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泥人

作者:的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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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二年,未生也上学了,他是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孩子,这下老黄可以把狗心放在驴肚子里了,再也不用担心别的大男孩带坏自己的孙子了,因为他的孙子是班上最大的大男孩。

      每天放学的时候,未生还是会去那小片洼地,也许,他想着大东会从地下冒出来,和他一起挖胶泥。

      那一年,未生上小学二年级,学期刚开始,班级里排座位,他被排到了第三排中间。这倒不是因为他个头比较矮,而是未生的妈妈也调到了这个学校,这面子怎么说都得给的,何况未生的班主任和大黄念师范时还是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自然要给调个好位置了。

      话说这个位置还真是精挑细选,一来可以看得清晰,二来又能避免粉笔沫,和老师眉飞色舞时不小心横飞的唾沫的骚扰。可是未生还偏就不乐意,他看和自己挨边的是一个小姑娘,当场就哭了,要搁现在,哭绝对是因为感动,可是对于当时连胎毛还没褪的未生,真的是被吓哭了的。

      按说“吓”倒是不至于,小姑娘长得没话说,可还是要说说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美人胚子一个,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的眼睛会说话。这个小姑娘叫小曼,不是西街村的,她是留级生,这是她第一次见未生。

      看着一旁的小男孩在哭鼻子,小曼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此情此景,班主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就去办公室叫来了大黄媳妇。最后位置是未生自己选的,他坐在了第三排靠着窗户的座位上,不吃鲜桃咬烂杏啊。

      班主任看得只摇头,笑着说,这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大黄媳妇听了,一脸难为情地说,别管他,这孩子缺心眼,就是不知哪头炕热。

      一会儿,快要上课了,未生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泥巴捏成的小汽车,然后放在窗户的阳台上。他要把它晒干,那样才会变得很结实,然后又掏出了封皮上沾着泥巴的课本,摊开放在桌上。

      小曼瞥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小男孩,阳台上的小汽车捏得是那样的惟妙惟肖,让她好想去摸一摸。可未生平时不太爱说话,他就像是一个没嘴的葫芦,小曼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有好几次,小曼太想摸一摸那泥巴了,就去硬着头皮和他搭话,可他要么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要么驴唇不对马嘴地嘟囔几句。

      敢情她是拿热脸贴冷屁股,小曼气得都能噘起嘴来挂油瓶儿。小曼的同桌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小声嚷道:“瞧啊,不就是老师家的小孩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比别人多长个脑袋似的。”

      听到同桌戳他脊梁骨给自己打抱不平,她又有些于心不忍,只说他捏的泥巴好漂亮的。同桌听了,却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捏几块烂泥巴就用得着翘尾巴啊。

      等上完课,回到家,老黄又去监督孙子写作业,然后说一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听得未生耳朵磨出茧子了都,也是啊,“好话说三遍狗也嫌”。

      转眼间,未生上五年级了,班级里每逢试卷发下来后,就会排一次座位,未生总可以坐在向阳的窗户边上,守着一块块的泥巴。

      叮铃铃,下课了,班级里一下子就像是海面上起了风浪,他突然觉得背后的桌子一晃,好像是一只铅笔掉在了地上。他转过身低下头,捡了起来,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然后又扭过了头,摸了摸窗台上的一个泥人,仿佛泥人掉到了地上一样。

      “谢谢啊”,一阵清脆而响亮的声音传来,一如是早晨树林里好听的鸟儿叫。未生没有扭过头,只是一声不吭地继续玩弄。

      “你的‘作品’可以让我看看么,好漂亮!”

      未生愣住了,破天荒地听到有人喊自己捏的泥巴叫“作品”,好像他真是个小艺术家一样,还真的有点不适应。

      他把“作品”放于掌心,转过身子,抬起头,一下子愣住了,面前的女孩是如此美,蛾眉皓齿,描不成画不就的。

      他觉得她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原来小曼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了,她看着未生手上的泥人,有点目瞪口呆,想伸手去摸,谁料扑了个空。

      原来未生回过神来,一下子就把手缩了回去。小曼吃瘪果子了,暗骂道:“谁稀罕你的烂泥巴,就是丢到十字街也没人要!”

