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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今天是莫可在家的第10天。据说这个国家爆发了一种病毒,每个人都有可能感染上。没有染病的人在家里隔离,染了病的在医院隔离,总之所有人都要隔离。一切的一切,都处于停滞状态。
我们住在城市边缘的一幢小楼,因为莫可喜欢远离人群。每天透过明亮的落地窗,能看到呼啸而过的飞机,落寞的街道和偶尔一个戴着口罩匆忙走过的行人。
早上七点,大哥叫莫可起床,将已经做好的早饭端上餐桌。莫可穿衣服的时候,大哥播报了疫情——原本是社会新闻或者天气预报,自病毒爆发就改成了疫情讯息了。莫可洗漱完,见二少一身白衣一头银发酷酷坐着,说:“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莫可点头:“嗯,不错,不仅会背诗,还会点评实事了。不过后面还有两句:‘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不记得了?”二少哼了一声,三毛却轱辘轱辘滚过来,默默打扫了地上的面包渣。
莫可路过客厅,同弹钢琴的四哥打了招呼,走进工作间。工作间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钢琴曲,让人心生愉悦。五百拿着纸笔,三角的脑袋戴着个眼镜,显得很滑稽:“工厂已停工三日,实验室数据同昨日。完毕。”莫可并不意外,也不甚在意的样子,看着窗外沉思默想。六六凑过来,挥舞着大钳子一样的手嘀咕:“莫可莫可,今天我们画个什么图呀?”
莫可和没听见一样。莫可是一个机器人工程师,是个英俊而古怪的青年。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却和机器人相谈甚欢。他远离城市中心,日日夜夜和我们七个机器人厮混在一处。研发具有各种功能的机器人,顺手接如雪花片一般的订单,以此为生。莫可很天才,我们七个是试验时有瑕疵的产品,他带回家,慢慢修补完善,才成了今天的样子。
大哥照顾起居,二少陪他诗酒趁年华,三毛是默不吭声的清扫狂,四哥堪比世界顶级钢琴家,五百是工作伙伴,帮他记录校对程序数据,六六能画各式图画,由简笔画到作图到漫画无一不通。而我叫莫小七,是他的专属医生,他们还说......我是莫可的解语花。
其实莫可起名废柴,他只会叫我小七,毕竟我是第七个机器人。但是我不愿意,我说为什么你们人类能有姓氏,机器人就没有?我们不配么?莫可用他好看的手轻轻推了一下眼镜,随意的告诉我,要姓只能随他姓莫。他们几个坚持和莫可是平辈,不肯姓莫,只有我欢天喜地的样子,因为我心里想的是,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莫可现在不开心,我能感觉到。事实上即使不能出门,莫可的生活工作状态也没有受影响,他本就和叽叽喳喳的俗人不一样,实验室在地下,工厂在一百米开外,干活的都是机器人。我不懂他为什么不开心。
他的目光停留在“14名医护人员全部感染”的新闻上。对于这次病毒来袭,我和二少想法一致,纯粹是人们瞎吃八吃,咎由自取。但是既然威胁不到莫可,于我们也无关。莫可一向淡漠,这次对疫情的关注,却真出乎意料。
莫可抬头看我:“莫小七,你怎么看?”我走过去,俯下身为他戴上一枚口罩:“用你录给我的所有教材、临床经验来看,勤洗手,少出门,戴口罩,是最好的办法。”莫可问:“没法治吗?那医生可以做什么?”我告诉他:“和感冒一样,这个病毒十天左右可以痊愈。但是和感冒不一样的是,也许会死。医生只能对症下药,现在的治疗方法应该就是一开始用抗生素,症状加重用激素,注射免疫球蛋白,呼吸困难吸氧插管呼吸机,再不行了用ecmo。”我耸耸肩:“没什么再好的办法,病毒是新型的,做什么都需要时间。不过......我的想法,可以较大剂量服用或肌注维D,这不能治病,但是可以加强自己抗击病毒的能力。”莫可想了想,无意识的摸摸我的头,摸的我一阵心悸。
莫可问:“如果让你去护理这些病人,能比医生做的好吗?”我心中有一点不好的预感,迟疑道:“应该不会更差吧......”
