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行

　　《抱玉山》
　　上山的路算不得陡峭难行，那伙山匪分成两拨，一拨由那玄衣少年领头走在前，一拨在最后，和庆班的众人被两拨人夹在中间。前面的人走一段就等等他们，也不急；后面的山匪只无声跟在他们身后，也不催。

　　在入山的路口看着林子里黑，但走进来适应一段路后，发现还是视物清晰的。

　　两边山林里不时有穿墨绿色劲装的暗哨出来与那玄衣少年报备，神出鬼没。和庆班一行人根本没看清他们是从哪里出来的，更不知道他们藏在了哪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众人才从密林深处走出，到了一个开阔的林地，再往前走，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抱玉山匪寨。
　　山寨隐在密林深处，坐地面积很广，寨楼延绵向山林深处，统一都是青黑色的屋顶和院墙。四周院墙高筑，唯一可供进出的地方就是众人面前这道玄铁打造的大门。

　　那玄衣少年拿出了一个信物，交给了门口守备，那守备查看过后，从怀里掏出一只铁哨，吹了一声，一阵怪异的哨响过后，沉重的寨门缓缓开启。
　　寨中戒备只比外头更甚，到处都有人带刀值守，见这一大群人进来也目不斜视。

　　那玄衣少年进寨后便自行走开了，只让人把和庆班一众安排到什么地方去。

　　和庆班一行人被赶羊似的赶到了一个空阔的厅堂里，厅堂门口站了一遛握刀的精壮汉。

　　即使班子里的人都是走遍天南海北的老江湖了，却还是第一次遇到连东西带人一起抢的山匪。抢人也就算了，毕竟抢姑娘在山匪中也算比较流行，然而他们这个戏班子，连人带马，全是公的。一行人心里七上八下的挤成一堆，不知道这些山匪要将他们怎么样。

　　“少主，人都在里面了。”外面传来那玄衣少年的声音。

　　“嗯，有多少人？问了是哪里的班子吗？”另一个说话人听起来也是个少年人，语气很亲切随意，不像是少主在对下从说话，倒像是在和很亲近很信任的朋友兄弟说话。

　　“十八个人，南边的和庆班，弟兄们有人以前听过他们的戏，南边一带很有名。”

　　那山匪少主又“嗯”了一声，然后脚步声往厅堂近了。
　　一行人的目光全都注视着厅堂门口，见一个身穿广袖白袍、颇为俊朗有气度的少年进了门，刚才带队的那名玄衣少年跟在他身后，头上插戴的野花已经摘掉了。

　　这白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却比那位玄衣少年整体气度要更多几分沉稳，腰间挂着一枚玉佩，是极难见的成色。看他的穿着打扮和由内而外的气质，不像是凶神恶煞的山匪少主，倒像是权势人家的翩翩贵公子；生了一双瑞凤眼，滟着少年人的纯真率性，看人时不经意的挑眉，又让整个人添了些不羁风度。

　　那少年的目光投向瑟缩在厅堂一角的一行人，还未开口，丰神俊朗的面上先绽出一个笑来，瑞凤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那笑容在平时看起来必然如春日和风般让人喜欢。但在这么一个被一众山匪包围在山匪窝里的情形下，一个山匪少主对着一群俘虏莫名露出这样一个笑容，让人不免觉得其不怀好意，一个个脊背发凉，齐齐向后退去，与其拉开距离，防备地盯着他。

　　那少年便是抱玉山匪寨的之主钟方恺与其妻郁离的独子——钟郁。

　　“别紧张，我只是想请大家帮我一个忙。”钟郁将一行人环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人群中一身淡色青袍、气质最为出众的庄清岚身上，笑问道:“谁是班主？”

　　一行人下意识的往庄清岚那边看了一眼，但是谁也没说话，有几个少年还往他身前挡了挡，又全都将防备的目光聚集回钟郁身上。

　　钟郁直接向庄清岚一点头，“麻烦班主跟我借一步详谈。”

