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

作者:牙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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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落


      乾景二年,帝薨,谥号慧。
      我赶往宣明殿时,天上下了很大的雪。宫道上已积了些,却没有人洒扫,宫人们都跪在墙边,朝向他们已逝主君的方向。我一路行来,瞧见跪着的孩子,肩上覆了薄薄一层雪珠,头发也落白了。
      明明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但今日有人彻彻老去,也不许他们年轻了。
      我不敢坐轿辇,双手抬着裙襟一路小跑,阿璧一手撑伞一手扶我。两个小太监在前头持着扫把,亟亟将雪扫开为我清道。尽是扫帚的唰唰声,四周跪着的宫人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待跑到宣明殿殿口,不远看到许多臣子跪在殿外,乌压压一片。我没有靠太近,寻着一处便跪了下去,阿璧也收了伞同我跪下来。
      安静得似乎能听到雪落的声音。皇后——现在应当说是太后,下了命令不许恸哭嚎啕。
      慧帝并非寿终正寝,而是陡薨,暴毙。
      我望着青灰色的石砖,羽毛般的雪片落在地上,因我膝盖的温度化成水,流进砖间的缝隙之中。
      远处忽的传来呼号,此起彼伏地近了,是掌令太监在传话,他们的声音尖锐又洪亮,像是烽火狼烟一般,将帝去的消息燃满整个皇城。
      “伏——”
      我依令挺直腰背,再深深伏下,行送君王离去的大礼。额头扣在双手间,鼻子碰到地面,立即被雪水索了热,冰凉得没了知觉。

      昌乐一年,新帝登基,我受封大长公主。
      礼部好歹没有忘了我们,阿璧同我都很欣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焦躁起来。
      我不是先皇的亲妹妹,自然也不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明心五十三年,元帝病危,我也同前几日一样跪着,只不过那时比现在还要荣幸些,是跪在殿内的内侍女官,甚至就跪在元帝的床前。我端着一只白扁敞口瓷盘,里头放着金玉压舌——自然是要在元帝薨逝后为他放进口中的。说我是在等待他死去也并不错。
      已忘却了是什么缘由,总之我那日是将盘子砸了。我五体投地地跪下,连手压在碎瓷片里流着血都未曾察觉,只是知道我会死,我要死了。侍卫把我押下去或说是拖下去,临到宫门口却又折返了回去,望见元帝正好好地坐在榻上。我舌头麻了,耳朵也不怎么听见声音,他人推我谢恩,我便谢了。后来才知道元帝醒来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同一只鬼斗剑,艰险之刻天上有位神女敲盏劈下一道惊雷将鬼收服。惊雷就是我摔的盘子。
      我被免了死罪,还受封为公主。
      如此天大的喜事,可惜我没有家人来荣耀。我父亲原是个芝麻官,我入宫后没几年病逝了,再几年母亲也随去,父母同族人关系淡漠,元帝虽抬了我,也没有泽被根系的意思。我就同侍女阿璧,在皇城边角的一座小宫室住了下来,初时有许多人来打听我看我,后来大约都知道我无权无势,不久也就将我忘了。元帝还是没有挨过第二年的秋天。
      我知晓我受封只是个冲喜热闹的由头,也晓得我于天家不过多一双碗筷的事,在这皇城内无依无靠,我从来最是本分,将自己锁在宫里只管领例吃饭。天家的饭从来不容易吃,慧帝对我这个说不上的妹妹还算不错,如今换了新帝,万事俱废俱新,怎能不让我一番激荡。

      我对宫外——我自己这一宫以外的事情概不知晓,宫里的女孩儿们却闲不下来。她们躲在厨房八卦时我也听了一耳朵,新上任的这位皇帝原是个冷门,不受宠又非嫡出的四皇子,再后面聊的内容足以杀一百颗头了,我爱惜性命,不敢再听。
      阿璧一向谨慎,给我梳头时竟也对这事略略作了感叹。她说若我也是个有心有谋划的,平白得了个公主正是机会该绸缪,却把自己整关了三年。我说:你把我扯的好痛,你若不愿梳自叫琴儿来梳。她气得撂下梳子走了。
      后来又过了一两月,眼见院内的桃花开了,一阵风吹落缤纷片片,我叫她们将摇椅搬来,在树荫下看书,好不自在。我过得同从前没什么两样,也同以前一样没人理睬,渐渐放下心来,照样过日子。琴儿和笛儿说宫里徐美人的寑殿里栽的全是桃花,开得极盛极艳,远远看去粉色云海一般。我不以为然,说我就独爱这一树潇湘风骨婆娑零落,开多了反而谄媚,花不是花了。

