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柳环儿已经很久没有施过脂粉了,但今天是一个例外。
时辰还早,天边只漏了一层晦暗的光。柳环儿颤巍巍地点了盏小油灯,从身后的柜里取出一个红漆雕花的匣子。这是她出嫁那年带来的,里面装着她从前那些胭脂水粉。匣旁还叠着一匹白绫,流水似的软。但因为放的位置差强人意,便也不免沾了些陈年的灰尘。油灯的光在面前的镜子上投下一个圆影,晕亮了周围一片素白的纸奠。
匣子"吱呀"地扭开了。
熏鼻的香粉登时钻了出来,掩过几分纸钱的烧灰。一阵邪风从前窗吹过 ,引得灵堂棚子哨声一般地响。柳环儿浑身一个寒战。她摸索着起身,不知从哪处翻出一根红色的蜡烛点了,直勾勾地盯着那火焰。直到那蜡泪滚滚熔了刻上的花纹 ,心里才觉得安稳一些。火光扑朔,显着柳环儿本就为丧事而憔悴的脸格外苍白,眼尾却因泪水浸得水红,有一种诡异而哀戚的美丽。柳环儿偏过头去,对着灵堂喊道:
"哥儿,你倒有什么放不下?你这病了一年多,我哪里碰过这些玩意?何时不是随刻侍着奉着?现在你去了,仍连这点自由都不肯给我么?——我倒是满生羡慕你 ,可是百般法子都试过了才罢;我还没病,却也要下去陪你了!"
房间一片寂静。只有烛焰的影子在墙上跳动,忽闪忽闪的,像被四个人抬着的花轿。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天。四个精壮的轿夫颠颠地抬着花轿,让不流通的空气更加憋闷昏热起来。柳环儿的鼻尖黏黏地抵在盖头上,薄汗洇出一块小小的印记。她好像在梦中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由她自己操办的。远房的姨婆们说这些好,于是这些就被侍女们装在了她的身上。闹哄哄的人群,像这盖头似的挡住了她的思考——现在人们散到别处去了,只剩她一人,她便呆愣愣地低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脚看。那双脚乖巧地缩在红缎面的绣花鞋里,尖尖的,脚面隆成小山 ,连柳环儿都不住觉得真是好看 。她想起小时刚裹脚时的光景 ,想起自己噙着眼泪却还同意再紧些的委屈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她觉得自豪,像中举士子回忆十年寒窗苦一样佩服当年的那股狠劲,连她爹都夸赞说"有自己的风范",才换的今日出嫁的风光。
"少夫人,您这边走。"两个侍女搀着她下轿,摇摇晃晃地踩着一径铺到内房的红绸,在一片嘈杂的恭喜声中入了正堂。监礼官的声音高亢尖锐,在炎热的夏日里更像锈蚀的铁耙在拖着玻璃。柳环儿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她只是在凭着记忆机械操演着已经练习无数遍的动作。
柳环儿不知等了多久,红盖头下突然钻进一个黄铜的秤杆,毫无章法地左右试探,随着一股浓重的酒气直硬杵在了柳环儿的额头上。金属的冰凉一下子将她拉回了现实,她蓦然意识到,这就是她要与之度过一生的人了。她挺直身板,半是兴奋半是畏惧地开口。
"相公……"
来人也似紧张,笨手笨脚地把盖头挑起来,同心秤紧紧攥在手里,无所适从地支在一旁。
柳环儿透过喜烛摇曳的光,第一次看见她未来丈夫的模样。
他身量并不算高,脸却生的饱满,使得整个人瞧上去便不免有些粗笨。小眼睛倒是有神,此时正向下打量着柳环儿的脚。腮边的肉挂在颧骨上,将中间的鼻子挤成了球。厚嘴唇微微撅起,露出晶亮的唾液,盖过了下巴上的小胡子。
"王……柳环……?"
她顺从地低下头去,微微颔首。她说不上难过,毕竟这是爹的主意,自有他的理由。此人是刘家的三公子,想来也定是极富贵的。她甚至为能为家做出贡献而喜悦。谁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她这不也算政治的联姻,十分的有用处么?
