　“你刚才说的山神，他有办法吗？”
　　珍娘知道她性子倔，道：“笨孩子，你这样孝顺，说不定真能感动山神。明天我带你去鬼刹崖，向山神祷告，解开你的心结。”
　　“不，我要自己去。”
　　珍娘见留不住她，不再相劝，且这姑娘神神傻傻的，随她吧。掌灯铺好床，又去准备了两日的干粮果子，道：“你今晚安心睡上一觉，明日去找山神，这里有些吃的，自己留好，别被不认识的人骗了去。”
　　夏如第一次睡在陌生人家里，翻来覆去，想起阿叔，凄婉心酸，面对未知的路途，又多了些期待。
　　次日一早，夏如谢别珍娘，因心中有了目标，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按着珍娘所指方向，一口气走到午时，才在溪边停下来，吃些东西，掬水醒脸。放眼望去，溪水茫茫，横林渺渺，珍娘说一天的路程，她半天就快走完，远方那黑柱子般的高山，应该就是鬼刹山了。
　　这时，静无人语的山路上响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有人摇摇晃晃地走近。夏如定睛一看，是个老婆婆，身着破旧的雪青棉衣，忽想起了珍娘，便没在意，更没想过渺无人烟的荒野中为何有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