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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
薛韶再来时,姜越到底还是作好了新曲。时已入暑,白日里烘得人烦躁,夜里倒是静谧且幽凉。抚完一曲,姜越止住犹颤的琴弦,忽见一缕月光透进亭中,银亮如雪,不由心中一动。
“月照离亭花似雪。”她静静想道。出神一瞬,又抬目望向斜倚廊柱的薛韶,于是默默续道:“星河风露经年别。”十一年,不,是十二年了。距离他们初次照面,已十二年了。只是不似诗中星河风露的良辰佳期,而是隔着人命鲜血的一场冤孽。
姜越这样想着,心中便渐渐沉重下来。
薛韶本是阖目而坐,久不闻乐声再起,便睁眼看去,乍一触及姜越脸上神情,便微皱了眉,颇感讶异。
那眼中透出的情绪分明是哀愁的,甚至还有悲凉之意。可方才她所奏曲目与她此时情态却并不相和,乃是愈往高处愈见悠扬的,却不知一时之间是被何事牵动心神,方作如此之状。
“阿越?”他轻声问了一句,既是关切,又怕惊扰。
姜越被他一唤,手指往回缩了一寸。她压下那些情绪,唇边牵出淡淡一点笑意,声音平静柔和:“朗清醒了?我没事,只是见月色入亭,一时触动,心有所感罢了。”
“可我见你之神情,似乎很是伤怀?”薛韶追问。
姜越摇头,道:“许是习乐之人共有的敏感吧,万事万物皆可牵动所思。方才,我只是念起些旧事罢了,倒也不必提。”
薛韶见她无意,便也揭过,复又谈起那支曲子来。
“此曲我倒从未听过,可是你自作?”
姜越点头,道:“我并不想一直拘泥于旧曲,总该有些新意才好。”
薛韶应道:“确是如此。新旧更替,人间常数。”说完之后,却又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语带嘲弄:“可惜人间万事,世事更迭,却尽非如琴曲更迭一般容易。”
姜越听罢默然,而薛韶亦静默,一时皆无语。
“铮……”
却是姜越信手拨了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
“七夕将至,我想出去看看。”
她也未恳求薛韶,只是直言表明自己的意愿。
姜越入相府近一载之期,虽说两人相处还算和睦,可这囚禁的意味,也从未因此消弭过,只是掩在了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二人心知肚明,却从不主动提起。
“想去哪里?”
他也未给出回应,只是问她想去哪。
“便……揽云台吧。”姜越道,“许久不曾回去看过了,也不知春嬷嬷可好。”
“一个人回去吗?”薛韶继续问。
姜越心里一动,缓缓开口:“朗清,可愿同行?”
薛韶定定看住她,不言语。
于是姜越便又问了一次,更直白地:“你可愿与我同行?”
鹊桥之期,男女同行,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你当真想好了?”他第三次问她,是为着确认她的心意。若说前两次还是犹豫,这一次便是要落下那一锤之音,将二人的关系敲定分明。
姜越不答,却牵住了薛韶一片衣袖。攥得并不紧,一拂便能抽开,可谁也没有做这样的事。
“好,我自来这里接你,你我同去。”薛韶声音柔和下来。
姜越点头,又起一句:“至日,我还想找您讨一样东西。”
薛韶捕捉到了她话里称呼的变化,扬眉问道:“欲讨何物?阿越如此客气。”
姜越此时却不答,只垂眸作思索状,片刻后道:“一时还未想好,朗清便先欠着吧。”
薛韶旋即笑开:“你倒机灵。”却也并未计较她到底要什么。
“朗清这般不在乎,可是打定主意要赖账?”姜越拽了一把他的袖子,力度不大,比起盘问,倒更像是撒娇。
“我怎会?”薛韶失笑,顺带拉过她作乱的那只手,按在掌中。
“你既想让我欠着你,那我欠着便是了。”他说这话时,神色温柔,只是心中忽又想起当日关于亏欠之感的种种念头,思绪辗转,复终趋于平静。
“你若讨,我必予之。”他最后给了这样一句坚定的回答,似是为了填补心中亏欠的空缺而刻意做出的允诺——既然狠不下心舍去,便只能一直欠下去。
“若是对你不利的东西呢?”姜越忍不住心神一乱,开口时便添了些急切,映出心底慌乱的影子,“这样你也予我么?”