之后怎样度过的那晚,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合卺酒的盏沿上有着忽略不掉的呕吐物的酸臭味道,和她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身下的那方溅着血点的白帕。仿佛一块高悬的石头终于落地,一切便都结束了。
柳环儿定定心神,埋怨自己方才喊话的唐突。她就着黄铜镜, 打来一盆清水,开始洗起脸来。她动作很慢,好像这样就能把前几日哭肿的眼睛复原一样。太阳一点点升上来,柳环儿的心却在慢慢沉下去。现在已经是下人们该上工的时候了,但她的房间依然很静,没有一个人进来,仿佛她已经死去了。柳环儿看起来并不意外,两指镊着青眉石细细地描,连眉角都勾得分外精巧。抿过的口纸被扔在一旁,留下半个暗红的唇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完整地,何况是亲自化过妆了,但她的动作却依旧娴熟,利落得简直是个假人。镜中的美人愈发标致了,但那双无神却又直勾勾对着自己的眼睛,让她一阵害怕。
天空晴朗,像一汪深澈的水,干净澄明,没有一丝云。阳光正安静地洒下来,兜住柳环儿的房间。蜡烛不知何时早熄了,丑陋地窝在银烛台上。她的记忆也像水洗过一样,有的没的,莫名都跑到了她的眼前。她想起小时候去折春柳,也是这样好的一天。鹧鸪声叫,咯咯响的。
"柳环儿!"邻家男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一手攀着柳树枝,一手捏着段连叶丝都袅娜的嫩柳,挽成一个圈。"你看,你现在可在我手里了!"他斜坐在中间的树枝上,颇为得意地晃着腿。
"呸!"柳环儿也只是五六岁的模样,还带着孩童时期独有的泼辣。她此时还未裹脚,整日大街小巷地跑跳。她作势踢了下树干,大声嚷道:"徐庆平,有种你下树来!你瞒着你爹偷私塾扇子的事,我可知道!不用你现在笑,等我告他去,扒你一层皮!"
徐庆平蹦到地上,绕过柳环儿的追打,随意坐在树旁一座青石牌坊的基座上,靠着高高的石柱,笑得更厉害,"好柳环儿,我晓得你舍不得我——我那可是偷了它给你作聘礼——"他手一扬,把柳条塞到她的手里。"这个送你,拿回家喂你家兔子。"
柳环儿愣了一下,怔怔地走到徐庆平身边坐下,很快又回过神来,认真想了想:"扇子怎么够聘礼?我要先生的那块镇纸!"柳环儿把柳条贴在牌坊石柱的纹理上,感受着叶丝的痒缩在石板冰凉又坚硬的质感里。阳光映着它的绿,仿佛每一寸都是活的。
"这写的是什么字?"
"周——王——氏——媳——刘——氏——节——孝——坊——给——褒——贞——洁——千——古——传——芳——”徐庆平眯起眼睛,一字一字地读着。"看咱厉不厉害?全认识!"
柳环儿被这么多个姓氏弄得晕头撞向,并没有回答他的自夸。春水撞江,时间都被拖的很长。鹧鸪躲在树荫里,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徐庆平掏出弹弓去打,皮筋被拽成一条浑圆的线,一松手,便只剩下碧蓝的天空和那座暗青的牌坊。
她想起童年时那个邻家的孩子,他前年便娶了妻,如今已有了第一个儿子。她出嫁的那天他似乎也来了,不过是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吉利话。她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的那只兔子,后来被杀了炖作肉吃。它平日只乖巧缩在人膝上,从不挑食或是随地便溺。就在最后被人捉去时,也不跑不闹,只用大大的红眼睛盯着柳环儿看。第二天用过中饭,大哥才一脸神秘地告诉她这正是用那只兔子做的。她又想起曾经打听过的那位"周王氏媳刘氏"的故事,她的丈夫去外地做官,多年不回,但她一直良守妇道。一日一个外地的登徒子见了她,便语言轻薄了几句。趁她怒骂之时,又摸了她的手。她自知愧对丈夫,回家便叮嘱公婆,悬梁自尽而去。官府为她修建了这座牌坊,她丈夫和当地县令的官位都升了一级。
她会流芳千古万世铭记的,别人都这么说。真可笑啊,柳环儿想,她只是一个三个姓氏的堆叠体,人们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那我呢?我死了以后,还会有人记得柳环儿么?还有人知道,存在过王柳环这个人么?
