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和木头

　　梁国地处内陆以西，与夏国以连山为界，风林渡为关，自处一隅。来来往往的邦交、贸易都需经过风林渡才能进入梁国境内，久而久之，风林渡从小小的关隘发展成规模不小的城市。
　　这里有从繁华东部来的商人，一口箱子带来贵重的珠宝金银，几辆马车拖走特产的精美丝绸浓醇茶叶。各个国家来访的使者，被重兵保护行经此地，前往都城，百姓沿街围看，议论今天月山国的马车不如上次西昌的华丽。有时候一骑快马从集市穿过，惊得鸡飞狗跳，掀起尘土纷飞，这是边关急报得迅速上呈。
　　所以，风林渡向来都是人群攘攘，热闹非凡的。

　　只不过也是在这里，梁国斩杀大夏商贾于城下，掀起了这一场大战。夏军首先攻破的就是这里。
　　原本繁盛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整个城都是空荡荡的，充满了死气。偶尔遇到一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见了军队就跑。

　　夏军自接到调令开始，诸部将各自率领旗下士回西南、西北边关驻守，大将军甘尧率五千精兵护公主返京。七日到达风林渡，还有一半多的路程，但到了夏国境内，将士们归乡心切，脚程就会加快很多。

　　“公主，到了，下来吧。”一妇人掀开车帘，探头对明迢说。
　　等明迢钻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看了四周忙碌的人群，扶着王妇的手跳了下来。那农妇夫家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婶，一路上明迢是生活起居都是由她照顾。

　　东方的远山上，已经有半轮圆月慢慢升起来，营地里的人燃起篝火，气氛比往日更热烈。
　　今天是八月十五，团圆的节日。尽管全军将士没有和家人待在一起，但战争已经结束，他们也都还能活着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将军下令，今日除值班将士，都可有一个时辰的团坐聚会时间。

　　“那边有人组织了表演，公主要不要也去看看？毕竟今天是同乐的日子。”甘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明迢身后，背着手出声询问。
　　“大将军。”明迢转过身，“我去了将士们恐怕不自在，就不去打扰了。”
　　“那倒不会，公主多虑了，今天谁去了他们都会欢迎的。”甘尧听了好笑，年纪不大的人，考虑得倒是不少，他拍了拍明迢的头，“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甘南还像个野猴到处跑，不用思虑太多，天塌下来了总不会要你去顶着的。”
　　明迢没想到这个将军还会开玩笑，跟着他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一路上来来去去的士兵都跟甘尧行礼，然后又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明迢，他们听说队里有个公主，却都没见过，明迢低着头看着脚尖走，再是脸皮厚的人，这么看也要被看得不好意思。

　　“哎呦，谁撞我？”一个声音在明迢头顶响起，轻快而活泼。
　　“小公主啊。”明迢抬起头，原来是甘南。
　　甘南半弯着腰和明迢对视着，他一脸的戏谑，明迢还是安安静静的，眼神清澈透明。自从那次城墙后，甘南总觉得这个公主古怪，也没再注意到她。
　　然而今日，周围闹哄哄的，夜色与火光相纠缠，其实什么都看不真切，甘南却深吸一口气，心底涌出不一样的情绪。他跟着叔叔也是见了不少芳华美好的女子，可是都没有明迢一样的美丽，像是高山上最纯洁的雪。

　　“怎么，看呆了啊？公主好看吗？”甘尧一巴掌拍在甘南后脑勺，他走着发现后面没了人，还以为人多走丢了。
　　将军在这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往这边看，甘南一下子血气涌上了头，涨红了脸，很是不好意思，“哪儿有？”
　　“没有就今天你带着公主到处看看，知道了吗？”甘尧叮嘱他，“公主，你就跟着这小子，不用怕的。”
　　“哼，怕什么。”甘南从刚才的尴尬中回过神来，又嘴上不饶人了，被甘尧敲了一下。
　　甘南伸了手去拉明迢，不知道扭捏什么，就只握着她的袖子。

　　甘南推着明迢往前走，拨开层层的士兵间挤到最热闹的中央，军队里并没有什么乐子，一群人喝上了头，就开始比武，两个人摔角，甘尧放了一两金子作彩头，输了的就喝酒，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兴奋得脸通红，围着看热闹的人也热情高涨，连声叫好。

　　明迢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心里充盈起来，也连连鼓掌。

　　一位士兵实在勇猛，连挑四人还是英气勃发的样子，“还有谁？”
　　周围一圈人跃跃欲试，但平日里都是熟悉的人，知道他确实厉害，不敢轻易上前。

　　“甘伍长，甘南。”不知道是谁在起哄，那一片的人都在跟着大喊，“甘南、甘南。”
　　甘南先是连声推却，不肯上前，却见明迢也一脸笑意地望着他，鬼使神差地，就迈了出去。
　　他脱掉外衣，露出精壮的肌肉，甘南年轻气盛，心里又憋着一口气，一开始竟也能占了上风，几个回合下来，两人不相上下。但他终究年轻，空有一腔热血，急于取胜，心浮气躁，被人瞅准了漏洞，一把按在地上，起不来了。
　　等到甘南认输，马上就有人端着酒上来，倒得满满当当的一碗，他倒也爽快，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完，众人这才放过他。