莫可若有所思,默默想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显得很坚定:“大哥,开车。五百,小七,我们去医院。”在路上,莫可告诉了我他真正的想法:他想用我这样的医疗机器人做病人的基础护理工作,一个病区只需要一两个医生总控制,其余工作由我们替代,让解放出的医生主攻有关病毒的科研,以及早做出疫苗与特效药为目的。总而言之,他想量产莫小七。他与五百探讨:“这样的话可以解放几成医生?”五百摇摇他的三角脑袋,说:“大约百分之七十多,同时还是在医生需要临床经验的前提下。”莫可满意,两人讨论热烈,却都未注意到我如遭雷击的神情。或许我于莫可,不过是普通的,可以量产的机器人,并不是不可替代的莫小七。我若无其事帮莫可检查口罩,却被拉住手,阳光洒在他的肩头,温柔了他的神色。温柔的莫可说:“别怕,小七,过两天我就接你回家。”我的心被一种陌生的情绪笼罩,仿佛是痛,又似乎是暖,自来到这个世间,从未出现。
到了医院,莫可按约定好的时间来到负责人办公室。我心不在焉跟着,想着干脆装傻,假装什么都不会,让这医生们把我扔回家最好。病人?医生?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世界和我有关的只有莫可,我不在意他们,只在意他。
莫可十分努力的和负责人沟通,阐述利弊,研究方法:“这种AI机器人除了可以解放医生,相对而言,他们不会被传染,不被吃饭喝水限制,没有体力极限,没电的时候会自动返航到充电桩处自动充电,可以充电一个小时工作两天。”
负责人面带欣喜,却又有所顾虑:“听上去是不错,可是......我们国家从未有过先例,不知效果怎么样,”他顿一下又说:“而且,不知道费用......”
莫可微微颔首:“我带来了我的机器人,给医院试用,如果合适可以量产。至于费用,”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尽我绵薄之力而已。”负责人惊了一下,最近确实经常接到各种捐助,多是口罩防护服消毒水等医疗物资,这样的捐助倒从没见过。按他表上的数量算一算,又何止好几百万?负责人下意识客气道:“您这哪是匹夫有责,明明是达则兼济天下。”
莫可淡淡一笑,他不会寒暄,做到此处已是竭尽全力。他转头离开,脚步回荡在走廊,一步,两步,穿着白衬衣的背影瘦削而笔直,是那个我来到世间第一眼见到的人,他说:“你好小七,我是莫可。”而如今,他将我留在医院,义无反顾的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正惆怅万千,却见那背影忽然顿住,他一脸奇怪地回头:“莫小七,你不过来在那站着干吗呢?”我没反应过来,说:“我不是要留在医院帮忙吗?”他说:“对呀,不需要我送你到病房安排安排?或者说,你已经这么有出息了?”
我没出息。我跑过去,站在他身边,使劲拉住他的手。这大起大落让我有种落泪的感觉,只可惜机器人是没有眼泪的。莫可将我带到隔离区,把我的充电桩放好并录入到我的自动充电程序里。给所有人介绍了我,告诉那些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护士我的使用方法。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最后一边整理我的头发一边告诉我,过两三天就可以过来接我回家了。
我眼巴巴看着他们三个离开,大哥和五百一人拥抱了我一下,说不要给莫可丢脸,我踹了他们一脚。周围有很多穿防护服的医生护士,忙的不可开交,偶尔好奇的看我一眼,也算是乱中有序。一个人走过来把我带到隔离区的大屋,告诉我27床先由我负责试试,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这该死的防护服搞的我只能分出来这是个男的,而他告诉我他姓刘,叫他刘大夫就好。
我走到27床前确认患者。患者六十岁,女,病毒确诊三天,高烧,有心脏病等基础病,但是暂未出现呼吸困难等症状。情况不算好,也不算很差,我和她打招呼,告知她将由我负责,有什么事情可以按铃叫我。她还十分惊讶,告诉我要戴好口罩,穿好防护服,不然也会生病。