柳环儿眼睛发酸,泪珠比那天丈夫合棺时掉的还要厉害 。她莫名想兔子,想徐庆平,想那截不知最后被自己扔到那里的春柳。她先是啜泣,慢慢便成了嚎啕。脂粉和成了红泥,糊得满身满脸。她不知所以地难过,难过自己,难过那位素未谋面的"周王氏媳刘氏"。她已然忘却了理智,朝门外大喊。
"我哪点做的不好,你们全都逼得我死?说话,说话啊!——晓翠,我哪点对不起你?连你也一起这样对我?——我哪点对不起你们?让我嫁刘洪,我便嫁了;让我侍奉,划自己的血作引,我也从着;让我守节,我也守得——我什么时候违背过你们的意思?说话!为什么非要我死?为什么还要我死?晓翠,是我每月多给你塞一两银子,是我在你犯错惹老爷生气的时候说好话把你留下,你也帮着他们一起!你说话啊!——"晓翠是她的贴身侍女,按理说此时早应该服侍在她身旁。
一片寂静。
柳环儿夺起铜盆,用力砸在地上,好不清脆响亮。
门外突然出声。
"夫人何苦弄得这样不体面,王老爷不是已经把道理讲明了……现在大奶奶已经派人去把他找来,又如何是好……"
这是晓翠的声音。
柳环儿听到这话愣了半刻,良久,身形一软摊在椅子上,两行红泪静静从眼窝蜿蜒到脖颈。下人们把耳朵贴在紧关到房门上许久,才又听到了细小的呜咽。
一阵嘈杂的人声闯进院子,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王老爷抻抻鱼纹白绣的长袍前襟,大步走到柳环儿身前。看到她抹花的脸,嘴角绷成一条极紧的线,像一把锋利的刀,简直要划开她的面皮。他伸出右手食指,连周围的空气都一起颤抖起来。王老爷咬紧后牙槽,话语从他的齿间的摩擦中挤出来。
"王柳环!"
还未等对方来得及畏缩地向后退,一记耳光已经扇了上去。声音并不响亮,更像是打在了沉闷的皮革卷上。真正响亮的是一秒后的耳鸣,泛着黑色的锐利边缘在脑海里肆意冲撞。柳环儿身形不稳,幸亏坐在椅中才不至于跌倒,浑身都在打颤。王老爷嫌恶地用不知什么时候取出来的白绫擦去手上的红泥,"你好生不懂事!"
"我昨日怎么和你说的?"王老爷怕身边人听去笑话,揪着柳环儿的衣颈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我多需要政绩?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机会!我就能调到江浙去!"他重重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以为这么一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给你留的体面,是你自己不珍惜!——来人!"
身后的几个侍从一拥而上,两人将白绫系在梁上,又试了试结实程度,另几人将柳环儿打横抱起。柳环儿无力地挣扎,拳头软绵绵地砸在侍从坚实的肌肉上。她哭闹着:"爹!爹!我不想死,求求你,我真的不想死——娘,救我!娘!"
老爷点点头,侍从们便利落地把她挂在了白绫的挽结上。柳环儿登时发不出声音,一双金莲在空中乱踢,双手努力想抬到绳索前。慢慢地,她的面庞因为缺氧变得紫红,眼珠微微凸起,舌头探出丹唇,却还在呜着听不清的音节。
“柳环儿,你别怪爹,”王老爷看着她逐渐僵硬的指尖,声音放柔了下来。“等一会爹再找人重新帮你梳妆,保证也一样漂漂亮亮的。”他轻轻叹口气,感觉自己眼睛也有些发酸。“人总有一死,重要的是有贡献,”他的语气和蔼,一如很多年前,他坐在凉亭的摇椅上教柳环儿二十四孝的故事。"你永远是爹最爱的小姑娘。爹不会忘记你的。"
刘家的人此时全进了柳环儿的屋子,小小的空间顿时有些拥挤。他们面无表情地仰头去看柳环儿在最后遗留下的狰狞的脸,沉默得几近肃穆。一滴水突然落到了地上,不知是谁的眼泪。它混上了地面的尘埃,立刻便消失不见了。
镇子上新起了一座牌坊。
牌坊整身用白石雕刻,又专门花了大价钱从外地聘来了大石匠,费了几个月的工时。落成那天,全镇人都出去看,纷纷赞扬那石匠的手艺真是好,好不庄严大气。又称赞那位殉节的妇人,为全镇人脸上都增了光。一位刚开蒙不久的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好奇地去读那牌坊上的字,一字一字拉着长声:
\"刘——杨——氏——媳——王——氏——节——孝——坊——\"
给褒贞洁,千古传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