      过了两三日,皇太后派人叫我过去说话,这也是寻常事,从前她做皇后时两三个月也会叫我去一次。我便难得收拾一番,还戴了两只蝴蝶耳坠,后来想到她刚寡居,太鲜亮怕惹她不快,临出门时取下来收到怀里。
      我宫室偏僻,去慈宁宫要走好长一段路,经过好几个殿好几个园。一路走一路看,宫内已完全变了模样,雪澌冰消,偶尔能见得某个宫墙爬出枝嫩绿的柳条,宫人还来不及修剪,我却觉得这样便很好。
      快走到宣明殿时,远远看见前头许多宫娥仪仗,好不热闹,怕是哪位王爷公主。我连忙让阿璧让开,贴着墙继续前行。
      那堆人逐渐近了,我听见有女孩儿在嬉笑交谈,声音银铃一般。眼见宫墙上瓦蓝的天飞过几只鸟儿,不免感叹确是春日到了。阿璧在一旁小声说:您也才二十。
      二十了,原本这个年纪也应当出宫了。我想起十六七岁时,我也同要好的女官趁无人把着胳膊,一边压着声音谈论以后要嫁怎样的郎君,一边行在这长长的宫道上。
      眼见着同旁边仪仗就要擦肩而过,那边为首的女官忽然瞧见了我,止了脚步,那团热闹骤然安静下来。我觉得奇怪,不自觉停了脚步,同时那女官身后走出一个妙龄女子来。约莫十六岁,身量娇小,脸是极其美的,粉颊红唇带着稚气,眼珠抬着看人,又有些媚,穿着绛云粉裙,神仙妃子一般朝我来了。
      我不认得她,面上装着泰然心中慌神,但好歹毕竟是大长公主,资格还算老的,也只等着她向我行礼。
      她果然轻轻行了个礼,声音蜜一般甜:“徐妍容见过大长公主。”
      她长得美,竟然又晓得我是谁,我实在意外,对她不免多了几分喜欢,抬手要让她免礼,她却自己起来了,用好看的眼睛上下打量我。打量完才笑起来,两颊露出甜甜的梨涡:“素闻承露宫中桃花动人。”
      承露宫是我的宫,但我的宫中就三棵桃树,更从来没人“素闻”。我不知该回什么,她又开了口:
      “妾身承蒙皇恩,宫中也栽了许多桃花,想来是不及殿下宫中的潇湘婆娑,失于谄媚了。”
      我一紧张便口干舌麻,说不出话来。她是怎么知道我说过的话的?这时候本该巧辩,可恨我不争气,一个字说不出来,到好似是无话可说。
      徐美人很满意的模样:“妾身从家乡听闻有富贵人家冬日想看桃花,便用别树代替桃树,扎上红色的假花。有不知原委的人附庸,自以为时兴,殊不知只是人家的一时兴起罢了。”
      我再笨也听出她是说我了,可是我却没有话语来反驳。倒是阿璧站出来说了句话:“徐美人,不可对殿下无礼。”
      这话一出,徐美人身边的女官直接给了阿璧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冗长空旷又寂静的宫道上不断回响。阿璧被打懵了,我也懵了。徐妍容看着我脸上的惊色,笑得更加活泼好看。

      见太后时,对这事我只字未提。回宫后阿璧一直没说话,我问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叹了口气:“殿下不该比我更生气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更多的是我知道生气了也没什么用。我和阿璧都感觉到了,这个春天开始,我们过得不会和以前一般惬意。
      院内的桃花依然开得任性,明明落得许多,上面的花苞儿却不肯接替上开放的任务。我站在树下,拿扇子去捧花枝来看。她们也同我一般,对流逝的年岁感到不安和恐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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