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塔蔷薇

　　荆霂来D市这一个月其实也并非无事可做，当初尤忆凡知道他要去D市之后，就立马给他安排了给T&M黑珍珠餐厅厨师培训的行程，说是培训，其实充其量算是参观指导。

　　黑珍珠餐厅作为T&M集团旗下最有名的法餐餐厅，走的一向是高端路线，为了保持料理的水准和品质，全国范围内的所有分店每三个月便要接受一次集团代表和第三方美食品鉴团的检查。

　　上午十点，荆霂准时出现在D市唯一的一家黑珍珠餐厅。

　　这家店的店长姓江，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今天是周一，但也是店里的休息日，江店长的头发依旧抹了发油，被梳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早早便候在门口了。

　　看见荆霂穿着一身休闲服出现时，江店长有些愣住了，若不是感知到荆霂周身沉稳强大的气场，他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大学生。

　　“荆总监，您好。欢迎莅临参观指导，我是本店的店长，姓江。”

　　“你好。”男人面无表情地打了招呼，没有丝毫要寒暄的意思便直奔主题，“厨房在哪儿。”

　　江店长见他如此简单直接，便把一肚子的客套话吞了回去，只笑着道：“我带您去，人都到齐了。”

　　荆霂迈进宽敞明亮的后厨，并没有直接看向整齐站了一排的厨师们，而是快速地扫了一圈整个厨房，以他的标准来说，还算整洁有序。

　　“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们的基本功有没有被荒废。”荆霂说完，便看向厨房食材区的一大箱小土豆。

　　众厨师面面相觑，又看了看荆霂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pomme de terre tournées。”男人薄唇微张吐出一句优美的法语，意为旋转土豆，旋转指的是切法，厨师把去了皮的土豆拿在手上，边转动它边削，最终削出一个形似橄榄球的七面型土豆。这样做是为了让土豆形状更美观，同样也是为了让土豆熟得更均匀，同样的切法还可以应用在别的蔬菜上面，例如胡萝卜和西葫芦。

　　“一分钟内完成二十个直径5厘米大小的tourne，每一个必须能在光滑的桌面上顺畅滚动。”荆霂淡淡地说完，底下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削土豆是法餐的基本功，更是每个法厨学徒时期的噩梦。而且计时就算了，每个橄榄土豆要能在桌上顺畅地滚动是什么魔鬼要求？真当是踢球呢？

　　男人冷漠严肃的声音又响起：“十五分钟时间准备。”大厨们立马合力搬来了那箱小土豆，有序地开展洗土豆和给土豆削皮等琐碎的准备工作。

　　黑珍珠的厨师们普遍年龄不大，最小的二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四十五。虽然都有多年的烹饪经历，而且其中有两位也像荆霂一样，都是在法国学艺归来的，但突然被迫回到学徒时期展示自己的基本功，霎时间都有些不习惯。平日里，这些功夫都是备菜的手下负责的，哪儿轮得到他们操心这些削土豆的小事啊。

　　十五分钟过去，每个厨师的面前都整齐摆好二十个去了皮的小土豆和一把锋利的小刀。

　　荆霂掏出手机，设了一分钟定时，然后沉声开口：“开始。”

　　江店长站在荆霂身侧，眼睛都瞧直了，他是从来没见过厨师们的动作如此整齐划一、迅速、干净且利落。

　　这样的场面，荆霂自己也许久没见到过了，也让他忆起在法国学厨的那段时光，尤其是每天晚上独自留在厨房削土豆削到手抖的时候。

　　手机闹铃猛地响起，厨师们停下手下的活儿，才惊觉背后都出了一阵冷汗。

　　荆霂围着偌大的料理桌走了一圈，边走边仔细核对每位厨师土豆的数量和形状。

　　目标数量都完成了，形状基本也算到位，那么能否顺畅地如同一个小球般滚动起来呢？

　　男人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厨师面前的土豆便说道：“这两个不作数。”修长的手指捏起两个小土豆放到一旁，然后分别轻轻一推，两个小土豆歪歪扭扭地滚了十厘米不到就停下了。一旁的厨师看着自己削的土豆，脸都绿了。