我没和她说我是机器人,怕她不放心。我安抚地笑了笑,准备去看看病例。没想到她也对我笑了笑,很和善的看着我,目光柔软:“小姑娘,你真漂亮,和我女儿差不多大。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生病,你妈妈会伤心的。”我呆了一呆,说:“阿姨也漂亮啊,等您病好了,就可以去见女儿了。”她说:“好,我相信你们,我也坚持坚持,争取治好了去见她。”
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有一小片空旷的场地。意外的是,很多医生和患者站在那里,跳着随处可见的广场舞。一个有点帅的小哥哥腼腆地伸着胳膊,虽然手背的静脉留置针很显眼;一个听声音就很年轻很有活力的女护士说:“哇穿这个我好像一只企鹅!”;还有一个中年的大叔,正好绕着我转了个圈,侧身的时候大声说:“哎呀小姑娘,口罩要戴好的呀!”我来到这的时候,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可也觉得气氛压抑悲壮,现在随着喜庆的音乐,慢慢的一点点放松了下来。我想起大哥总说的一句话:日子总是要过的。
第二天中午,刘大夫特意过来和我讨论了27床的病情。他认为27床情况目前比较稳定,我提出只要她的心脏不来捣乱就应该可控。刘大夫认同,把我扔在办公室自己去吃饭了。他已经很放心我了。
刘大夫离开大约二十分钟,我面前的电话狂响,一个护士对着话筒喊:“二十七床心脏骤停!”我从椅子上弹起来,疯狂冲向病房。
27床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瞟一眼心电监护仪,心跳直线,血氧下降。我大声喊她,确认她无意识,一边跳到床上为她进行胸外按压,一边大喊护士:“除颤仪!开通静脉通道,呼吸机也推过来!”
打电话的护士跑过来,已见惯生死的脸上居然出现了慌张:“那边也有患者不行了,正用着,呼吸机除颤仪没有了!”
我只好一直进行胸外按压,同时喊到:“那你先打开气道,气管插管,开通静脉通道,1mg肾上腺素直接推入。同时关注呼吸机除颤仪,那边用完马上推过来。”她应了一声,和另外两个护士忙碌起来。我一直不停的进行心肺复苏,一直一直,规律而标准的心肺复苏。
看着这张暮气沉沉的脸,想起昨天她和善的说要坚持见到女儿时期盼的样子,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活过来,快醒醒,快醒醒。心念一动,我大喊:“快醒醒!你女儿等着你呢!快醒醒,你女儿等着你!”另外几个护士也跟着我在她耳边大喊,事到如今,只能盼望着略显暴力的救护方式和信念的力量能唤醒她,莫可曾告诉我,信念的力量是最强大的。
在胸外按压进行了大约十分钟时,她终于有了微弱的脉搏。呼吸机赶到,一切终于有条不紊的进行,缓缓起伏的胸口下,蕴含了微弱而坚韧的生机,她的各项生理机能逐渐开始恢复起来。
那几个一直配合我抢救的小护士满头大汗,却都如释重负。她们很开心,轻声而热烈的庆祝,一个圆脸眼睛亮晶晶的姑娘把我拉到中间轻轻簇拥着:“莫小七你太棒了!你为什么这么棒!”
“对啊,了不起!”
“比我还厉害的机器人能不能给我来一打,哈哈哈!”
我不太会回应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但是感觉倒不坏。刘大夫和上级汇报了我的表现,建议及早投入使用,因为疫情就是命令。当天下午,大哥就开车把我接回了家。
四哥平时爱开玩笑,看见我进门说:“莫大夫回来了?我们唯一的妹子终于回来了,这一屋男的,真无聊啊!”我白了他一眼,他们几个也把我围起来东拉西扯,二少问我医院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全是死人;三毛拽着我的衣服,嫌弃的用酒精消毒;五百说我的抢救措施很正确,比一般人类医生的辨症处置要快二十秒左右......
