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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杀(四)
窗外雨珠渐渐落得急了,庭院中的花草正在风雨中承受着摧折。
有人敲响书房的门。
门外是谢归的声音:“哥,是我,十七。”
李家的拜帖已经送到,可现在没人敢去见谢玄鸿,毕竟这位少主发起怒来,旁人连大气不敢出,生怕再惹他的恼。
这时候也只有谢归能在他面前说上两句话。
谢归来书房禀报,敲了好几下门,皆没有听到回应。
他担忧着再问:“哥,你还好吗?”
半晌,书房中才亮起光,听谢玄鸿嘶哑的嗓音传出:“何事?”
谢归道:“不久前刚收到剑阁仙府的传帖,李十三要来。”
他口中的李十三正是指李世杰,谢归打从心底瞧不上他,嘴里也没个恭敬。
“进。”
房门应声而开。
谢归进来,见四周没有什么异样,谢玄鸿从屏风后走出,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仿佛与平常并无二样。
等谢玄鸿坐到书案后,谢归躬身递上拜帖。
谢玄鸿没打开看,只将拜帖随手一撂,问:“知道李世杰来做什么吗?”
谢归一愣,赶忙收拾好思绪,回道:“拜帖上未曾言明,我猜或许……或许跟李肃林的事有关。”
“连你也猜得出,就说明人家真要光明正大地来问罪了。”
“可李肃林死在谢玄度的剑下,他们凭什么来问谢家的罪?”
谢玄鸿冷笑:“自然是要我们捉拿谢玄度,向剑阁李氏表忠心了。”
谢归愤然道:“花间谢氏行事,何须向他们表什么狗屁忠心!况且……”谢归一顿,终是说了出来,“倘若是为从前犯下的杀孽,谢玄度自然万死难赎,可若是因为李肃林一事,谢玄度他……他实在冤枉……”
谢归说到底出身名门正派,从小就被教导着不可枉顾是非曲直,是以壮起胆来,为谢玄度分辨了两句。
谢玄鸿望了他一会儿,轻道:“十七,你出门一趟,倒是对那个人生出不少恻隐之心。”
“我怎么会!”谢归忙辩解,“只是……谢玄度他、他救过我很多次……我想,他或许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
在折梅宗的寿宴上,在葬魂棺中,甚至这次在楚家的加冕仪式上,若非谢玄度和张人凤二人,谢归早不知死过多少次。
桩桩件件,谢归都看在眼中,他不能在这种事上说谎,也做好了迎接谢玄鸿震怒的准备。
可意外的是,谢玄鸿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出神地望向窗外的风雨,低声道:“你说,谢家上下可容得他回来么?”
谢归惊了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深意:“什么?”
“没什么。”谢玄鸿轻飘飘揭过了这句话,肃容道,“传令下去,一旦李世杰进入白帝京,就将他的行踪盯死了,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谢归点头:“是。”
谢归领命以后,还是放心不下,总觉得李世杰这一次来者不善。
他去白帝京亲自盯着这件事,可他没想到随李世杰一同来的并非一干大能修士,而是两个貌美的侍女。
一个妖艳些,叫红俏;一个清秀些,叫翠灵。
这二女见了谢归,还笑盈盈地拜礼。
谢归没在她们身上看察觉到一丝仙气灵息,想必这二女只是侍奉仙门的凡人婢子罢了。
早听说李世杰其人好色成性,每每出行游玩,身边都不乏美人相伴。
见他还是老样子,谢归倒松了一口气。
李世杰也一脸笑吟吟的:“飞羽少主当真看重我,竟派你下白帝京来迎接。”
谢归礼数周全,道:“公子是贵客,不敢怠慢,还请随我一同上无涯峰,我家少主已恭候多时了。”
“哎,不忙,不忙!”李世杰连连摇头,左一拥,右一抱,将两位美人拢入怀中,在她们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我这两位娇妾还未曾出过远门,我想携她们在白帝京中游玩一日,待得明天再上无涯峰,拜会飞羽少主。”
谢归微微一蹙眉,不知李世杰在搞什么名堂。
说着,李世杰就拥着这二女进了白帝京。
谢归不敢松懈,紧紧跟了上去。
李世杰带着红俏和翠灵二人转了几个脂粉铺子,还有裁缝店、卖法器的杂货铺等,以及一些走南闯北的商会。
入夜以后又包下一艘画舫,泛舟游湖,一晚上都在吹拉弹唱,饮酒作乐。
谢归一直随行,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后来在画舫上,李世杰喝得酩酊大醉,抱住红俏和翠灵,一下扯掉她们的衣襟,露出的风光雪白,晃得谢归差点眼晕。
谢归心道实在荒唐,忙起身告了辞。
红俏看他要走,笑道:“好弟弟别走。”
一听她出言调戏,谢归逃得更快了。
李世杰止不住大笑,跟红俏说:“别管他,还是个小孩呢!”
