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御彻一身红色劲装，只袖口绣着些绿色花纹，腰系五环碧玉带，右手黑色护腕，足蹬棕黑皮靴，看起来干净利落，他旁边站着的少女同样一身青色短衫，英姿飒爽。
　　凶险的历练，未知的鬼域，他们穿的都很轻便，可少女束发的金环与少年人腰间的玉带，到底是为他们显出几分矜贵。
　　二人一路同行，走入了一片红色的山石之中，山石棱角锋锐，无草木，古老苍凉，在这灰红色的矮山之中，他们看到了那座与山石融为一体的城池——锋弦城。
　　他们驻足在了城前，抬头仰望，俱是无声。
　　灰黑色的烟雾笼罩着这座城池，只偶然流动的间隙，才能看到城头的字，雅致而透出点点锋芒，是“锋弦城”的“锋”字。
　　站在这座庞然大物前，再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到幽暗和沧桑。
　　御芊芊伸手，越过黑色的巨物，指向它后面影影绰绰的远山，“你看那里。”
　　御彻看了过去，琥珀色的眸子安静地映着城与山，“东南禁地。”
　　九灵大陆有不少禁地，有的只是凶险，有的则有去无还，犹以东南禁地最为出名，因为它就是有去无还，十死无生的那一处。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想起了御季讲的故事，锋弦城，最后的防线……
　　“青丘山。”他们异口同声道，说完都是心下震撼。
　　东南禁地，应该就是青丘山吧，古妖宫的记载外人许是不知的，可就连听过了那个故事的他们，也不知那时发生了什么。
　　但哪怕只是听名字，也觉得青丘山不该是这种模样。
　　东南禁地，寸草不生，生灵绝迹，入者，转瞬枯骨。
　　二人心中都升起淡淡的敬畏，为那个庞大而未知的时代，为那些曾波澜壮阔的人物。
　　“走吧。”
　　“嗯，走。”
　　他们说着，一起踏入了那片黑雾。
　　进去之后，先是看到一个漆黑的鬼影，御彻下意识的一退，同时飞刀在手，御芊芊长剑一挥，灵力微动，斩向那物，便听得一声厉叫，黑影随即消散。
　　“应该是师父说的凶物。”御彻道。
　　御芊芊点头，接道：“外围的还挺弱的，这儿雾大，你就别浪费刀了，我来。”
　　御彻笑了笑，手腕一动，黑芒一闪，一凶物破灭，随即他轻声道：“非吟。”
　　一把黑色的小刀便从迷雾中凌空飞来，虽然速度慢了点，却依旧回到了他的手上，然后他才笑了一声道：“没事，我用非吟。”
　　这把就是他养的妖刀，认真取了名字，以血温养，如今已能受他召唤。
　　要知道，就是天生蕴灵的武器，也很少有能扔出去再应召而回的，御彻这把刀，绝非凡品。
　　“好。”御芊芊点头道。
　　就是御阎，也为非吟花了不少心血，亲自运行灵力锻造，之后又悉心指点，御彻以自己与敌人之血淬炼，辅以绝世功法，才养出了这一点灵动。
　　她心中知晓，便也明白好刀需磨的道理。
　　二人杀了几只凶物，才继续向前，“不知如何进入鬼界。”御彻嘟囔道。
　　“那片黑雾。”御芊芊指道。
　　御彻看去，确实看到几片更深的雾，他与她默契十足，几个字便知晓对方语意，便点头道：“应该是了。”
　　“我先去试试。”御芊芊拿着剑道。
　　“不是有融合鬼界吗？我跟在你后面，要是不是融合鬼界我就去你左边的那个，这两个鬼界基本上没有移动，我们破界后都不要走远，就在原地等对方。”
　　御芊芊点头，先走进了那一片黑雾，御彻跟上，却被无形的力量推了出来，还真是单人鬼界？他神色不变，顿了顿走向左边那一团黑雾，一瞬间，便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如另一个世界。
　　周围有房子，还有一动不动的人，奇怪的是，房子全是倾斜的，人也是倾斜的，如同被粘在地上的木偶。
　　御彻心下奇怪，他想起师父说过进入鬼界后可能会失去一部分记忆，还会经历鬼死前经历的事情，可现在算什么？他依旧像个局外人。
　　——进入鬼界后需要寻找‘契机’，才能真的深入。
　　突然想起这句话，御彻明悟，现在的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只有找到契机，自己才能真的进入此方鬼界。
　　会不会是让这些人……或者说是鬼，动起来？
　　他尝试着掰了掰一个人，却根本掰不动，踢了踢一块石子，也毫无办法。御彻皱了皱眉，师父说过，深入容易破界难，既然深入容易，那自己怎么能在这停滞。
　　御彻在此鬼界中走了一个时辰，只觉这些倾斜着的人看得自己眼晕，而且他细细观察了这些人的服饰和样子，甚至是兜都摸了一个遍，根本就没有丝毫线索。
　　倾斜的房子，倾斜的人，还全部倾斜成了一个角度，这个世界就是歪的，到底怎么真的融入啊？
　　融入？
　　御彻突地想到了什么，视线缓缓移动，看向了身边身体前倾的人。