莫可坐在电脑前,轻笑着看我们闹。透过四哥和六六的缝隙与他遥遥相望,我古老的程序里有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用在此处最为恰当。我走到莫可面前,他说:“欢迎回家。干得漂亮。”我得意:“对吧!那你什么时候量产我呢?我已经想通了,只要你能认出我,别带错莫小七回家,我就同意了。”莫可没说话,面色古怪。我忍不住忐忑:“不会真的认不出来吧,那你做个标记呀。”莫可缓缓笑了:“谁说要量产你了?你不知道量产你要烧多少钱?我们只要医疗机器人呀。”五百已经笑的要趴下:“量产你?你疯了吗莫小七,你的头发就好几百你知道吗?你的衣服,鞋,都和真人的一样贵,病人要这么漂亮的机器人能治病吗?可能只能缓解一下疼痛吧!还有你的脸你的胸你的......”“喂你给我闭嘴啊!”我脸涨得通红打断五百,恨不得抽死他们,这是故意逗我玩呢?
我当然不愿意量产莫小七了,人类撞个衫都要哭半天,我撞好几百个脸能开心吗?但是他们为什么不早说!我瞪他们:“你们太过分了!”
他们看我面色不善,莫可张张嘴准备安慰我,五百却接了实验室的电话——一般实验室的事都由五百转达。他接起电话,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挂掉电话,再不见刚才的轻松调笑:“坏消息。实验室传来消息,医疗机器人因未大规模投产,程序丢失,只能复制莫小七的医疗程序。莫小七身上除了基本的医学功能是出厂时具有的,剩下的两千一百二十七个程序都由后来添加,若通通复制时间来不及,成本也不够。唯一办法就是......”“是什么?”
“清零小七的添加程序,只余医疗功能,然后复制。这类似于手机的恢复出厂设置,原始功能不会改变,依然可以打电话,但是后来保存的东西都将消失,包括小七的记忆,即使是我们,她也将不能识别。”
月光如水,星辰如雪。可能是春之将至,风也料峭。我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亭边坐着的人,由傍晚至将夜。
情况似乎比我想的还要坏呢。我将不记得这世间万物,包括莫可。我走出门,他的背影颀长单薄,依然是霁月清风的样子。从大脑的程序里涌出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多希望是为我,好像......也真有可能是为我。
没等我走近,莫可回头望向我,眼神真挚,却露出一丝迷茫,一直默默看着我来到他身边。我说:“春天快到了,一切都会过去的。”莫可却说:“小七,你昨天为什么会答应呢?在我们没有告诉你的时候。”我怔了一下,说:“我本来是很不情愿的,我只有很少的私心,想和你......你们一直在一起。怕你们认错人,怕你们不要我。可是这两天在医院,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目光深邃:“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你不喜欢人群,但是其实也离不开。我希望你出去的时候,有和气的阿姨和你讲话,有好心的大叔提醒你要戴口罩,有漂亮的姑娘夸奖你。你不喜欢很多人,但是也要活的自由呀,你可以选择融入他们或者远离,那是你的自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惊弓之鸟一样人人自危。我希望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自由。”
莫可回过头,眼睛好像有些湿润。他哑着嗓子说:“莫小七呀,你不是个机器人吗?为什么思想比我还有高度呢?难道以后人类真会被机器人取代吗?”我没讲话,他也没有。两千一百二十七个程序,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孜孜不倦的帮我修补不足,心血来潮会给我填充各种有趣的程序。我记得有次他兴致勃勃帮我录入了夏目漱石译的文,大哥看不过去的说:“莫可,小七都会背诗经了,连这个夏什么什么都要会了,老三还不会讲话,你真的不管吗?”莫可迷茫抬脸,挠挠头说:“老三看上去不就像不会讲话的样子吗?”
风从耳边吹过,叶子哗哗作响。我抬起头,说:“今晚的夜色真美。”莫可笑了笑:“嗯,风也温柔。小七,我会把你带回来的。”我说:“嗯。”
第二天,莫小七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莫可的实验室,和莫可眼角的一滴泪。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仿佛是初次来到世间,第一眼就看见旁边的尖脑袋机器人戴着眼镜,显得很滑稽。尖脑袋机器人说:“随着医疗机器人大量投产,救治工作逐渐有条不紊,今日终于迎来了确诊患者为零的一天......”
莫小七懵懂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道温暖的声音响起:“你好莫小七,我是莫可。”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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