      上课了,数学老师像一个树桩立在了讲台上,之所以说成树桩而不说成是树,是因为数学老师确实已经秃顶了。未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教数学的陶老师了。

      陶老师也是西街村的且不说,而且和大黄还有点亲戚,课堂上老让未生站起来回答问题,回答得不好,还要向大黄两口子打小报告,未生回家也一准儿地挨板子。

      陶老师还爱叫他的小名,要知道当年大黄媳妇虽然接受了“未生”这个名字,但却给自己儿子起了个大名,叫“黄后起”,这样就不会成为笑柄了。可是,这个陶老师偏偏喜欢喊他小名,未生对此很忌讳的,就像是曹操听见有人叫自己曹阿满一样。

      这节课上,未生又被叫了起来,当时他正在开小车,不知如何回答。这时,他忽然觉得背上有手指在写着阿拉伯数字,也可能不是手指,是铅笔,也可能真的是手指,女孩的指甲很尖的,不是么。总之,他答上来了。

      放学了,未生总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要把窗台上晒干的“作品”一个一个地轻轻放进书包里,这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扭过头,见是小曼,她正伸着手,一副天真无邪、俏皮可爱的样子。

      “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报答我呢,俗话说,滴水之情,涌泉相报的,要不把那个泥人送给我吧?”小曼指着窗台说。

      未生左右看了一下,教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了,就说,“那你——你让我亲一下,我就把它送给你,怎么样?”小曼听了,脸“唰”一下红了,红彤彤的像那天边的落霞。

      “你——”小曼支支吾吾地说,“我不要了!哼!”说完,她就要走,未生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把手里的泥人放在她的掌心里。于是,小曼回嗔作喜,道:“老师说,画家一般都有自画像的,这个泥人是你自己么?”

      那个泥人捏得棱角分明,纹理清晰,未生其实不想给她这个泥人的,他觉得没有自己好看,也对,最好的“作品”总是下一个。

      那年电视上正放着台湾的偶像剧,未生和班里大多数人一样,也喜欢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偶像剧倒像是能把青涩苹果催熟的药剂,不知让多少“乳花还在嘴上”的少男少女,一下子情窦初开了。

      几天后,未生吃过早饭去学校,他肩膀上的书包好像不再那么鼓囊囊了,以往大得都像是孕妇挺着的肚子。老黄瞧见了,觉得孙子长大了,改邪归正了,书包本来就是装书的,为什么要装那么多泥巴呢?

      其实,未生的书包里只放了一两本书和一个小泥人,所以,才看起来不怎么重了,这个小泥人是他放在房顶上晒了两天的作品。

      到了学校,未生板凳还没有捂热,小曼就到了座位上。她屁股还没有挨板凳,就猛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脊背,疼得他龇牙咧嘴。未生把头扭过来,脸上捏了一堆问号。

      小曼用一种质问的语气说道,窗台上怎么没有晒泥巴。未生说自己的手扭着了,这几天都没法捏了。小曼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用一副关切的口吻道:“严不严重呢,很疼么?”

      未生说:“很疼的,要不你帮我揉揉吧?”不知为何,未生突然变得爱耍嘴皮子了,也许是偶像剧看多了的缘故吧,以前他可是把手伸进喉咙里也掏不出三句话来的。

      小曼听了,一张樱桃小嘴撅得像是鸡屁股,死活不肯,说他这是变着法、拐着弯地占自己便宜,她才不上当呢。

      快要放学的时候,未生递给了她一张小纸团,小曼把小纸团攥在手里,好像怀里揣着兔子,然后,夹在书本里偷偷看了看,又笑着把它塞进桌兜里。叮铃铃,班级里像是散场的剧院,一会就只剩下了两个人。未生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小泥人,这个和上次那个作品的风格很像,不过,这回是个小女孩。