　　他侧头看着对方，调整着自己的角度，微微倾斜着身子，在他的身体和那人呈同一幅度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人冷漠的表情，同一瞬间，整个鬼界动了起来。
　　……
　　小小山道，拾阶而上，一人对着他道：“吴顺，往上搬这个大石。”
　　少年人点头，和弟弟一起帮着这些人布置着……我好像是来完成什么执念的，对了，师父，鬼界试炼，任务……记忆怎么模模糊糊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甩了甩头，整理着思路。
　　总之，应该是要完成师父的吩咐的……那吩咐是什么，搬这些石头吗？
　　不管了，先做吧。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搬着石头，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冲撞下来，狠狠地砸在了身前的石头上，少年人下意识的要用灵力，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对了，我是个凡人，那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灵力？
　　他正自迷茫间，身前石头翻滚，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压住了他的一只腿。
　　剧痛传来，吴顺睁大了眼睛，努力推住了身上的巨石，不远处的人刚想要救他，却听得旁边人喊道：“妖族来了！”
　　远处似有喊声，但是还很远，足够他们过来把他拉出去了，“你们，有修为吧，拉我一把。”他忍着痛道。
　　刚刚要拉他的人眼中闪过莫大的恐惧，一边往上跑一边敷衍道：“你自己出来吧，妖族来了啊！”
　　吴顺眼中有着不可置信和愤怒，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跑远，跑到山上藏好，从自己这个角度，还能看到他们的大半个身子和握着绳子的手，那是准备拉动机关！
　　他拼命挣扎着，必须快点跑上去，不然死定了。
　　一只手拉住了自己，正是十二岁的弟弟，吴顺愣了愣，忙道：“别拉，帮我推石头。”
　　弟弟立刻努力推石头，可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有些倾斜的，石头在偏上方的位置，吴顺在下面，不往下滚就不错了，往上推谈何容易。
　　吴顺的手撑在地上，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的撑着地往下爬，可是石头太重太沉，他刚撤出一点，就借着斜坡又往下压住了他。
　　他的胳膊已经磨出了血，却还在努力地把自己往外拔，恍惚间，他听到了拉动绳子的声音。
　　绳子？
　　吴顺猛地转头，就看到了滚落的巨石。
　　“跑……”
　　这一个字还没说完，弟弟就被巨石碾过，只剩一滩血迹。
　　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吴顺整个人呆住了。
　　躲过巨石的妖族终于上来，顺手一枪，扎进了吴顺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意识渐渐消失，合眼的前一刻，世界倾斜。
　　……
　　原来是这样，死亡的疼痛中，御彻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原来你是这么死的，他的心有些发冷，为转眼间那一滩鲜红的血，为胸口被贯穿的疼痛。
　　在这小小鬼界中，他看到了死亡，也经历了死亡，才发现那原来是那么容易，那么的快而冷。
　　【仙长，拉我一把吧，求你们了】这才是吴顺的原话。
　　【来得及的】
　　【跑啊！】
　　对于修行者来说，移开一块石头，不过抬手间的事情啊。
　　在鬼界中经历了一次死亡，御彻的头格外的疼，他知道自己的意识是能发挥作用的，比如说一部分根据他性格才说出的话，还有模模糊糊的记忆，可是自己该做什么呢？
　　怎么破界呢？
　　轮回，第二次。
　　巨石碰撞声响起，吴顺再次被压在了地上，头好疼，“救……”可是，看着往山上跑的修行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语音戛然而止，他看向了旁边的弟弟。
　　“跑，快跑。”
　　弟弟没听懂，固执地拉着他。
　　“你先上去等我，我有办法出来。”吴顺道。
　　弟弟点头，退开。
　　妖族来袭。
　　吴顺身死，死前，他看到弟弟往下跑，一把熟悉的黑枪，刺穿了十二岁少年的身体。
　　尸体翻滚而下，他看到少年逐渐扩散成一片幽黑的瞳孔，那是死人的眼睛。