　　甘南红着一张脸朝明迢走过来，整个人散发着热气，眼神光亮一闪，又突然熄灭。他挠了挠头，有些沮丧，“我输了。”
　　明迢愣了一下，“输了就输了，你年纪不如他，输了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了，又没有人能一直赢。”
　　“是哦，叔叔也是这样说的，他说赢了也没什么意思。”甘南望着已经挂在头顶的月亮。
　　明迢走过去拉着甘南的手，“不说这个啦，我们走吧，这里太吵了。”

　　少女细白柔软的手指牵着少年的两根指头，甘南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在了那里，周围再吵，他似乎也能听见来自血液奔流的声音。
　　两人去了人少的一个山坡，不知道是因为这里离天幕比较近，还是没有了篝火，星月的光辉一泻而下，天下仿佛都被一层水银裹着，草丛里还有最后的虫鸣。

　　地上已经有了露水，明迢提着裙摆慢慢地走，甘南跟在后面，见了，一下子把小姑娘举过头顶，示意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明迢一声轻叫，随后又是欢乐的笑声，她的手不知道怎么放，就微微抱住甘南的脖子。
　　甘南感觉痒痒的，“欸，小公主，手拿开，痒死啦！小心我把你丢下去。”他嘴里虽然这样说着，手还是紧紧握着明迢的小腿。他想，这个小公主怎么不仅人小小的，手脚也细得仿佛一把就能捏碎，让他回忆起七八岁的时候不小心被他打碎的白瓷，叔叔发现后，让他重新黏好，却怎么也不行。
　　明迢把手移到甘南头顶，胡乱扒拉着他的头发，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木簪也被弄掉，像个鸟窝。
　　“小公主，小公主，停，别弄了。”甘南告饶，“我错啦！我不丢你。”
　　两人一阵打闹，甘南举着她到了一棵树底下，止住了脚步，近处都是昏黑的阴影，远处到还有零星的灯火。

　　“我是不是很重啊？”明迢拍了拍甘南的额头，轻声问。
　　“你也知道啊，你是我见过的最重的人，都快压扁我了。”
　　“又骗我，放我下来。”

　　“小公主，这下面都是水，来，我送你到树上去。”甘南把明迢举到和树枝同高，小心翼翼地让她坐下，“抓紧了没有？”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甘南也从树下灵活地爬上来，树枝一阵摇晃。
　　两人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明迢转过头问：“喂，甘南，你有多重啊，我怎么觉得这要断了？”
　　“怎么可能，你以为我是你啊。”甘南一边还嘴，一边还故意晃了两下。“看，稳得很——”
　　“啊——甘南，你就是只猪！”明迢再也没了什么仪态，骂了甘南一声。
　　树枝真的断了，两个人一下子就摔了下来，好在没多高，地下又是秋草。

　　甘南连忙搬开树枝，“小公主，我可不是故意的啊，我怎么知道会这样。”
　　明迢坐在地上，也不起来，一把抓住甘南的脸颊，两只手一阵揉捏，“哎呀——都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甘南把明迢抱起来，又让她趴在背上，“公主回去可别说啊，我背你回去。”

　　等两人下了坡，各处的士兵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休息了。
　　到了明迢住的营房，甘尧和副将白渚就站在门口，明迢看见了，就示意甘南放她下来，结果这人又在犯蠢，迟迟不松手。
　　明迢趴在他耳朵边，用气声说：“快点儿，放我下来。”少女的呼吸打在脖颈上，本应是旖旎的事，甘南却觉得有点沉重。

　　没法，明迢只能这样，喊了声：“大将军，副将军。”
　　“嗯，公主可还玩得高兴？”甘尧笑意盈盈。
　　“很好，很热闹。”
　　“那就好，甘南，你送公主殿下进去歇息吧，之后几天，还麻烦公主自己了。”甘尧又转头吩咐甘南，“臣等先告退了。”

　　甘尧说得明迢一头雾水，麻烦个什么？等她进去，营房里却是一片黑暗，嘟囔着：“王婶怎么不开灯呢？好黑啊。”她又叫了两声：“王婶，王婶？”少女清脆的声音在黑暗里回荡，真是让人觉得孤单。
　　“甘南，你帮我出去看看，王婶在哪儿去了。”

　　甘南找了个椅子把明迢放下，磨磨蹭蹭地点了灯，出门去，好半天却是打了一桶水进来，“公主，我在外面候着，有事就叫我。“
　　明迢一下子愣住了，刚要质问他，又忽然明白了什么。
　　以后她再也见不到王婶了，是了，一个被灭国的百姓，怎么能跟在敌国公主身边，踏上敌国的土地。

　　一直等到灯火熄灭，营帐里陷入漆黑和寂静，门帐上还映着一个挺拔的人影。
　　屋里传来明迢的声音：“甘南，你也都知道吗？”
　　没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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