　　庄清岚走南闯北多年，什么场面都见过，比其他人要淡定得多。正一提衣摆要走出去，几个人拉住他小声道:“班主别去。”

　　庄清岚道:“我们现在这个处境，不去又能怎样呢？”他拍拍身旁一个人的肩，“没事的。”几个人放开手，还是担忧的看着他。

　　突然，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拉住了他外袍的袖子，将他拉回人群里。

　　那只手的主人是荀秋临。他把庄青岚拉回去，自己上前几步，越过众人，直视着钟郁的眼睛。

　　庄清岚一愣。戏班这群人里，不算上荀秋临，最晚进班的也跟了他都有三年多了。荀秋临进戏班不过才几个月，一直不声不响，寡言少语，对谁都一副客气疏离的态度，在这种极有可能陷入危难的时候，庄青岚根本没有想到，荀秋临会为他站出来。

　　钟郁刚才并没有太过注意人群里的荀秋临，他穿一身玄青布衣，头上松散的束了一个发结，几缕头发垂下微遮了脸，又一直低着头，人群里不是很打眼。刚才粗略一眼扫过，钟郁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现在他站在人前，钟郁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全部视线都被这个人吸引，莫名的看得愣了神：那人肤色白皙，气质清冷，看起来是个冷情冷义的面相，但此刻挡在庄清岚身前，眼神里却透出坚定与无畏。

　　荀秋临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微微撇过脸，可能觉得这样会矮了气势，定了定神，又抬头看了过去。

　　身后方晏咳嗽一声，推了推钟郁，钟郁才反应过来。他将荀秋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表情渐渐变得有些玩味。
　　“你是班主？”钟郁问道，带着促狭的笑。
　　“是。”荀秋临握了握拳，不自然地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钟郁又问道。
　　荀秋临却只是攥紧了拳头，防备的看着他，并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

　　钟郁看着他的表情，还是笑着。“哦~”他故意拖了长长的尾音，“原来响名东南一带的和庆班的班主，竟然是个姑娘啊。”

　　钟郁话音一落，荀秋临背后一行人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他眼睛长那么好看，却是个半瞎？”身后有人小声骂道。

　　“这山匪少主莫不是要劫色吧？”班里的碎嘴十三在后面嘀咕道：“怕是山里没有几个好看的，见人十七好看就觉得是个姑娘……”十七就是荀秋临，班里师兄弟平时为方便，都按入班的顺序称呼，荀秋临最晚入班，排行十七。

　　阿七小声道:“他自己就长得挺好看的，难道也是个姑娘？他怕是眼睛有毛病……十七进班子几个月了，但凡听过和庆班的，谁不知道和庆班不收姑娘……”

　　阿九附和道:“就是就是，肯定这山匪又在诈什么招呢……”

　　荀秋临紧捏着拳没接话，整个人僵硬的戳在那里。背对着众人，谁也没看见他脸上的惊措和慌乱。除了他正对面的钟郁和几个山匪。

　　庄清岚上前抓住荀秋临的手臂，把人往身后带，向钟郁一抬头，不卑不亢道:“我是班主。不知少主将我们带到此处有何贵干？”

　　钟郁见真班主出来了，暂时停下调笑，向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借一步说话。”一双瑞凤眼笑意满满，转头深深看了荀秋临一眼，然后心情颇好地走了出去。

　　庄清岚不假思索地跟上，荀秋临拉住他的衣袖，“班主。”皱着眉头，全然不放心。

　　庄清岚拍拍他的手，“放心。”跟着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厅堂门前。其他山匪也跟了出去，留守在门口，暂时没有要拿他们怎么样的意思。
　　荀秋临望了望门口，垂下眼，无声走到角落坐下。