　　世界再度倾斜。
　　不对，不对，不能让巨石砸中，御彻头痛欲裂，这样的轮回，是一种对他精神的摧残，他平心静气，默想自己的念，纯粹意识，《局》渐渐运转，他才感觉好了一点，希望。
　　我希望活下来。
　　带着这样的念头，轮回，第三次。
　　“吴顺，往上搬这个大石。”
　　同样的话，吴顺心里却仿佛有一个声音，跑，快跑。
　　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却只觉得心中愈发不安，他的手摸上了石头，整个人却开始打颤，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让他的脑子乱成了一片。
　　跑，再不跑，就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跑。
　　他忽然拉住了弟弟的手，转身就跑。
　　灵力的波动传来，吴顺摔在地上，吐了一口血，“说好了帮忙，你跑什么？”是啊，他跑什么，凡人哪里跑得过修行者？
　　“抱歉，我刚刚……”吴顺连忙回去道歉，继续搬石头。
　　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
　　身体再度被石头压住，天旋地转，血色弥漫。
　　……
　　御彻痛得闷哼出声，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好像弄错了一件事，吴顺的执念应该不是活下去，因为没有谁是想死的，如果执念是活下去，那几乎没有鬼会进入轮回，岂不是全来这鬼界了，他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悲哀，却立刻清醒过来，连忙运转功法，纯粹自己的念。
　　这一次，我希望，弟弟平安。
　　一定要让他留在上面，一定。
　　仿佛要把这句话刻在自己脑海里一样，御彻不断的纯粹念头，甚至低低的念出了声。
　　轮回，第四次。
　　“一定要让他留在上面，一定要让他……”
　　“吴顺，你念叨什么呢，快点搬石头。”旁边的人道。
　　少年突然惊醒，他愣愣地看了眼那人，又看了眼弟弟，突然道：“你先回家，今天哥哥自己就行。”
　　“那我在上面等。”
　　不行，他会下来，不行，会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吴顺坚持道：“你先回去，我饿了，你先回去做点吃的。”他一边把弟弟打发走，一边对着修行者们道：“放心，我自己也能行，我了解地形，手脚快。”
　　他们倒不至于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也不放过，便让他弟弟走了。
　　再次被压住，吴顺认命的闭上眼睛，等世界倾斜。
　　……
　　不对，御彻捂着剧痛的头，鬼界怎么还没破，他恍惚间向一片黑雾看去，便看到吴顺的弟弟站在远方，化成了一个狰狞的鬼影，他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冷汗顺着额头滴落。
　　这是融合鬼界。
　　吴顺的弟弟，也是鬼！
　　融合鬼界，必须要完成所有鬼的执念才能出去。
　　此种鬼界人数够了才会开始轮回，想到御阎的话，御彻心中惊疑，有人和自己一起进入了这个鬼界，到底是在自己之前还是之后，怎么和那人配合？吴顺的弟弟看到了什么，执念又是什么？
　　再破不了，会死的。
　　御彻努力的运转功法，再次进入了鬼界轮回。
　　轮回，第五次。
　　“赵有成……赵……”十二岁的弟弟念叨着什么，如果御彻此时清醒，也许就能猜到，是进入鬼界的另一人在给自己传递信息。
　　吴顺对着弟弟笑道：“你念赵兄的名字做什么，他在上面搬石头呢。”
　　十二岁的小男孩茫然的摇了摇头，吴顺摸了摸他的头，正要推自己手中的石头。
　　可随即，他脑海中掠过什么，不对，不对劲。
　　会有石头滚下来，撞在自己的石头上，可是死了这么多次，他从来没有看清过，撞到自己石头上的石头是哪来的？
　　哎？自己怎么知道会有石头滚下来，什么死？
　　电光火石之间，吴顺猛地侧身抬头，便看见了赵有成推下来的石头，他，故意的。
　　还是来不及躲闪，他被巨石压在身下，又或许这场轮回中，吴顺本来就没有活着的可能……死了的人，终究只能走向死亡。
　　但是这回他知道了，那撞到自己石头上的东西，是赵有成推下来的石头，为什么呢？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兄弟，为什么要害他呢？是因为喜欢同一个姑娘吗？还是想独占酬劳？不重要了，不重要了，他是仇人。
　　这次再失败，可能就出不去这个轮回了。