　　荆霂继续逐个检验，又捏起一个土豆说道：“这个形状完美。”紧接着他手一推，小土豆快速地从桌子的一头滚到遥远的另一头，然后顺势掉下了桌子。

　　最终，只有两个厨师能完全达标，剩下五个厨师削的土豆里都能挑出两三个不甚完美的。

　　众人杵在料理桌前，都有些羞愧难当。荆霂也不管厨师们脸上的表情如何难看，他认真地洗干净了手，才看着他们悠悠道：“我也是厨师，虽然已经不碰高级法餐很久了。但苦心习得的技艺不能忘，也不敢忘。日常保持练习才是对料理最大的尊重，而这种对法餐的敬畏之情也应当会呈现在给客人的料理中。以上是我的拙见，也希望你们能记得。”

　　男人沉稳从容地说完这一番话，底下不约而同地响起一片掌声，每位厨师的胸口都阵阵发烫，对法餐的那股子热忱比起先前烧得更为旺盛了。走出厨房前，荆霂还不忘嘱咐道：“每一个土豆都不许浪费。”众人都笑着点头，这是当然的。

　　江店长在一旁已然松了口气。看来这次的参观工作还算顺利？这位荆总监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严肃吓人嘛。他刚开口喊了一声荆总监，便看见吧台处站了一个身姿娉婷的女人，齐肩黑发，光看背影就能感觉到她气质里的恬静，她穿着藕色的丝质衬衫和齐膝的白色包臀裙，脚上一双八厘米的细高跟。

　　荆霂显然也看到了，两秒后，女人转过身来，他才认出了来人，俊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女人忽然瞧见荆霂在这儿也是一愣，随即眼中便染上了惊喜和愉悦，笑着主动迎上来，“荆总监您好，我们又见面了。”荆霂闻言颔首，没有开口。

　　“这位应该就是江店长了吧？不好意思，没有提前通知您就来了。我是秦北苓，T&M新任创意部经理，荆总监的下属。”女人的话里带着真诚的歉意，体面大方。最后一句话的语气里还带着微不可察的柔意。荆霂听完，不自觉地皱了眉。

　　“秦经理，您好。不知您今天来是”不会又是来视察的吧？江店长暗自腹诽。同一个部门何必派两个大佬过来，两人看起来也不像是约好的，而且她明显是不知道周一是店里的休息日，才会贸然过来突击访问。

　　“我最近在D市调研，想了解一下集团旗下每家餐厅客人们对菜品的喜好和评价。这次安排的最后一家餐厅就是黑珍珠。不过，我是没想到荆总监也会在这里，您也是来视察的吗？”秦北苓微笑看向男人，才发觉一米七的自己即使穿着高跟鞋，仍需要仰着头看他。

　　“受尤总之托来指导。”荆霂言简意赅说完，又对江店长道了声谢，紧接着朝两人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便径直走出了餐厅门口。没有给秦北苓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秦北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人走了，又想起上次申请加好友没被通过的事儿，她吸了口气，还是想再努力争取一次，于是她不好意思地跟江店长说了声抱歉，便快步跟了上去。

　　她出了门，没看见荆霂的身影，又沿着右手边的街道走了一段，忽然便瞧见男人从前面的便利店里推门而出。他手上拿着东西，走向了一个站在路旁等他的女孩儿，女孩儿的穿着打扮和模样看起来都很年轻，而且像是在哪里见过。

　　秦北苓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两步，一根灯柱挡住了她的身影。只见高大的男人突然在女孩儿跟前蹲下，替她解着鞋带。女孩儿下意识缩了缩脚，羞得拍了拍他的肩头，又看了眼四周，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她嗔道：“你干嘛呀，还在大街上呢！”