　　众人围了过来，大多十七八岁，正是热闹的年纪，又是走江湖靠三寸舌头讨活吃饭的人，嘴都闲不住，一觉得处境稍安了，就开始七嘴八舌。十三叹道:“班主不会有事吧？”
　　“不会不会，班主吉人天相，大福大贵……”十五道。
　　“山匪把我们抓来干啥呀，我们这都一群大小伙儿，抓来当苦力吗……我只会打梆子啊……”平时最为老实怕事的十一说道。
　　“听说有山匪爱吃人肉……不会………”年龄最小、胆子也最小的十六惊道。
　　“不是吧，别吓唬人……”阿九哆嗦道。
　　“咳，你们少说几句，门口还有山匪守着呢！”大师兄试图控场。
　　“怕什么，反正不知是死是活，话还不让人说了。”阿七咋呼道。
　　“你不怕，刚才你咋不站出去呢？还没人十七够胆，现在在这叫叫嚷嚷了……”十三堵他话，阿七听了羞愧地闭了嘴，缩到人群后面去了。

　　众人静了片刻，有人又小声道:“十七，刚才那个山匪眼可真瞎，竟然说你是个姑娘……白瞎了一双好眼睛！”说话的又是碎嘴十三。

　　“我看他才像个姑娘吧！哪有山匪长他那样，细皮嫩肉的，像个小白脸。”十二哼道。
　　“嘿……你这是夸山匪好看呢！？”十四笑道。

　　荀秋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没了刚才跟山匪少主对峙的无畏，神情里倒像有些不安。众人顾着打嘴架，也没在意。

　　“班主不也常被认成姑娘嘛？十七要真是个姑娘，那也是个美人……”阿九说道。

　　“班主那是在台上反串呢！台下谁敢相信他是台上的花旦？”十二道。

　　“那是，班主风度翩翩，行事有魄力，台上台下根本就不像同一个人。”阿七道。

　　“他要是知道十七能面不改色把班主血糊糊的伤口给缝上，估计也得称十七一声英雄。”十六胆子小，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面还是不免害怕。

　　庄青岚年前在昆堂表演，台子垮了，右手被断了的侧栏划出一条由手肘到大臂的伤口，深可见骨，血糊了半个身子，场面触目惊心。荀秋临正好经过，也算救了庄青岚一命，此后便进了班子，平时帮着大家一起整理行头，有时给大家治个跌打损伤。

　　“十七要真是个姑娘，我到要娶回家的……哈哈哈”阿九笑道。

　　“你娶别人就嫁啊？你以为十七是姑娘就看得上你？”阿七噎他。

　　“就是，要嫁也嫁班主啊你们说是不是，才貌多般配……”十三开玩笑道。

　　十五道:“山匪又俗又野的，见十七长得好，说些难听话膈应人呢，你们还说！”

　　“越说越扯了，先想想现在该怎么办才最要紧……”大师兄又试图控场，但他的声音完全被盖了过去。

　　“你们这些人，刚才咋没见这么咋呼呢？能不能说些好了，说得人十七真成姑娘似的了。当前首要的，不是应该想法保命要紧吗？你们还有心思瞎扯淡！”二师兄不像大师兄那么温吞，脾气急，说话直，听了一堆浑话，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句话吼停众人越来越不着边际的话调。

　　众人听罢，慢慢的减了声，静了下来，席地坐在一堆，又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了。

　　没过多久，庄清岚回来了。一班毛头小子见班主回来了，都瞬间有了主心骨，跳起来忙去迎，又怕外头握刀的山匪，只敢一窝蜂挤到门口。
　　外头把守的几个山匪全然没看见似的，握着刀眼睛都没斜一下。

　　“班主，没事吧？”大师兄一边问道，一边检查庄青岚身上是否有碍。众人也都围上前，打量班主是否被那山匪刑虐一通。见他们的班主没有少胳膊少腿，身上也没有伤，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

