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狗

　　弹琴的时候，楼下的狗叫声穿透沉沉夜色，爬上窗户闯进我的耳朵里。
　　我偷偷往后面瞥了一眼，妈妈正低着头，在织一件灰色的毛衣。靠着沙发的侧面，她的脚下靠着一根细小的竹竿。我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又实在好奇楼下的小狗，忍不住倾着琴凳，努力听的更清晰些。
　　楼下的小狗一定很可爱。

　　妈妈牵着我的手大步往前走，书包里的书很多，文具盒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又累又吵，我跟不上她的脚步，走的气喘吁吁踉踉跄跄。
　　妈妈忽然松开了手，在我的头顶上轻轻搡了一下：“走快一点周京京，你要迟到了。”
　　我撅起嘴，吞吞吐吐小声反驳：“红灯还有——68秒，走过去也不会变绿！”
　　妈妈瞪了我一眼，拉着我继续快步往前走。我用另一只手抹抹头发，辫子乱了，同学会笑话的。

　　等绿灯的时候，我的脚边摇摇晃晃走来一只脏脏的小狗，看不出来什么品种，原本身上白色的长毛被糊成泥黑色的，肚皮上的黑色毛都快垂到地上去了。我觉得他的眼睛很奇怪，好像瞧不起我。可能在它眼里，我和它长的一样小。
　　但是我有一些喜欢它。它漆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很无所谓的看向别的地方了。它不在乎城市早晨高峰期的红绿灯，也不在乎我妈妈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类，我觉得它很勇敢，也觉得它很可怜。

　　红灯还有二十四秒，妈妈拨了一下头发，我手中的面包已经被我撕成小条的了，背在身后一扬手，面包全掉在另一个人身后。
　　我假装跟妈妈一起等红绿灯，暗地里却用小皮鞋敲打地面，小狗被我吸引了注意，头动了动，摇摇晃晃的走过来。
　　这时候妈妈看见了这样一只狗，急忙把我拉到她身前：“哪里的野狗，这么脏，城管也不管管。”
　　我却不说话，因为我高兴着呢：小狗已经吃上了我撕的面包，周围的大人们都嫌狗脏，反而给它留了一片吃面包的绝好地方。

　　今天一早上我心情都很好。如果我再遇到那只狗，我就偷偷把它带到音乐喷泉那里，然后把它洗干净，央求妈妈一起养。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再弹琴的时候，羡慕楼下那家人的小狗了。
　　下午放学已经是四点半了。三年级的课业繁重，比一二年级要辛苦的多。我收拾了书包，乖乖坐在教室里，等妈妈来接我上奥数班。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这时候，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男生了。他是这学期才来的转校生，个子比我小很多，因此坐在第一排，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
　　我背上书包磨磨蹭蹭走过去，对他说：“肖逢雪，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看小狗吗？”
　　我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他转学过来的时候，老师让他在黑板上写过自己的名字。我当时就记住了他，虽然他瘦瘦小小，但是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
　　逢雪。
　　我觉得他会答应我。

　　他瞪了我一眼，从桌上抡起书包走了。
　　看来我的预感是错误的。我有一次听见妈妈对爸爸说，女人的预感是很准确的，你别想骗我。看来妈妈的说法也是错误的，肖逢雪根本没有理我。
　　我不敢一个人去找小狗，新闻上说，外面有很多坏人，就喜欢拐骗我们这样的小孩子。

　　等到天快黑了，妈妈还是没有来，看门的保安大叔来锁教室的门，看见我一个人坐在桌子上晃腿，吓了一跳，打开灯很凶的问我：“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有些害怕，腿也不敢晃了，小声说：“我妈妈没来。”
　　“那你爸爸呢？”
　　“是妈妈接我的。”

　　保安大叔瞪了我一眼，掏出手机问我：“你家长的手机号多少？”
　　我报了一串数字，他拨了很久电话才通，他更生气了：“周京京家长？怎么还不来接孩子放学？”
　　那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好像是爸爸的声音。
　　但这是妈妈的手机。

　　我家和学校离得不远，开车一会儿就能到，但是爸爸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我，他对我说对不起，爸爸来晚了，最后把我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轻松的拎着我沉重的书包，出了校门。
　　我还是有些惦念那只脏兮兮的小狗。

　　爸爸没把我送去奥数班，而是直接带我回了家。我家在二十七楼，坐电梯都要很久才能到，偏偏这天停电了。爸爸抱着我爬了几层楼，把我放到前几级阶梯上，弯着腰问我说：“京京，你自己爬楼梯可以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不喜欢他们这样，总拿我当小孩哄，我早就长大了。但我不说话，我就是不喜欢和他们说话，虽然比起妈妈，我更喜欢爸爸些。就算像妈妈说的那样，他在外面组建了别的家庭，有了别的小孩。
　　这些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我只要妈妈不逼着我练琴，他们谁和谁，爱怎样怎样，爱摔多少家具就摔多少家具。
　　我愿意养一只小狗。

　　因为爸爸难得的回家，家里有些不一样了。
　　我屏着气从爸爸肩膀上跳下来，换了小拖鞋四处看，餐桌上没有饭，妈妈好像不在。
　　我小心翼翼问爸爸：“妈妈呢？”
　　“妈妈在房间睡觉，没事不要过去吵她。乖京京，爸爸给你给你点禾希饭店的烤鱼，你要吃两大碗米饭哦。”他摸摸我的头。

　　我并不想吃禾希饭店的烤鱼，那已经是我一年前喜欢吃的东西了。我现在喜欢烤地瓜泡牛奶。
　　但我点点头说好。饭还没有来，我穿过客厅去我的小房间写作业。
　　墙上那副巨大的画没有了。那是我顶喜欢的《星空》，顶喜欢的一只耳朵的梵高。