　　“脚疼就别乱动。”秦北苓怀疑自己听错了，男人方才还疏离淡漠的语气里竟带着十足的耐心和温柔。

　　十分钟前，荆霂刚走出餐厅的门口，便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梵落。她安静地低头按着相机，掉落的发丝阻挡了视线，她顺手勾回了耳后，两秒后又举起相机对着路边的自行车一顿拍。旁边路人匆匆走过，她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有丝毫等人的焦急。

　　同样是恬静，可偏偏就这一种如涓涓细流般流淌过他的胸口，也留在了他的心上。

　　“落落。”他轻唤了一声。

　　梵落正专注地在取景器里构图，也没注意来人，便随意地应了一声。过了几秒，她猛地放下相机，看向几米开外的男人，她笑着朝他走去。可刚走了两步，脚上传来一阵刺痛让她不得不停在了原地。

　　荆霂察觉出她的异样，立即迈开长腿快步朝她走去，梵落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便弯下腰看了看她的脚后跟，细嫩的皮肤果然被磨破了，此时已经渗出了血。

　　荆霂眸色一沉，薄唇紧抿，似乎对她不会照顾自己的举动有些生气。最后，他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示意她乖乖在原地等待。梵落眼神疑惑，却也听话，耐心地在喧嚣的街头等着他。只见男人转身进了身后的便利店，出来时拿着一盒加厚创可贴和几块厚厚的海绵片。

　　梵落看见他手上的东西，一下子就笑了，心头一阵暖意。今天因为穿了新鞋，以防万一，她其实也有带创可贴，只是刚意识到鞋磨脚的严重程度，还没来得及贴上就被他抓个正着了。

　　她刚想伸手接过，没想到男人径直在她跟前蹲下了。于是就有了秦北苓撞见的那一幕。

　　梵落脸颊有点发烫，神情有些窘迫。荆霂让她别乱动之后，便动作迅速地脱下她一只脚上的鞋，仔细地在她后跟处贴上创可贴，又在鞋后跟处贴上海绵，另一只脚也如法炮制。

　　转眼间，梵落便感觉到磨破皮的地方已经不怎么疼了，有些硬的鞋跟也变得软绵绵的。

　　她试着走了两步，发现脚真的一点儿也不疼了，于是开心地回身抱住荆霂的手臂，仰着脸看他，一双眸清澈明亮。“木头真好。”她说。男人无奈地揉了揉她脑袋，想到她脚上的伤处，不方便走太快，于是又单手环过她的腰，替她分担一点身体的重量。

　　两人就这样一起往荆霂停车的地方走，对话声也变得越来越远。

　　“下次买了新鞋记得告诉我。”

　　“嗯？”

　　“帮你把海绵垫上。”

　　“木头，你真的很像我爸。”女孩儿揶揄。男人侧眸看向她时，眼神里尽是无奈和纵容。

　　此时，秦北苓望着远去的两人，已然记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姑娘。上次在那家日料店的包间里，那个小姑娘就坐在荆霂身侧，两人姿态亲昵，只是当时她沉浸在偶遇荆霂的惊喜中，忽略了这个细节。

　　秦北苓捏紧了从店里追出来时便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手机，又蓦地松开，把手机塞进了包包里。方才的兴奋、激动和紧张已经烟消云散。

　　她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回忆起第一次在集团总部开会时看见荆霂的场景，她第一次参加高层会议，偌大的会议室，她一眼便看见了他，穿着一身黑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那样淡漠和沉静的眼神，仿佛会上讲了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也不怎么在乎。散会后，她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自己的上司，从不来上班、员工也不怎么熟悉的上司。

　　这是一场还没开始便结束的喜欢，她现下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她还没有把场面弄得太难堪，也还好，她并没有破坏什么。只是感到有些惋惜，那样专注、有温度的眼神该是永远也不会望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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