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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
荒原是没有尽头的。除了荒芜的沙地,里面只有一片片被人遗忘、被人废弃的钢筋丛林,称为废化林,孤零零地散布在荒原中。
每片废化林的入口处总是耸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的是同一个故事。
——来自过去的故事——
大陆的尽头有着一个曾经繁荣的国度。但现在,它的领导者是一位好战的帝王,连年的征战使国家陷入了贫穷而骄傲的泥潭中。
帝王的弟弟是一位仁慈的王子。他不忍百姓的流离失所,而自己信任之人竟是那罪魁祸首。他没有反抗的胆量,只能天天唉声叹息。
在他人的怂恿下,他最终还是迈出了一步。但是,他懦弱的秉性并没有改变,很快,自己组织的那支反抗暴政的队伍就被皇帝的力量冲刷得七零八落。他被自己的兄长禁锢在帝国最偏远的海角处,一座用琉璃与白银铸成的城堡里。他刚刚燃起的怒火很快就被泼灭了。
为什么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国民?
王子身处于华丽而痛苦的鸟笼中。
在他哀叹七七四十九天后,他的婢女劝说他可以去城堡正中央的教堂散散心。他本不想去,但是他不忍心看着婢女哀愁的样子,便假装答应。城堡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他没有认真在城堡中绕过一圈。
城堡的中心部分是花园。两条沿对角线的小径的交叉处坐落着一座小小的教堂。在暗淡的光线中,教堂泛着灰色的光芒。他推开厚重的大门,朦胧的室内只能看见十字架下的圣母玛利亚像。
深吸一口气,他能闻到木头的气味。他走到木椅上坐下,时间似乎在加速流逝,这毕竟只是他的错觉。
他从座位上醒来。
月光已经倾泻入窗口,两旁的彩绘大玻璃窗如同万花筒般散发着炫目的色彩。不知为何,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玛利亚像静谧地看着他。
他走到玛利亚像跟前,双手合十低下头颅。
主啊,希望大地上的战争能够平息,希望大地上的生灵能够永远不会带着痛苦与绝望,充满悲愤而凄惨地死去。
——哪怕牺牲你个人的幸福与安宁?
他似乎听见了上苍的呢喃,颤抖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愿意为了大地上的生灵而牺牲自己。
——那将是无尽的痛苦,你将永远在原地徘徊。
如果不去拯救他们的话,他们也将陷入长久的痛苦。
——你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我只是想去试试。
——你明知自己的软弱,又何必强求。
我...只是于心不忍。这是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了。
——你能做的事情很多。
月光永恒地冲刷着他,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8月10日晴天沙暴等级二级
望远镜的视野里面有一片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看见了裸露在外的灰色钢筋在肆意生长着,又是一片废化林吗,他自言自语。
业将手上的望远镜放下,从背包侧面拿出自己的武器,一只小巧的纺锤状物体,用巧劲向着螺纹的方向扭转,纺锤的两端立刻弹出了两把尖锐的长柄。锃亮的长柄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银光,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见其中一侧上已经出现了褐色的斑点。
看来又需要保养了。不知道前面的废化林中有没有自己所需的物资,身上的更新剂已经快用完了。
腰间系着的如同小型铁盒子般的器物随着风互相碰撞。
卷起的黄沙淹没了业的足迹。他悄悄绕着靠近废化林,现在的视野能见度还不算差,因此要抓住良机,尽快行动。
在脚下的一片黄沙之中逐渐出现了一根又一根冒出来的钢筋,业尽量避开这些野蛮生长的东西,在不明确下面是否潜伏着什么“大家伙”的状态下,贸然接近是极其危险的。随着自己与废化林的距离逐渐接近,钢筋的数量越来越多了,他加快步伐,那双已然褪色的藏蓝迷彩长筒护靴走在沙地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废化林实际上就是一片由无数钢筋组成的树林。它的出现,代表着那边肯定又发生了什么大的战役。敌意、愤怒、悲伤如钢筋般横亘在那边,因此才会在荒原中生长出来。废化林的入口处,只有一块见了无数次的石碑,比较特别的是旁边一支高昂的钢柱,上面盘旋着四条张开大嘴的蝮蛇。业所了解的,这个钢柱是一种警示的象征,代表着这片林中有着什么大家伙,那条凶猛的巨蝮,也许就是它们内心深处的杀意。
业踏入废化林。眼前所见的,是用铁铸成的灰色地面,上面参差不齐地生长着钢筋与钢柱,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在钢筋的密林中居然散落着一幢幢铁的堡垒,外表爬满了铁锈,原本应该装设有武器的地方要不是空的,要不就是一个黑黢黢的大坑。这可是他第一次在废化林看见这样的建筑物,他想上前,伸出手摸一下这些建筑物的冰冷墙体,但是他提醒自己,这些可能是虚假的陷阱,有可能是亡魂们制造出来的捕食网。业快步走过。
亡魂只能记住自己最后所看见的东西了。
尽管刚才在远处对这片地区进行了勘探,业仍然只能凭借着大概的方向前进,他是无情的拾荒者,将废化林中的燃料、机械部件甚至于新的武器收集到他的厚重背包中,尽管这些东西似乎寄存了亡灵们的哀思,但是他的生存不允许自己产生太多虚幻的同情心,况且,如果有不服的亡灵,他也会用刀和枪解决掉。如果抱有不必要的怜悯,是无法在荒原中生存下去的。
