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

　　此时，奉天大殿中。

　　楚岚君站在楚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轻闭双眼，虔诚上拜，敬了三炷香。

　　在她身后不远处正跪着一脸颓废的楚文君。

　　所有人都被楚岚君遣出去了，她要单独跟自己这位大哥说说话。

　　大殿中静得可怕。

　　“想怎么处置我，随你，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楚文君声音沙哑，因为肺病，他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咳嗽。

　　抬头时，他又注意到楚岚君右手上缠着纱布，那是刚才在混战中、楚岚君为了救他而受的伤。

　　这才是楚文君心头最大的不解之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楚岚君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望着面前似山峦一般层层堆叠的牌位，回答道：“因为你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

　　楚文君嗤笑一声：“你已经胜利了，何必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别人不了解你，我这个做兄长的难道还不了解你么？

　　“楚岚君，你比男人还有野心，用尽手段讨父亲欢心，骗得他将羲和神鞭传给你；你知道家中族亲族老不喜欢一个女人当家作主，所以就将那些年轻弟子收入麾下，不断做大自己的势力……你在楚家谋划多年，不就是为了越过我、坐上家主之位吗？

　　“我注定是你的绊脚石，是你一定要除掉的对手！在你眼里，我的命还能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么？”

　　楚岚君回答道：“父亲将羲和神鞭传给我的时候，曾经要我跪在楚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你这位兄长，即便我死，也不能让你伤了一分一毫。”

　　“开什么玩笑！”楚文君满腹的怨气，“他最爱的是你和你阿娘！楚白虹早就忘了我这个儿子，更忘了他跟我母亲的情分，甚至在我母亲死后那么多年，都不准别人提她的名字！”

　　楚岚君回头看向他：“你认为我还有再骗你的必要么？”

　　楚文君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就算是父亲的命令，你、你也可以不答应……”

　　“因为这也是我阿娘的遗愿。”楚岚君回答。

　　楚文君一怔：“什么？”

　　这桩恩怨还要从多年前开始说起。

　　楚白虹年少时很喜欢到处游历，一次途经一座老山，从村民口中听说此地有山精作怪。

　　彼时的楚白虹身为楚家少君，未来的仙府之主，本就肩负着守护百姓的责任，又因一副侠义心肠，瞧不得别人受欺负，便提了雪浪剑，只身一人进入山中除妖。

　　这山精乃是林中一株藤树所化，道行并不高，楚白虹与它缠斗几十回合，就轻松占得上风。

　　他寻机一剑劈开藤蔓缠绕的树心，正打算将这山精一举击杀，却在此时，一下瞧见树心里头竟还裹着一个布裙木钗的小姑娘。

　　楚白虹心中一跳，立时收剑。

　　这一剑收得十分勉强，楚白虹遭到内力的反噬，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那山精奄奄一息之际，见楚白虹露出破绽，使出浑身解数，恶狠狠地朝他扑去！

　　楚白虹退无可退，索性迎上去，将那小姑娘捞入怀里，顺势反手将一枚引火符咒打入树心当中。

　　烈火瞬间吞噬了这棵藤树。

　　在被凶猛的火势波及之前，楚白虹抱着那个小姑娘一同扑入一旁的湖水当中。

　　他不善于泅水，落入湖中后就失去了意识，是那个小姑娘将他拖上了岸，又不知从哪里摸来的力气和胆子，拖着负伤的楚白虹，奇迹般地回到了镇子上的医馆。

　　期间也是这姑娘一直守在楚白虹身边，不分昼夜地照顾他。

　　楚白虹苏醒后，一听说是她将自己从老山里带回来的，还以为她是哪个仙门的弟子。

　　这姑娘摇头否认，说自己名叫祝小星，连低阶修士都算不上，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她从小就住在丹丘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里，家中父母早故，只留下她一个孤女，平时以采药为生。