红俏搂着李世杰的颈子,那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谢归的背影。
等谢归真正离了船,红俏才眯起眼睛,腿缠上李世杰的腰,笑道:“谢家当真没落了,年轻一辈中竟挑不出个像样的来。”
李世杰笑眼一沉,冷声讥道:“没有谢清风的谢家,根本不足为惧。”
一旁的翠灵凑过来,咬了一口李世杰的耳朵,纠正道:“就算谢清风还在,也不会是咱们宗主的对手。”
红俏道:“谢家别的人倒不用在意,宗主下了铁令,谢玄度一定要死!只有他死了,谢家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可谢玄度当真会来么?”翠灵问,“谢家与他仇深似海,他干么要来插手这里的事?我要是他,现在肯定逃得越远越好。”
“你不了解他,谢玄度这种自负到不可一世的货色,你以为他会怕?”李世杰阴恻恻一笑,“为了谢家,他一定会来。”
*
翌日黄昏后,李世杰带着红俏和翠灵上了无涯峰,拜见谢玄鸿。
谢玄鸿早前从谢归口中听说了李世杰来白帝京后的荒唐行径,却十分疑惑。
他细问一番,李世杰到底去了哪些地方。
谢归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谢玄鸿掌管谢家以后,哪怕是白帝京中小胡同里的铺子,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谢归提到的几个地方,他一想,确实没有可疑之处,若非要说有点什么,这些店铺、商会幕后的东家大抵都是当年从苦行境退回中原的上仙人。
这些年他们盘踞在商贸发达的白帝京,倒是积累下不小的产业。
上仙人?
谢玄鸿一时若有所思,可不待他细想,李世杰已在外求见。
谢玄鸿一挑眉,没着急去见李世杰,先晾了他一盏茶的工夫,将手头上的公务处理完了,方才去花厅中见客。
李世杰瞧见谢玄鸿走出来,一时笑吟吟,上前抱扇作揖:“飞羽少主。”
谢玄鸿目光扫过李世杰,又扫过他身后那两名貌美的婢女,入正座,淡淡地问:“你倒是稀客,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李世杰也不跟他绕弯子,道:“特来代家主传达两件事。”
谢玄鸿端起桌上的茶盏,低眉,撇着茶沫,等李世杰继续说下去。
“第一件事嘛,飞羽少主前不久也在丹丘,想必清楚谢玄度那个恶贼杀我李家子弟一事,今日前来,特请飞羽少主助我等一臂之力,趁早将谢玄度捉回。”
谢玄鸿漫不经心地品了一口清茶,反问道:“你难道还未曾听说李肃林在楚家的所作所为?杀害白虹仙尊,挑拨楚家内斗,一桩桩一件件,够李肃林死上千次万次了。”
李世杰道:“可再怎么样,李肃林也是李家十三公子之一,就算犯了弥天大错,也该由家主亲自处置,岂能任凭谢玄度说杀就杀?!
“少主,倘若哪日狱界的邪祟妖魔来到花间仙府,也搞出一套什么罪名来,安在你谢家子弟头上,认定他们罪该万死,说杀便杀,敢问少主可否容得下?”
谢玄鸿轻轻眯了眯眼。
“李世杰,拿这样的口气来质问本少主,你好像还不够格。”
“不敢。”李世杰堆起笑容,假意恭敬,道,“我只是觉得,花间仙府贵为中原仙府之首,这谢玄度又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弟子,相信飞羽少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谢玄鸿撩了一下衣袍,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将话锋一转,问:“那第二件事呢?”
李世杰再道:“听闻谢宗主的故剑‘绿腰’乃是独一无二的神兵,李家想借来一观。”
这个要求倒是在谢玄鸿意料之外。
他问:“跟不欲剑比起来,绿腰算不得神兵,李宗主要这个做什么?”
李世杰不做解释,重复道:“借来一观。”
谢玄鸿冷了眼色,道:“倘若我不肯借呢?”
李世杰哂笑一声:“那就是飞羽少主枉顾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他言语中已有诸多的不敬。
看李世杰终于不再伪装,明晃晃露出了想要吃人的獠牙,谢玄鸿沉默片刻,忽地一笑,后背仰靠在座椅当中。
“有趣。”
李世杰没想到谢玄鸿是这等反应,问:“什么有趣?”
谢玄鸿道:“你出门为李无执办事,事情办砸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可你现在好像根本不怕得罪我、得罪谢家。”
得罪谢家,别说借不到绿腰,还会给李家惹出一连串麻烦。
李世杰实在没多少耐心了,道:“谢玄鸿,你以为李家真会怕你?不欲剑的神威,世人未曾真正领教,倘若领教过,就知道什么‘春不问’、‘天际流’,什么谢家剑法,统统都是狗屁!”
谢玄鸿笑容更深:“所以我才说很有趣。”
李世杰瞪起眼来:“到底什么有趣!”
“倘若如你所言,”谢玄鸿一顿,幽黑的眼睛望向李世杰,“李宗主连谢家这等一整个玄门世家都不放在眼中,如此神威,却一心想要除掉一个小小的谢玄度,为什么?”
李世杰舌头一僵,对上谢玄鸿的眼睛,一时间浑身上下竟仿佛被他洞穿一般。
“自然、自然是因为谢玄度杀了李肃林,放过他,剑阁李氏的颜面何在?!”
谢玄鸿觉得可笑至极,道:“当年你在楚家修学时瞎了一只眼睛,李宗主不在乎;后来李湘神横死于青冥之巅,他也不在乎——你觉得他会在乎一个比你们两个还不如的李肃林吗?”
这下轮到李世杰说不出话了。
李世杰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罩,当年父亲对他的“不在乎”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每每提及,他都有万般不解和委屈。
“哦,果然。”谢玄鸿双手交叉在一起,笑道,“李宗主好像更在乎谢玄度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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