      “哇,好漂亮啊!快给我看看呗!”小曼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一边伸手去抢。未生只说,想要的话就和自己掰手腕,赢了就给她,并制定了游戏规则:小曼可以用两只手,或者手脚并用,还可以使出浑身解数,比如用牙齿咬,用眼放电等,小曼听了,眼也不眨,就开始摩拳擦掌了,两人把胳膊放到了书桌上。

      “你的手好白好滑啊——”未生嬉皮笑脸道。小曼回过味来,说他是个大骗子,可是手被未生握得紧紧的,挣脱不得,眼看她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未这才赶紧松开了,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用力太大,弄疼了她,虽然她的手握起来软软的,但终究不是泥巴。小曼好像生气了,头也不抬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这个泥人你还要不要啊?”未生有点不知所措地说。
      “当然要了,那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才换回来的!”小曼撅着嘴道。

      周末到了,未生和小曼约好了,俩人要一起去镇上的商店买文具和资料书。

      吃过早饭,未生就骑着自行车出门了,对家人说是去镇上,大黄媳妇以为儿子是要去姥姥家呢,就没有多问。

      在村子后面,未生遇见了老黄。老黄穿了个黑布大褂,头戴一顶鸭舌帽,脚下还穿着皮鞋,他每天早上都要去村后面的林荫小路上锻炼身体,说是要长寿,还等着抱重孙子呢,还别说,老黄都六十多了,走起路来腰板还是那么直,精神矍铄。

      未生匆匆跟爷爷打了招呼,连车子都没下,他是害怕被问长问短。老黄看孙子不在家好好读书,出去瞎溜达,就开始骂骂咧咧了。可他的老腿又追不上车轮。

      未生一口气来到了小曼所在的村子,把车子靠在了一颗大槐树边,然后自己爬上了树,向她所住的村子里望着。小曼还没有来,不会是自己被放鸽子吧。

      小曼终于来了,她说家里的自行车被邻居家借走了,未生就让她坐自己的车子,然后,两个人一起去了镇上。

      乡间的小路总是坑坑洼洼,像是麻子的脸,车子走在上面颠簸得像是坐轿子一样厉害,只是没有坐轿子那么舒服,小曼坐在车子的后架上,望着未生瘦削的脊背,心里砰砰跳个不停,两只小手更是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突然一声巨响,车轮卡在一块又干又硬的土堆里,车子差点没有倒,小曼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一下子紧紧抱住了未生的腰。秋天的风景也很美,只是不易被发现,它躲在丛林深处,藏在高高的云朵里。

      在镇上,小曼买了一盒彩色的水笔,把它送给了未生,说是要他捏出更多好看的泥人给她,还说有了水彩的点缀,泥人也许可以会动起来。回来的路上,未生车子骑得“马作的卢飞快”,连夕阳也被甩到了身后,甩掉有好几条街,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咔嚓,车子蹬不动了,渐渐地停了下来,原来是链子断了,关键时候掉链子。小曼放开了拽着未生外套的小手,那一片衣料,被她捏出了褶皱,像是包子上的折子。她要下来,可是未生不愿意,这是乡间的小路,上面被走出了好多泥土,一阵秋风,就像是天上起了雾,会迷了人的眼睛。

      他要推着车子走,可是未生毕竟年纪还小,没有干过体力活,个头比自行车也高不了多少,像是一个难啃的骨头,他还是咬着牙,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会就累得满头大汗,一边推着车子,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汗渍,风中的尘土扑面而来,不大一会,脸上就黑黑的,像是唱京剧的打了花脸,又一如钻了烟囱的大猫似的。

      小曼看他吃不住,就自己下来了,一个趔趄,差点歪着脚,未生扭过头,扔下自行车,一把扶住了她。小曼看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又拿出手绢给他擦了又擦。到了小曼的村头,两人挥手作别,夕阳也告别了大地,相约下一个傍晚。

