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白鹤夫君[红楼]

　　且说入夜众人都睡去，独黛玉一个灯下思量，又听窗外风细细，几束银光从窗牖外洒进来。

　　正是：皓月当空，微风徐徐。

　　那灯下美人思了又思，走至窗前去看，屋外头已无人声，掌灯人早已闭了院门，万籁寂静。外头守着的紫鹃尚还醒着，轻叩门问道：“姑娘，睡了罢？”

　　手心那帕子叫黛玉绞了又姣，只听她檀口微张，“睡罢。”

　　待紫鹃进来解落衣裳要退出去，榻上人拉住问道：“紫鹃，世上果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麽？”

　　紫鹃闻言止步便笑：“我常听说有人家生了双胎，兄弟或姊妹两个人从小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姑娘何以有此一问？”

　　黛玉点头微笑：“那便是有了。去年屋外头几个古莲长在一块，我想着莲与莲有相似，何况人乎？”

　　紫鹃挑落灯花，轻声笑道：“今年雨水足，荷叶常青。想来盛夏时节该也有几支并蒂的花看，姑娘早些歇息。”言讫即挪步退出去安置。

　　且不说黛玉闭眼养神，因思虑白日之事，夜间便得一梦。见她立高楼，上有明月相照。一红衣男子侍立楼下，温润风雅，在那里唱却扇诗，声音悠悠，好似划破月空欲照进人心里。

　　黛玉执着画扇，素手扣着栏杆，墨发在风中飘摇，她轻吟笑语：果然，好景，好诗，好曲，不知是哪家小姐得此幸人？

　　不想门扉推开是母亲和张诗涵等人，还有几个不曾见过的婆子，不由分说便拉着自己往妆台上一坐，展眼又至红洞洞的喜房内。喜帕一盖一掀间，却是那唱诗男子执着喜秤在眼前，近前轻声唤她：“玉儿。”

　　那声音好似清泉流水，淌洋涤荡。喜帕下新娘且娇且羞：“师兄如何在此处？”

　　一旁人皆起哄道：“新娘子敢情还不认得麽？这是你之郎君呀！”

　　黛玉心儿小鹿也似怦怦跳，捂着胸口哎呀一个仰倒，腰间一热叫人护在怀里头。待要说“使不得”的话来，眼前又变了景象，自己御风而舞，白鹤结群跟在身后，眼前一抹云忽然变成白日少年探花郎君，他道：“师妹慢些，我好追也。”

　　黛玉吃惊，即投下方而去。

　　又见那日金榜提名时，探花游街，小姐妹几个都在聚仙阁上观望，见排头三个少年郎遥遥簪花骑马而来。街上是摩肩接踵的百姓夹道而迎，姑娘们罩着面纱，竞相往窗外头探去。

　　黛玉独自安坐于室，正笑他们几个跃跃欲试将绢花团作一团扔去，悄悄至窗前欲看是谁投中了，却见那三人里头一个少年郎察觉抬头看来，黛玉因脸上忘挂面纱，忙拉下窗，却好似听见那人在耳边一声轻笑。

　　再看时那队游街人马早已进了皇城，姑娘们芳心碎了一地，此起彼伏都是叹气：“却才好羞，难得出来一趟，还没看清楚人是什么模样便没了。”

　　黛玉叫这么一惊一吓，早从梦中转醒了。屋外头紫鹃咳嗽道：“姑娘可是醒了？”再看时辰已是拂晓，外头天色刚刚泛白，墙上小挂钟正对辰时。紫鹃忙起身收拾，开门唤水，和青雀两个进门替黛玉梳洗。

　　黛玉来至正院时，便听得里头林熙读书声，细听原来是《弟子规》的<入则孝>篇。母亲贾敏早已装扮好，坐在其旁，一面念，一面解：“生为人，难免会有错处，父母双亲也是一样的。熙哥儿见我们错了，便要劝告。又要不失敬仰之心，‘怡吾色，柔吾声’说得便是教你劝解的办法，要和颜悦色以正爱父母。”

　　林熙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听得一句：“父母错，熙哥儿要指出。”贾敏点头笑道：“是了。”又唤嬷嬷去厨房里取来奶羹给哥儿吃。

　　贾敏房里两个大丫鬟见着黛玉进来了，忙唤道：“太太，姑娘来了。”

　　今儿黛玉穿得一身藕荷色曳地望仙裙，外罩一件湖碧纱织衣，头挽凌云髻，莲步施展，向贾敏施礼问安：“娘亲早。”

　　贾敏见女儿来，自是欣喜，又看她气色比前大好些，道：“每逢三四月，你那里便少不得蔷薇硝。今年我看着倒是气色好些了。”

　　黛玉点头微笑，近前捡一小凳儿坐下，又看林熙翻书，张嬷嬷一旁喂他吃食，正是两边儿忙。

　　身后紫鹃笑道：“太太，姑娘昨儿还说‘怎么今年妆盒子里头没用硝儿粉儿的，脸上看着反干净了’。”

　　贾敏道：“正是，她小孩子家，少用些反不大会得这个那个的。”下头见上面说得热闹，少不得往厨房传晨食。

　　母女二人用过早饭，又处理各样事务，白日无事，正坐侧厅里闲话。便有下人来报：“太太姑娘，荣国府琏二奶奶来了。”