　　吴顺不知为何，有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意识，他的眼中闪过疯狂，那疯狂仿佛来自两个灵魂。
　　一个是不得瞑目的鬼，一个是活着的少年。
　　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刀，递给了正要拉自己的弟弟，“好孩子，杀了他，杀了，赵有成。”
　　十二岁的小孩眼中闪过什么，冲破了恐惧，仿佛他体内也有两个人，在这一刻达成了一致，报仇！
　　他不再管自己的哥哥，而是跑到了坡上，拿刀刺向了另一个凡人。
　　吴顺眼中最后的画面，是心口上插着一把刀的弟弟，弟弟在冲自己笑，弟弟的身旁，是赵有成的尸体，吴顺也笑了。
　　世界一点点变成白色，化为碎片。
　　仇恨与真相吗……御彻想到，五次轮回，没有一次吴顺和弟弟能得到善终，即使是完成了执念，也依旧惨死。
　　死亡不可改变，唯有念不随身逝，如此，才有了这鬼域中的每一个鬼吧，或者说，鬼域本就因此诞生。
　　不太能理解，那般绝境，有什么东西能胜过对生的渴望吗……御彻试图理解，他想到了自己，然后便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落凡尘，如果那天，甘棠没有帮他挡住那个护卫，他就那般看着大门惨死当场，一步之遥，若说执念，只怕就是迈出那道门吧。
　　当时想过的，也许会死，可是，一定要走出那扇门。
　　御彻的心陡然酸了一下，他还是不理解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悲喜，可是他又理解了，理解这处的每一个鬼，求的都不是生。
　　就像五年前，那场照亮了血焰山岭的大火里，自己最想要的，也不是活下来，而是离开，哪怕死亡。
　　可正因如此，活着才那么美好，他轻叹了一口气，吞下两颗恢复灵力的丹药，走出了黑雾，雾气在他身后一点点变淡，却并未消散。
　　外面站着三个人，两个他不认识，另一个是御芊芊，看到他走出来立刻上前，同时对那二人依旧保持了防备，“师哥，没事吧？”她关切道。
　　“消耗不小，融合鬼界。”
　　“嗯，我刚看到他走出来。”御芊芊看向了一身着浅蓝色衣服的少年人道。
　　他旁边的中年男子递给了那人一粒丹药，道：“吃了吧，少爷。”
　　一句话，身份分明。
　　少年人不情愿的接过，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然后对着御彻道：“我都和她说了你在后面，也幸好你后来给我刀，不然咱俩都要完，啊，我叫轨深。”
　　轨深口中的她，显然是指御芊芊，她破了自己的那个鬼界后，眼见另一个鬼界中走出的不是御彻，当然不放心，已经和轨深有过一番交流。
　　御彻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人，轻笑了一声，同一鬼界历练，能在最后关头念叨着线索的人，必不是庸才，他们都对对方的实力有了一个基本的猜测，“御彻，也多亏你最后的线索。”
　　“你们一起的吧？有什么想不开的来这地方？”轨深看了他和御芊芊一眼，好奇道。
　　御芊芊在旁看了一会儿，倒是觉得这少年还算正派，便道：“师父给的试炼。”
　　轨深瞪大了眼睛，道：“太变态了！来鬼域试炼，你们不要命了？我还是犯错，为了抵罚才来的，疯了啊……”
　　旁边的中年人眼中闪过什么，对着轨深道：“少爷，慎……”
　　“别说了，小爷念是自由，你不让我自由说话，就是坏我修行。”轨深无赖道。
　　御彻皱了皱眉：“家师的安排我很甘愿，说话尊重点。”
　　轨深有些发懵，“兄弟我开玩笑的。”说罢他又嘟囔了一句，“太死板了，幸好我没师父。”
　　御芊芊忍不住笑了一声，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御彻死板，御彻也是瞪起了眼睛，随即笑了笑，倒是不生气了。
　　如此险境，竟有几分少年心性，他二人都觉难得。
　　“一起出去啊？”轨深邀请道。
　　“不了，试炼还未结束。”
　　轨深：？
　　少年人咽了咽口水，道：“……不会还要往里吧？”
　　“嗯。”御彻觉得他好玩，便故意逗他，“还要破四个呢。”
　　轨深转身拉住中年人，“福伯快走。”
　　轨深小少爷连再见都没说，只想赶紧离开，他觉得家中对他非常和善，只让他破一重鬼界来惩罚，非常和善。
　　“少爷应该多向他们学习……”
　　轨深捂住耳朵，“知道了知道了……”
　　御彻和御芊芊看着二人远去，只觉鬼域带来的阴郁感都被冲散了很多，合计了一番，决定相互护法，休息好了再继续破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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