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

　　焦尾见这孩子一身箭袖红袍，束着高高的银冠，本是一介俊美少年，奈何生得墨发雪肤、明眸丹口，颇具女儿之气，致使原本的俊美中又透了几分漂亮，细细端详，不像梅敬亭，更似他妈妈李舜华。

　　焦尾心中一动，问道：“你是三娘的儿子？”

　　“你根本不配提我阿娘的名字！”
　　梅开云手中素剑疾出，雪光一闪，朝焦尾刺去。
　　这剑一出鞘，通晓剑道的人都看得出，梅开云内力浅薄不错，但剑法已绝对出挑。
　　他近来一直研习谢玄度所授的“好醉剑法”，身旁又有张人凤指点，不敢有丝毫懒惰，但凡有空暇时间，不是在逗猫，就是在练剑了，加之他悟性极高，境界进益神速，一出剑就要夺人性命。

　　焦尾念及他是李舜华的儿子，给他剑风逼得步步后退，却连枯骨刀都没出。

　　这孩子咄咄逼人，焦尾还始终不肯伤他，奔雷见状，不由地情急道：“尊上，当心！”

　　以焦尾的修为，躲掉梅开云的剑招自不在话下，是以梅开云剑风虽快，却处处落空。

　　梅开云毕竟还是少年，真正与人交手的机会没几次，见自己使劲浑身解数，也奈何不了焦尾，逐渐心浮气躁，连剑法都乱了，露出层层破绽。

　　“还手啊！”梅开云见焦尾一味躲闪，仿佛自己这点功力根本不配他亲自出手似的，强忍着眼泪，喝道，“要你还手！”

　　他使出好醉剑法中的最高一招“斗酒十千”，一连串疾快有序的出招后忽地慢了一剑，似有醉意般摇摇一晃。
　　焦尾没料到他突然变了出招的节奏，侧身躲空，梅开云找准时机再出剑。

　　这剑要不了焦尾的性命，焦尾望着梅开云持剑时的模样，与三娘那般相像，也不想再躲。

　　眼见那剑就要刺入他的胸膛，一只手凭空袭来，拈住剑刃，阻断他这一剑，正是谢玄度：“开云！别冲动！”

　　梅开云杀心未消，一翻剑刃，鲜血霎时间从谢玄度手掌间飞溅而出。梅开云见他受伤，手连着剑轻轻一颤，脸也白了：“谢玄度！”可他没收剑，双眼通红着，又瞪向焦尾，道，“你拦着我干么？难道我不能杀他！”

　　谢玄度握住流血的右手，喘着气道：“我不拦你了，这一剑由你自己决定。”

　　人在一腔仇恨与冲动中最易做出后悔莫及的选择，谢玄度不想他后悔，因此他只拦梅开云的第一剑。

　　梅开云此刻也恢复了些许理智，剑尖抵在焦尾心口，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想刺又刺不下去。

　　他想到往日在折梅宗，梅敬亭虽对他多番严苛，但若他生了病，梅敬亭也会不解衣带地守在他身边，从天黑守到天亮；他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依在梅敬亭怀中，同他一起看医书，梅敬亭经常呵斥他不专心，但却会认真教他读书……
　　梅敬亭待他那样好，这等杀父之仇，怎能不报？

　　但一想这罪魁祸首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梅敬亭只觉得万般委屈与冤枉，不甘心地怒吼一声，眼泪随之滚落。
　　他瞬间掉转剑锋，不刺焦尾心口，只往他胳膊上狠狠刺了一剑。

　　梅开云恨得嘴唇都在颤抖：“你不肯出刀，就算杀了你，也是胜之不武！我跟你不一样，你是穷凶极恶的大魔头，我梅开云却不是，梅敬亭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一下收回剑来，转身跑入真君庙中。

　　狸奴本来卧在庙院的角落里打鼾，听见梅开云的脚步声便睁开了眼，梅开云一下扑到狸奴身上，默默地掉眼泪，又恨自己这般懦弱，用狸奴的尾巴擦了擦泪水，忍着气不肯再哭。

　　谢玄度见梅开云如此，不免微微一笑，又看向焦尾：“多谢你手下留情。”

　　焦尾的神情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但说的话倒有几分热乎气：“他爹是他爹，我跟梅敬亭的恩怨与孩子无干。我杀梅敬亭，他想杀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何况他还是……”
　　还是三娘的儿子，要他如何能下得了手？

　　奔雷忙跑到焦尾身边，问：“尊上，你的伤怎样？”
　　焦尾摇摇头，示意无碍，手臂上被刺的伤处转眼就能愈合。却是谢玄度这个半邪，想要恢复起来还没那么快。

　　奔雷见谢玄度的手还在流血，当真捉摸不透这厮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谢玄度出手阻拦，一下便挣断了绳索，证明这绳索根本套不住他，谢玄度是想逃就能逃的，可他非但没有逃，还乖乖受绑。
　　奔雷问：“原来你早就能跑了，怎么不跑？”

　　“都在葬魂棺中，能跑到哪里去？”谢玄度道，“你我虽非同道，但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也不是不能做一阵子的朋友，倘若能趁机消弭彼此间的误解，那就更妙了。”

　　焦尾冷笑：“天真。”

　　他虽不认同谢玄度的话，却也没再与他作对，将指鹿剑还给了他。

　　谢玄度接过指鹿，道：“谢谢。”

　　说话间，楚岚君和李湘神双双走出真君庙，察看情况。
　　李湘神见面就喊：“明郎。”