低沉的哀嚎声一直在废化林中飘荡。业用自己的纺锤刀将钢筋劈开,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突然,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眼前的钢筋似乎在向后退,自己不需要再去劈开什么东西了,眼前出现了以一个圆形低矮筒状建筑物为中心的开阔地带。那筒状建筑物只有不到一人高,就光溜溜地竖立在那里,业看了一眼附近的地面,与别的地方似乎没有任何差异,但是所有事物并不能光靠肉眼判断。
这片废化林中已经出现了太多业未曾预料到的东西,他的警觉程度已经如弓上之弦般绷紧了。
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业攥紧手中的长柄,逐渐靠近中央。
脚下突然传来震动,是它们。业从地面上一蹬——
三四条钢筋向着他的脚踝冲来。地面凹陷形成狰狞的骷髅图样。
扭转自己手中的长柄,仅需轻轻一划,业就将那几条钢筋劈断,地底深处似乎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钢筋的另一头发怒了。这可不像是自己平时对付沙虫或是害兽,背后的怨念令灭杀过无数亡灵的业也不禁颤抖。
现在需要担心的是自己的落点,他可不想一落地就被一张血盆大口给吞掉。在空中盘旋的时间实际上只有那么短短的两三秒,他快速地做出判断。
稳稳地落在地上。
留给自己的时间也只有那宝贵的一秒,他向着与筒状建筑物相反的方向冲去。地下的生物正在对他穷追不舍,他将自己的长柄枪扭转收起来,插入自己的包中,对付这种大东西光靠这把可不行。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用右脚支撑如规尺般在地面上转了一圈,拔下腰间系上的一枚方盒,抽出它的插销,丢于地上的同时再次起跳。
地面上出现了一张扭曲的脸庞,几乎全是嘴部,眼睛,鼻子,耳朵全被挤到了一旁,只要看过这张脸一次的人就不会忘记。这恐怕是之前祭司所说的骇魂,他虽然之前见过几次,但是这种大家伙可是难得一遇。
那张大嘴将方盒吞了进去。业将右手背于后,接住了从包中自动滑落的板状
武器,向下一甩,中间的夹槽分开,位于下部的弹夹接回上部枪体的后部。
靠子弹的后坐力应该还能大概漂浮三到四秒吧。
方盒在庞然大物的口中闪出白光,紧接着是剧烈的爆炸。与此同时,业摁下扳机。
子弹倾泻而出。尽管威力并不大,但是惊人的射速杀伤力还是可观的。巨嘴一直在怒吼着,似乎并不想放弃自己的食物。看来得再来一个。
业停止了射击,丢下又一枚盒装炸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自己也在往下坠落,眼看着就要被巨口吞没了,业抬起枪柄——
一枚子弹正中炸药。
剧烈的爆炸将业瞬间炸飞,巨口的意志似乎也被瓦解了,那张脸逐渐消失在地底中。
业被冲击波撞到附近的一面铁壁上,发出一声闷响。自己的背包中装满着的燃料盒、零件盒如同铁拳般重击着自己的背。他觉得自己的脊椎都快要被震碎了。如果不是身上那件防护甲,这个念头多半已成事实了吧,他从墙上默默滑落。
消耗了两枚盒装炸药,至少三十发子弹。他一边摇着脑袋,这样的损失可是巨大啊,一边朝刚才的方向走去。如果在这片废化林中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下一段时间怕是非常难过了,揉着自己凌乱不堪的头发,希望自己的燃料还足够支持,耳膜因为受到的冲击而发出的蜂鸣声现在还没恢复...
这时他听见了——
叮铃叮铃。
未曾想象的声音闯入他的耳中。
什么?这是——
似乎是风铃的声音。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在这片荒原上,他未曾听过,就算说是“风铃的声音”,也溯于他遥远而模糊的回忆。该是我出现幻觉了吧,业摁住太阳穴,很疼——
叮铃叮铃。
不是,不是幻听,是货真价实的声音。正朝着筒状建筑物的地方传来。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片荒凉的死地呢?
业此时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冷静,被冲击波波及的他现在的感官还没恢复,他只能尽可能地放松脚步,保持着无声地,向着那边靠近。
在刚才的冲击过后,废化林似乎显得有些太安静了。
眼前的风景超出了他的想象。
似乎有什么落在地上。那不是“什么东西”,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业仍然看得出来。
地上躺着的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与自己一样(业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能否称之为“人”),不是自己曾经屠杀过的怪物。
业小心翼翼地逐渐靠近,那人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自己。“它”就蜷缩在地上,如果再远一点,估计看起来像是一团被揉起来的毛毯。等业走近了,他才能一睹眼前的“毛毯”。为什么自己会将它认错呢?那灰白而带着污渍的长头发散落在地上,一条似乎是用什么猛兽皮革所做的斑点大衣将她的上半身裹住,背部有节律地轻微起伏着,腰上系着的是一条拖地的米黄色的,虽然样式很华丽,但是却破了不少洞的长裙,可以隐约看见她脚上的皮长靴,已经从原本的深褐色褪为浅棕色了。虽然与一张毛毯并无二致,但是躺在地上无疑是活生生的人,是一个自己从未设想会在这片荒原中出现的少女。
她似乎正双手合十,闭眼颔首,头埋在自己的怀里。颈上的一串铃铛,随着风轻轻摇摆。就是这个发出的声音?