　　我关上房门，楼下又隐约传来狗的叫声，我跑到窗前，踩着钢琴盖爬到窗户上看。
　　楼下透出明亮的灯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几乎吓得我从窗户前掉下来，我紧紧的抓住窗户沿，不敢再往下看了。小狗的呜呜咽咽的叫声不停地钻进我的耳朵，还有一些不能忽视的咒骂声和哭叫声。

　　唉，我躺在床上睡着了。

　　有一天爸爸又来了，妈妈低头穿自己的高跟鞋，紧接着“砰”的一声关掉了门，房中只剩下我和爸爸。我本想和他大眼瞪小眼，结果爸爸似乎并没有听见，依旧和颜悦色的对我伸开手臂：“来，京京，爸爸抱抱长大了没。”
　　我乖巧的上前去让他抱，趴在他的肩膀上不说话。

　　爸爸带我去禾希饭店吃烤鱼，因为一个月前他回家时，他点的烤鱼还没送到，我就睡着了，他就没有再叫醒我，等我醒时他已经走了，烤鱼被妈妈倒掉了。
　　虽然我也并不想吃。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小狗，于是我对爸爸说：“爸爸，我想要一只小狗。”
　　爸爸很高兴，吃完烤鱼就带我去了宠物店。每一只锁在笼子里的猫猫狗狗都可爱，只是我觉得他们悲伤，我和它们的明亮的眼睛一一分开，只想趴在爸爸的肩头大哭一场。
　　鱼吃的太多了，撑的肚子疼。

　　最后爸爸替我要了一只白色的卷毛狗，小小一只，身上有笼子里面带出来的潮湿腥臭味，我抱得紧紧的。
　　爸爸送我回家后，和我玩了一会儿积木，安置好小狗后，就准备要走。我停下手中的积木，忽然看到爸爸身上穿的衣服，是一件灰色的毛衣，我说：“妈妈织的真快。”
　　“什么？”
　　我说：“老师真讨厌，总布置很多作业。”
　　爸爸哈哈大笑，把我抱起来在半空中抡了一圈，最后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京京乖。”
　　然后就走了。
　　没有回头。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妈妈督促我练琴时，手上都拿着那些一团一团的灰色毛线，和面对我时的态度截然不同，有时候她织着织着渐渐就发起了呆，手指摩挲着手上半成型的毛衣，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好像是甜蜜，又好像是悲伤。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这些时候，就算我偷偷的不练琴，妈妈也不会察觉。

　　妈妈说，我一定要学好琴，这样学校的元旦晚会我就可以大放异彩，一定比我们班总考第一名的杨林桢更风光体面。
　　爸爸见了也一定喜欢。

　　杨林桢什么都会，老师不止一次在妈妈面前说我太顽劣，要我多向杨林桢学习。妈妈是很要强的人，可惜我不是。

　　元旦前一天晚上，我把一个音节反复弹错了好几遍，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扬起手打了我一巴掌。
　　我疼坏了，从琴凳上翻下来，拔腿就往外面跑。
　　家里养的卷毛狗被圈在笼子里，不停地冲我吠叫。家里的气氛感染了它，它脖子上的链子撞击在铁笼子里，发出令人心惊胆颤的声音。
　　妈妈在后面大声喊我的名字。
　　楼下的那只狗似乎也在叫。

　　我不敢按电梯。冲到安全通道往楼下狂奔。
　　楼下的狗叫声越来越清晰，我含着泪气喘吁吁呆住了。

　　肖逢雪骑在安全通道口的栏杆上，狗叫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我忘记了逃跑，用手背抹干眼泪朝他走过去。他注视着我，额角一块老大的淤青。
　　我停在他面前一步远。

　　肖逢雪忽然笑了一下，口气轻蔑的说：“你也被打了？”
　　我说：“你就是那只狗？”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互相看了几秒，同时开始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哭。

　　肖逢雪拍拍身下的铁栏杆，要我过去坐。我到他身边往下一看，从二十六楼一直到负一层，光线昏昏暗暗，看不到底，像人间地狱。
　　我摇头拒绝，挑了一级台阶坐下。

　　“你为什么不回去？”我问他。
　　“他们两在打架，等打完了我再回去睡觉。”肖逢雪无所谓的说。
　　我“哦”了一声，想了想说：“他们大人都是这样。”

　　妈妈很久之后才找到我，一把把我抱进怀里，流眼泪说：“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打你，京京，我们回去吧。”
　　我在妈妈的肩膀上看肖逢雪，他朝我挤眉弄眼，于是我看着他的眼睛对妈妈说：“好。”

　　肖逢雪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

　　我被妈妈抱在怀里上楼，眼睛一直看着他，他维持着那个表情，像电视里那些玩世不恭的人那样笑着，坐在栏杆上晃着小腿。
　　下面是深渊，他不怕掉进去吗？我好害怕，我想把他拉上来。

　　我们进了家门。
　　元旦那天的晚会照常举行。我的钢琴曲被放在倒数第二个节目，底下坐着的同学和家长稀稀落落的鼓着掌。
　　最后一个节目是杨林桢的舞蹈。我退场的时候遇见她上场，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嘴上涂着红红的唇膏，脸上是人们喜欢的那种笑。
　　可惜我没有，可惜我学不会。

　　我坐在后台的高椅子上，学肖逢雪的样子晃着腿。
　　我听见音乐被高高抛起轻轻放下，台下的掌声如雷，主持人在喜庆日子里告别的声音高亢。
　　妈妈一定高兴不起来。
　　我牵动了一下嘴角，肖逢雪玩世不恭的笑在我脸上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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