　　“万骨枯，焦尾？”楚岚君率先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眼睛一眯，手中的羲和即出。

　　谢玄度恐双方再打起来，忙跳到楚岚君身边，拦下她出鞭的手，道：“楚大小姐，且慢且慢！都是朋友，看在我的面子上，有什么仇什么怨，咱们出去再打过，当务之急是怎么破了这葬魂棺。”

　　楚岚君瞥向谢玄度，浑身的杀气不敛，却将羲和收了回去，反问道：“你跟狱界这等妖魔也交上朋友了？”

　　谢玄度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尖，说：“刚交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楚岚君也忌惮焦尾，眼下这关头，能不交手最好。

　　李湘神忙凑了过来，问道：“哥哥，你刚刚说什么‘葬魂棺’？可就是指这些黑雾么？”

　　“正是。”谢玄度望了望头顶上的符咒，问，“楚大小姐，这些是怎么回事？”
　　楚岚君道：“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谢玄度忙随着楚岚君进到真君庙中，见庙中躺满了人，或断臂，或残腿，或昏迷不醒，或痛苦哀嚎，一片惨象。

　　“这些由怨灵聚成的黑雾在一个月前就侵入龙岗镇中，大肆吞食当地百姓的肉身与魂魄。”楚岚君解释道，“眼前这些人都是从龙岗镇中逃出来的，误打误撞地跑到这庙中，因为外头那些黑雾似乎不敢轻易进到此地，所以他们才留下了一条命。”

　　李湘神也说：“他们被困在此地，出不去，又没有口粮，饿极了只能互相残杀。我和快雪来到这里时，见他们正在分食一具尸体……唉，快雪也是出于无奈，只能先用‘四方咒’镇住他们的心魂，令这些人陷入沉睡，消解饥饿之感，再行医治。好在开云这孩子神勇，昨夜竟从外头打了一头鹿回来，他们刚刚吃过一餐，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谢玄度一一察看那些百姓的伤势，见醒着的几个人也极度痛苦，抓着他的领子赫赫喘气，哀求他救命。
　　谢玄度从乾坤袋中掏出两罐小药瓶，喂他们喝下止痛的丹药。

　　楚岚君说：“没用的，这撑不了太久。”
　　“能撑一时是一时。”谢玄度说，“你们可见到了左寄侠？”
　　李湘神摇摇头：“我们来到龙岗以后，除了这些百姓，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谢玄度脑子转得飞快。
　　左寄侠下落不明，兴许也遭了毒手；上次能破阵，是因为谢玄度无意中窥破了阵眼，加上有张人凤在身边，他手中来仪剑可当千军万马，一剑破阵，看似轻轻巧巧，但若没有深厚的功法修为深厚，也绝对做不到。

　　这次葬魂棺比上次厉害太多，可偏巧张人凤又不在他身边……

　　谢玄度拿起折扇往自己脑袋上一敲：“怎么总想着他呢？四海孤游，万事不求。”

　　“不知哥哥可有办法破了这葬魂棺，救他们一救？”李湘神问。

　　谢玄度回道：“现在还没想到，需得去阵眼中瞧一瞧。我和楚大小姐同去找寻找寻，湘神，这里就交给你了。”

　　李湘神担忧地看了一眼楚岚君，楚岚君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李湘神再问：“那焦尾……可要防范？”

　　谢玄度解释道：“不必，焦尾虽是狱界中人，却极其信守承诺。倘若当真发生有什么争执，你也先稳住局面，等我们回来再说。切记，看好开云。”

　　“不用这么婆婆妈妈！”梅开云从庙外走进来，他抹了一把剑，说，“谢玄度，我不用你担心。这里的百姓都是我爹爹生前想要尽力守护的人，我会替我爹爹照顾好他们，在离开这个狗屁葬魂棺之前，我不会再意气用事了。”

　　梅开云上前，狠狠地抱了一把谢玄度，再道：“你一定要小心。我没了爹爹，不能再没有你。”

　　谢玄度摸摸他的脑袋：“好孩子。”

　　是夜，谢玄度和楚岚君离开真君庙，去寻找葬魂棺的阵眼。

　　龙岗山上连星月也无，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楚岚君和谢玄度各自提一盏灯笼，灯笼上画了驱鬼符，那些黑雾后是一个个怨灵，自然惧怕这等符咒，不太敢轻易靠近他们，是以他们没受多少阻拦。

　　只不过这葬魂棺极大，周围又有雾气笼罩，难以辨别方向，走了半个时辰，楚岚君就开始怀疑他们是在原地打转。

　　谢玄度没否认她的怀疑，只是说：“你发现了没有？不论我们走哪条路，这风的方向一直在变。”

　　楚岚君道：“这很奇怪吗？”

　　“很奇怪。”谢玄度说，“一直在变，或许就说明一直没变，因为不论我们怎么走，风都在指向同一个位置。”

　　谢玄度将罩在灯笼外的纱罩摘了，风吹着火苗，指向东方，谢玄度跟着火苗指示的方向走。

　　两个人一直走，被火苗指引，一路走到龙岗镇的中心，一处高高的瞭望台前。

　　万千黑雾在瞭望台的顶端汇聚，凝成一团乌色云朵，怨灵不停地在“乌云”中窜进窜出。

　　楚岚君抬头望去，问道：“这就是阵眼？”

　　“看着像。”谢玄度心有疑虑，“但也太明显了，别是有诈。”

　　楚岚君眯起眼，仔细看着瞭望台上那团“乌云”，过了一阵子，她声音冷了：“谢玄度，那是个人。”

　　的确是个人。

　　青衫道袍，披头散发，深深地低垂着头颅，仿佛已经死了，但他的双臂却是张开的，被从黑雾深处探出的手抓缚着，似将他吊在了半空中。

　　谢玄度一惊：“左寄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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