　　黛玉忙起身去接，凤姐儿一行人已到院子前头。但见她满脸堆笑，见了黛玉忙唤：“妹妹多久不见了，愈发长得亭亭的。哎哟，果真是‘女大十八变’！”

　　黛玉早知道凤姐儿热切，接了人，两个便搭着手往正院走去。凤姐儿还是老样子，见着林宅里头下人各司其职，恭敬守礼半点不落下，也不瞅亲戚的热闹，想着：姑太太家里果然上下安分，不像我那里是个‘名利场’，可见是乌眼鸡生是生一窝，凤凰里则排队结群。

　　正想着，便见着贾敏站在外头台矶上，凤姐儿远远笑道：“我来的不巧了，竟叫姑太太等我！”

　　贾敏素来知她这个侄儿媳妇的性子，偏又打心里喜欢，当下笑道：“你是哪里忙来了？”黛玉吩咐下头换茶来，即引至里屋里。

　　凤姐儿才坐下，笑道：“我给姑太太送礼来了，老太太在家里多时想起。今儿我来打个头阵，问问姑太太和妹妹甚么时候去我们那里。年前妹妹为园子各处题诗命名，娘娘来了说‘想她在外头，都能题的很是合当，可见笔力’，只可惜他们姊妹几个都不曾亲面。姑太太今儿若得空，和妹妹去我们那里园子走一走，老太太还想着一同赏花呢！”

　　贾敏哪里想到凤姐儿一车子的好话往外头倒，摆手止住，因笑道：“那是她碰了个巧罢了，哪里值得娘娘这般夸了。”又问贾母。

　　凤姐儿道贾母身体尚好，只是：“老太太近来想姑太太，还想问咱们熙哥儿的功课。”

　　林熙在旁嘻嘻笑道：“嫂子，外祖母也想熙哥儿吗？”

　　凤姐儿道：“可不是，老太太想她的小外孙，天天问熙哥儿长高了没。”

　　林熙乐道：“熙哥儿也想外祖母了。”外头桂嬷嬷进来，贾敏问了几句，知道东西都入库了，才点头。上月里得了不少好东西，也都送了荣国府里去，正是人情来往，利益交际。

　　贾敏笑道：“我知你的意了。叫你这么个管家人出来，想来是今儿务必挖我们过去。”今儿林海随圣人出外御琼林，预备几月后行郊祭，没几日不能回来，因而心下意动。

　　凤姐儿但笑不语，只看着熙哥儿比划，道：“妞妞比熙哥儿略小些。”

　　林熙从柜子里抱个娃娃来，却是崭新的一个绣娃，一手还拿不住，满抱着给凤姐儿道：“这个给妞妞顽。”把凤姐儿喜得道：“好兄弟，妞妞叫你一声表叔叔，饶送她这个，她必定喜欢。”

　　贾敏道：“既这样，择日不如撞日。便都去你们那里，也看看老太太。”凤姐儿忙起身应好，将娃娃递给身后平儿收了。贾敏交代了家内事务，即带着黛玉林熙两个，随凤姐儿坐车一前一后，出门往东去。

　　且不说林熙少出门，在车里头看外头人声鼎沸，属实活泼，叫黛玉也挟持不住了。青雀笑道：“小爷，咱们去外祖家里。这会你忙，等会还有更忙的呢。”

　　林熙听了正坐道：“雀儿姐姐，什么是‘等会还有更忙的呢’？”又见自家姊姊在那里笑他，取过案桌上花糕，“姊姊吃糕糕。”

　　青雀原是哄他的，这会道：“待会要拜外祖母，拜见各位太太奶奶，还有三个姐姐，说不得还有薛家的姐姐、史家的姐姐，还有两位舅舅，可不忙麽？”

　　林熙早一年还去过荣国府，这会早忘了各人长什么模样，更别提他小孩子家，哪里记得清有多少人，拜了便是要跪要弯腰的，这会想到，大事不妙，苦道：“外祖家好些人，熙哥儿只有一个呀！”

　　黛玉接过花糕，却是素手又放回云盏里头，见林熙包子小脸鲜少露出的苦相，忍不住戳他脸蛋儿，笑道：“咱们一年也就这么些日子聚头，熙哥儿往后长大了，便不苦了。说不得，还想着常聚常乐呢！”

　　林熙道：“姊姊哄我。”又望向外头，恰巧一青篷轿子从眼前过，里头正是翰林院归来的鹤虞。林熙早和鹤虞两个处的兄弟一般，又怕他见不着自己，偷偷伸出小手。

　　可巧鹤虞看了过来，见旁边轿子探出一只攥着花糕的手，对面那小孩童澄澈明亮的一双眼，张着嘴作“虞哥哥”的口型。鹤虞见没人注意，掀开侧边窗上的帘，笑着长臂一伸，就着孩童的手取过花糕。

　　两边轿夫一西一东走，林熙挥手，鹤虞藏起袖子拱手，二人心领神会都收住。

　　车内黛玉见林熙探头，桌子上花糕也少了一块，青雀把人抱回来时，林熙手上都是些花糕碎碎。

　　黛玉无奈凝眉：“你不在母亲的轿子上，便要胡来。下次万不可作这般举动。”又取过帕子沾湿细细把碎屑清理。

　　林熙心里得意不好说，嘿嘿赔礼笑道：“熙哥儿记住了，姊姊不要告诉娘亲，这是熙哥儿的小秘密。”

　　还小秘密呢？

　　车内人听了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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