薛韶目光澄明如水,照出她三分焦灼模样。他心下了然,却也只是在眼中浅聚起一汪笑意,像是安抚,将对方那或是算计的担忧尽数化去。
他道:“亦如是。”
七夕虽不及中秋热闹,却也市集大开,灯影流红如瀑,从高楼瞰去,亦可称万家灯火。
姜越手里亦擎了一盏,形如锦鲤,色彩红鲜,随着二人步伐悠悠晃着。
“许久不曾逛集市了,都快忘了是如此热闹。”姜越感慨道。她面上覆着幂篱,隔了一层轻纱,周遭便朦胧起来,愈发显得幻如仙境。
“你若喜欢,今日便不回府,任你赏玩。”薛韶在她身侧道。
“这如何使得?”姜越笑着瞥他,“我一介女流,自有玩性,却怎好拖累大人。”
薛韶无奈摇头,道:“又在胡说。”
此前他同她虽已表字相许,可姜越也并不常唤,称呼总是随心而变,仿佛捉到什么乐子一般。他亦是由着她,此时也不过是摇头轻哂。
“记得去年七夕,我与楼里姐妹一道乞巧,看她们掷针。有些手巧的,一次便能成,针浮在水上,投下的影子有的像云,有的像花,聚散间各成其貌,我看了好新鲜,便也想试试,结果啊……”说到这里,姜越偏顿住了,抬首望向薛韶。
“结果如何?”薛韶善而从之。
“结果我一扔,那针便沉下去了,闹了个大笑话。”未等别人反应,姜越自己先笑了出来。却见薛韶也略作掩口,似在抵住那一丝轻笑溢出。
“看来你的巧只在弹琴上,乞巧却不乞不得。”
“她们也是这样说。”姜越赞同,转而又道:“或也是因为我无心吧。乞巧者大都心有期许,我无牵无挂,自然什么也讨不着。”
“无欲则刚,无牵无挂,倒也并非坏事。”薛韶随意开解了一句。
“我也觉得如此,故也未曾放在心上,只一笑而过,道了句‘献丑’,便落荒而逃了。”玩笑说罢,姜越又将视线转回薛韶身上,道:“然而今次或许会有不同。朗清以为呢?”
薛韶垂首看她,“因你心有牵挂吗?”
姜越却又不答,只念起一句诗来:“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薛韶顿步,停在姜越面前,盯着她问道:“所念在天涯?”
姜越将灯笼支起,打在薛韶脸侧,动作间垂袖如云褪,露出皓腕皎白如霜,停在对方面前寸许之地,一尾红鲤灯,照亮两边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好一个近在眼前。
他眸中灯火跳了跳,为那漆黑镀上一层融融暖意,片刻后抬手握住她手腕,将灯笼压低。
“我知晓了。”手中触感如玉,他牢牢扣着,不曾放开。
“走吧。”
如此闲步而行,兜转几回,终到了揽云台,甫一入门便有人来相迎,见是姜越,便道了声安。
“嬷嬷何在?”姜越摘了幂篱问道。
那人手往后院一指,道:“正在院中陪众乐师乞巧。可要我带您去?”
姜越谢绝,只向薛韶道:“朗清陪我去看看吧。”
薛韶颔首。于是便同往后院而行。
“仍是那条熟悉的路。”薛韶想。
当日便是春嬷嬷带他从此路去的留月阁,见到了姜越。时移物换,又怎能料到故地重游是此番情景。
“嬷嬷。”姜越扬声高唤,却是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她快行几步,前方绾着高髻的中年女子亦随之回首,二人就此照面。
“你回来了?”春嬷嬷声音里满是惊诧。
姜越微微一笑:“当此佳节,理应回来看看。”
院中乞巧的女眷有听见语声的,便来回头观望,见是姜越,面上皆浮现讶异之色。姜越皆以微笑回报过去,点头示意,但都不曾细谈。
“留月阁如今可还空着?”姜越问道。
“自然。你若想去,自去便是。”春嬷嬷道。
“多谢。”姜越留下句没头尾的谢,回身朝她拜别,一转眼便看见薛韶立在墙边等她。她这才牵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快步朝他走去。
“久等了。”
“不多叙几句?”薛韶问道,“你毕竟难得回来。”
姜越一面摇头,一面领着他往前走,“见上一面,知晓各自安好便足矣。”
“你倒很克制。”
“也谈不上”,姜越淡淡道,“本就是场萍聚罢了,若生出太多感情,才是自寻烦恼。”
薛韶深深看了她一眼,只见面色如水,确是没有丝毫动摇。
他缓缓道:“缘来缘去,聚散有时。却不知你我会是哪一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姜越笑眄了他一眼,语声依旧从容,“未知之事,何必计较许多。总归此时我与朗清在一处,若终到了离散那日,我也仍念着此刻的温存。”
“到了。”
她倏然止步。
留月阁前山石依旧,绿波不改,苍穹碧落月皎皎,一似当时。
“进去吧。”薛韶率先提步。
拾阶而上,重回二人初见之所,但见风拂帘动,月色轻盈,照出细尘点点漂浮,如梦如幻。
姜越踩过一地雪亮,走进这片月光里,伸手想掬一捧,却只见它水般从指间流下。
她静静回身,看向薛韶。
——他却不在同一片月影之下。
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月色此时倒成了天堑银河,将二人硬生生隔开。
他为什么不过来?
姜越先是这样想,而后又想道:若他真的过来,她能抓得住他吗?
她会吗?
姜越的手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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