      刚到家门口,未生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一会就狼吞虎咽了,大黄媳妇看儿子这副模样,有点好奇,难道儿子在姥姥家没有吃饭。这时候老黄来到院子里,点着了了一根香烟,大黄正在书桌前看书,看见黑暗中有一个亮点在划动,就知道了是老爷子来了,忙去外面,嘴里嚷道:“未生,给你爷爷搬个凳子——”老黄听了不高兴了,怏怏不乐道:“怎么,不想让我进屋子里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老黄真是挨砖不挨瓦,好心倒做了驴肝肺。

      大黄问老黄有没有吃过饭,没有就在这吃点,老黄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孙子未生的学习问题,还说什么星期天,就从没见过他老老实实在家看书写字,就知道到处乱跑,玩物丧志,这样早晚不成材。还说自己没有指望其可以长江后浪推前浪,至少也要老子英雄儿好汉,别跟三国演义里关羽和张飞的子嗣那样,就算自己祖坟埋得好了。

      大黄说儿子跟自己小时候的脾气不一样,车入辙驴拉套。还没等儿子说完,老黄就吹胡子瞪眼了,说是子不教父之过,大黄没有犟嘴,偏偏这个时候大黄媳妇又出来了,火上浇油,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牛马”。

      刚要熄火的柴火堆又被一阵风燎起来了。“以后孙子能不能成材,我可再也不管了,省得你们说碍着你的筋疼!”老黄说着,还被口水给呛住了,又咳嗽了几声,吐了口烟卷,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要考初中了,未生像是一个没事人一样,也不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已经胜券在握了,他的眼睛里只有一团团脏兮兮的泥巴,从来没有教科书和作业本,有也是上面沾着的干泥巴,可那是一双纯净的眸子。

      倒是大黄突然对儿子严加管教起来,每天吃过晚饭都给儿子补习功课,他可是在初中里当任课老师的,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

      未生还是有惊无险地考上了初中,他的成绩,虽说没有给大黄长脸,但也不至于抹黑,小曼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考得不好就进了当时的六年级,其实,那个时候是没有真正的六年级的,五年级过了就是初一。

      于是,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以前是前后桌,现在是隔窗相望,倒也不远,小曼的教室正好和未生的教室平行前后排。他不能像以往那样了,就放了学去前排教室等她,如此一来,就不在窗口晾泥巴了,因为要节省时间的,不能梳了抓髻再梳辫子,否则很可能,“城里也耽了,乡里也耽了”。

      起初,小曼喜出望外,俩人依然如故,可渐渐的,她就有点躲躲闪闪了,未生那双纯净的眸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小曼觉得自己这个六年级的,常和未生走在一起会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也许是别的什么缘故,总而言之,她的不冷不热,让未生的热情变得渐渐冷却了。

      这天放学了,未生拿着新捏好的“作品”去找她,刚出了教室门口,看见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他眼前闪过,后架上坐着小曼,她脸上的嫣然一笑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未生跑过去,泥巴被扔在地上。

      骑自行车的那男孩,未生认识的,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这个男孩曾“追”过小曼,只是当时吃了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未生不会心痛,更没有流泪,也许他本是泥人,因为还根本不懂真正的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是一团泥巴,还是一抔黄土?

      那个年代村里人的职业,除了种地的,就是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他们几乎都是去工地上,而最能挣钱的莫过于泥水匠了。

      不知从何时起,未生开始讨厌泥巴,甚至烟雨蒙蒙的乡间小路也不例外。从此以后,未生再也不玩泥巴了,他学会了心无旁骛地读书,为了以后可以走出这穷乡僻壤,但有时候,他还是会偷偷打开家里的一个小柜子。

      那里面是栩栩如生的一个小泥人,某天晚上,雨横风狂,雷电交加,未生做了一场奇怪的大梦,梦境之中,泥人被点化成灵,真的变成自己,并穿越时空,开启了一段奇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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