　　“没事。”庄清岚摇摇头，在围绕过来的人堆里找荀秋临，轻易地透过一堆毛头小子的精瘦身板看到了站在人群后面的荀秋临。

　　荀秋临没像大家伙儿那样一遛儿的围上前，只站在人群后面，望着庄清岚，眼里闪着关切。见庄清岚望向自己，又垂下眼，像在掩饰什么似的。

　　嘴比脑子快的十三询问道：“班主，那山匪少主说什么了？抓我们做什么？”
　　“是啊，班主，山匪要做什么？”众人喧杂起来，全部视线都集中到庄青岚身上。

　　庄青岚道：“他想让我们唱一出戏。”

　　刚才钟郁只交代让庄青岚准备一出戏，唱最经典的《凤求凰》，需要什么就跟他说，除此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唱戏！？”众人惊疑不定。

　　一群山匪差不多倾巢而出，大费周章抓了整个戏班，不为财不为人，就是为了看一出戏？真真是不可思议。莫不是这群山匪都是戏痴？

　　他们不知道，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若不是恰巧碰上他们，这群山匪原本是准备更大费周章地去花洲绑一个戏班上山，丝毫没有把当地官府放在眼里的意思。

　　抱玉山的当家之主叫钟方恺，其妻名郁离，原本是一个孤女，被卖到花洲作瘦马，受尽欺辱。被偶然间下山的钟方恺遇到，带回抱玉山，此后便再没下过山。郁离的生辰将至，钟郁知道他母亲素爱看戏，想着请戏班来唱一出戏，以此作为他给母亲的生辰贺礼。

　　但因得各类神乎其神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传说，方圆几里没一个人敢从抱玉山山下过，更别说请戏班上山唱戏了。估计那些人一听抱玉山，腿都直打晃。钟郁几个人一商量，决定带人去花洲趁夜绑一个戏班子上山。

　　少年人心性，说干就干。钟郁先行去花洲摸清了当地戏班的驻点，然后传信让方晏带着人来绑，本来约定在花洲碰头。

　　然而方晏带着队走岔了路，绕了远道，刚巧就碰到了庄青岚一行人，见他们车上装的像是戏班的行头，一拦截，惊喜发现，竟然还是有点名气的和庆班，便连人带车全部带回了抱玉山，这才省了一番周折，不然抱玉山的传说中又要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少年人的脑子一热，没头没脑的突如其来，把和庆班的一众吓得够呛。掺合着抱玉山各式各样的传说，没人认为自己能活着离开抱玉山。

　　“唱戏？唱的什么戏！……不会是断头戏吧！”胆子小一点的十六开始自己吓自己。

　　庄青岚叹一口气，他平时可以全然不怕那些豪绅压迫，因为出事他可一人承担；但现在半点由不得他唱不唱：这关系着十几个少年的性命。即使那山匪少主刚才言语间还算客气，但终究是山头暴匪，差池几句，就能杀人不眨眼。庄青岚心中捉摸不出他的意图，但完全处于被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庄青岚就这么被众人围着，将刚才钟郁与他的谈话大概说了一下。

　　“传说没有一个人走出过抱玉山……这群山匪一定会等我们唱完戏再……”十三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其他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大师兄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这匪帮在此地盘桓不知多少年了，山下传言中只把山匪传得青面獠牙，却没听说有谁亲眼见过山匪，估计见过的人都死绝了……”众人听了不禁都缩了缩脖子。

　　“也就是咱们横竖都是死？那还唱什么？早死晚死都得死，大不了我们就跟他们拼了！”二师兄气道。

　　这匪帮不同寻常，刚才一路过来，林中都是暗哨，进了寨中，寨里的山匪个个带刀，训练有素；寨里各处更是防哨得密不透风，俨如铁桶。班子里平日练的基本功都是些台面上的花拳绣腿，一群毛头小子根本不是山匪的对手。荀秋临在心里大胆设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就算大家侥幸逃出匪寨，也会在半道上被山林里的暗哨截杀。

　　庄青岚道：“硬拼不可取，事已至此，目前这个处境，我们先按他们交代的来，再慢慢想办法。能拖一日是一日，英雄不逞匹夫之勇。”
　　听庄青岚这样说，众人只好先静观其变。

　　但他们没想到转变来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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