　　此次也是去老山采药时，不慎撞到了为祸一方的山精，给它吞入腹中。若非楚白虹及时出现救下了她，祝小星都不知自己会落得什么个下场。

　　祝小星感激楚白虹的救命之恩，楚白虹则见她孤苦无依，心生怜悯，就以要她报恩为借口，将她带回了丹丘太微城，给了祝小星一个栖身之所。

　　等祝小星跟着楚白虹走进太微城的主府，她才知道救了自己的人竟是尊贵显赫的丹丘少君。

　　她心头又感激又惶恐，往后的日子里，更不敢对楚家的恩情有一丝辜负。

　　祝小星当上了楚家的奴婢，平常服侍那些修士弟子，做些不起眼的粗活。

　　她生得弯弯一双杏眼，爱笑，性子温柔又细心，虽出身低微，但与谁都结善缘。

　　起初楚白虹看她不过是个温良的小姑娘，有时候脾气好到了怯懦的地步。

　　出于侠义，楚白虹关照过祝小星几次，除此之外，二人再没有什么交集了。

　　直到那日，楚白虹偶然碰见府上一个小杂役打碎了一盏琉璃鹤灯，顶头管事的一听说，跑过来问罪。

　　这小杂役年纪还很小，许是怕极了，哭着上前死死抱住管事的腿，极力辩解，直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抱得紧，求得急，手上也没个轻重。

　　那管事的被他晃得一时没站稳，一下跌坐在地，样子狼狈又滑稽。

　　随在一旁的仆从都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又很快憋住。

　　这管事在人前丢了大脸，他为了挽回颜面，竟一脚将那小杂役踹开，举刀就要剁了这小子的手臂！

　　楚白虹远远看着，没料到有下人敢在府宅里轻易拔刀，一时惊心。

　　就在这要命的一刻，一个娇小的身影一下扑过来，竟拿手接住了那挥下的利刃。

　　不是别人，正是楚白虹眼中那个近乎柔弱的祝小星。

　　楚白虹一时怔住。

　　祝小星跪在地上，双手鲜血淋漓。

　　她明显已经疼得浑身发抖，背影却像青山一样不屈，那双眼睛里盈着泪珠，却还敢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那名管事。

　　她说：“小孩子做活不当心，打碎了灯盏，依例最多不过驱逐出府。管事的大人有大量，念在他年纪小，难免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只打他十几板子，放他走，好不好？”

　　管事的不想连个小婢女都敢违逆他，火冒三丈，大骂道：“个臭丫头！别仗着自己是少君带进来的奴才，就以为有多了不起！这小子在我手底下办事，命都是我的！事情办不好，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再敢顶嘴，信不信老子连你也不放过！？”

　　他高高举起刀来，威吓着祝小星，要她低下头颅，学会恐惧和顺从。

　　可祝小星没有。

　　管事的越发气急败坏，正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依你的意思，你的命也是本君的，本君想怎么处置你就能怎么处置你，对吗？”

　　一干人见来者竟是楚白虹，吓得腿都软了，趴伏在地上，哆哆嗦嗦，竟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少、少君……”

　　楚白虹没看他们，看着的是祝小星，看她的盈盈泪眼与瘦弱身躯，也看她接过刀刃、满是鲜血的手。

　　从前他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但在这一刻，他心中的女子是祝小星的模样。

　　那日之后，楚白虹便将祝小星调到自己身边服侍。

　　两人日夜相对，虽然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但楚白虹知道祝小星表面上看着乖顺，性子却极其刚烈，因此对她只有爱慕与尊敬，不敢有半分逾礼。

　　闲暇时，楚白虹教祝小星读书识字，也教一些浅薄的符咒术，时常寻着新奇的玩意儿，送给祝小星，哄她开心。

　　只要是个不傻的，都能看出楚白虹的心意。

　　但祝小星自知身份低下，与楚白虹之间像是一个天、一个地，并不作他想，几次刻意疏远，却拗不过这位公子爷越追越近，变着花样地讨她喜欢。

　　祝小星又不是木人石心，日久天长，岂能不为之所动？只不过碍于身份地位，始终不敢接受。

　　后来有一次，楚白虹出门办事，到了该回家的日子，却迟迟未归。

　　楚家的下人间开始风传，楚白虹去到剑阁仙府，擒拿一头发了狂的虎兽，不知怎么受了重伤，生死不明。

　　祝小星听到这话，呆立了半天，一醒过神，才发觉背脊起了一层冷汗。

　　非得到了这样的时刻，祝小星才明白楚白虹在她心里是何等重要，才明白地位之差再高，也高不过“真心”二字。

　　她愧悔不已，更不愿相信府上的传言，日日求神拜佛，希望楚白虹能平安归来。

　　好在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楚白虹确实受了些伤，但无性命之忧，半个月后，就乘坐马车回到了太微。

　　祝小星去到府门口等着楚白虹，瞧见他从马车上下来，不由地热泪盈眶，像小鸟一样扑了过去，扑到楚白虹的怀里。

　　她紧紧抱住了他，又委屈又难过，哭诉道：“他们说你生死不明，我快吓死了！你不是学了那么多厉害的功法吗？不是懂那么多符咒法术吗？怎么不知道给家里报个平安？”

　　祝小星破天荒地斥责了他一顿，楚白虹却有些受宠若惊，好久，他才咧出一个笑容，似叹非叹道：“你终于肯这样抱一抱我了，不是对待楚家少君，而是对待一个寻常的男子。”

　　祝小星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推开他。
　　可楚白虹越发抱住了祝小星，只侧过首去，浅浅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发乎情，止乎礼。

　　“小星，知道你在挂念我，我心头欢喜得很，怎舍得轻易死在外头？”

　　祝小星终于没有再逃避自己的心意，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中，小声应了一句：“知道就好。”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或许就此能厮守一生、白头到老，可楚白虹先是楚家的少君，才是他自己。

　　这次楚白虹的负伤让楚家上下意识到一件事，丹丘楚氏专修符箓与医理，对剑道的研究始终过于浅薄。

　　练到一定境界后，连家族中最有天赋的楚白虹都在剑道上难再精进，更别提楚家其余子弟了。

　　当年恰逢剑阁李氏也想引入医理药修之学，为了家族的长远发展，李楚两家联姻、互补长短无疑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因此，除了将行三的李舜华许配给折梅宗的梅敬亭以外，李家又答应了楚家的求亲，将五姑娘李雁引许配给了楚白虹。

　　李家这两个女儿出落得标致，李舜华灵俏，李雁引明艳，二人又因剑法出色，修为不凡，在江湖上芳名远播，并称为“剑阁双姝”。

　　在外人看来，迎娶李雁引这么一位出身尊贵又花容月貌的佳人，怎么说都是稳赚不赔的。

　　可从来没有人问过楚白虹愿不愿意。

　　楚白虹在那个尚且冲动、莽撞又天真的年纪，也为自己的姻缘跪过祠堂。

　　他牵着祝小星的手，同她一起跪到列祖列宗面前，对天发誓，往后一定潜心研究剑道与符箓术，肩负起振兴家族的使命，不必依靠外人，也能光大丹丘楚氏。

　　他愿意为家族付出一生，只求长辈能够成全他的一片痴心，退掉与李家的婚事，准许他迎娶自己的意中人为妻。

　　祝小星与楚白虹并肩跪在一起。

　　尽管她看上去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在楚白虹决定要为了二人的未来与家族对抗时，她也愿意站出来，与他一同对抗一切。

　　可他们太年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奉天大殿中，楚家先祖的牌位一层又一层，一叠再一叠，就像高耸入云的山峰一样，任谁都很难越过去——这是百年家族兴衰荣辱的重任，此时此刻，统统都压在楚白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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