业掏出自己的纺锤刀。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如呵斥般大喊了一声,声音在开阔的场地不停回荡。
少女睁开了眼。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从地上猛地站起身子。一双灰色的眼睛瞪着业,还有他手上的刀刃。
“你...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业紧盯着她的眼睛。灰色的眼眸包含着不安与疑虑。那是一双不应该在这片荒原中存在的透明眼睛。他似乎看见了真正的荒原,在她的眼中,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也许那才应该是真正的荒原。
还没等业做出回答:
“你是....你是谁?你是拾荒者吗?”
“不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尽管拾荒者这个名字用来形容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不知为何,他还是不喜欢这样一个名字。
少女愣在原地。业能感觉到自己紧握着长柄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我叫让娜,我,我是...”
少女又停了下来,她低下头。
尽管少女低下头,似乎是想让自己的样子被她的刘海挡住,从而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从业的角度看去,少女脸上的表情一览无遗。她正在缓缓读取自己记忆中所存在的东西:混杂着惊讶、悔恨与忧愁、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的迷茫。
在这片荒原上,一天有着无数的小时,如果那边的战斗不结束,这边的时间也并不会继续往前走。如今,业非常惊讶地发现,尽管他仍然身处于废化林中,时间却在静悄悄地流逝...天空由蓝色变成红色,再由红色变成橘色。业并不讨厌等待,毕竟自己已经等待了不能再长的时间了,但是他总得让眼前的少女做出一个回答,在这片荒原上,说不定她连时间观念都已经丧失了,如果业的脊髓里没有刻入时间的咒缚,他在这片荒原中根本不会有着任何的时间观念。
“你还没有想起来吗,我要走了。”
少女如同石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
水,是万物生命之源。在这片荒原中,是没有生命的,与业陪伴的,只有亡灵们的敌意、愤怒与悲伤。因此,在荒原中,当他从未见过的水,一直闪闪发亮的,晶莹剔透的液体从眼前少女的眼眶中,从那双灰色的眼睛中涌出时,业的内心也感到非常地震惊。祭司曾经提及,这不应该是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眼泪将她布满黄沙的脸涂开一条条痕迹,滴落在了无生机的黄沙上,砂砾中似乎发出了如金属碰撞的声音。她嚎啕大哭,这是从死亡中解脱的人会出现的表情吧。
接受自己的死亡,可能比了解时间的流逝更加困难。
“哇....我...我应该,”少女被眼泪呛着,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我应该....已经死了.....”
她猛吸着鼻,让黄沙在脸上涂抹,一边哭一边说。
“没错,你已经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何,荒原却复活了你,你是某人的思念,而那人已经不在世上。”
业默默看着她。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刚才眼泪浸润过的地方,开始发光,沙子已经开始停止流动了。
8月11日晴天沙暴等级三级
“你在这里漂泊了多久?”
漂泊了多久?业自己也说不清楚。
似乎出生后自己就在这里,但是他其实清楚记得自己到这里之时的场景。
业费尽力气,从口中憋出几个字。
“我...忘了。”
“是这样吗?你还真是健忘呢。”她转过头去,从上往下眺望着废化林。业将她背出那片林子后,在之前走过的地方找到了一块巨石,可以在此避风。
健忘.....健忘是什么意思?因为太久没有见到活人了,业甚至对相当多的词汇都已经快忘记了,想起来自己,从前在那边就不是爱说话的人了。
“就是容易忘记事情的意思。”
让娜此时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正在安静地抚摸着自己的风铃。业其实很想反驳,忘不忘记东西,难道不是取决于所指的东西有多么重要吗?只要是重要的东西,就不会忘记了,倘若是不重要的东西,就算忘了也无妨吧。就比如说,他怎么也忘不了自己与让娜刚才的对话。
“这个铃铛,”让娜睁开眼睛望向业,似乎在笑着,“叫做伶仃,是我施法时必不可少的道具,但是我没有想到,就算我来到了地狱,这东西还是陪着我来了。”
“这里不是地狱。”
“原来,这片荒原不是地狱吗?我理想中的地狱与这里也没差什么。”
“你还活着的世界中的战场才是地狱。”
少女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业及时地拍了拍她。
“确实如此。”
叮当、叮当的声音在空中飘扬。黄沙躲过让娜银色的发梢,落入她抬起的手掌中。
“...所以你的意思是,荒原中出现的东西,是那边的战争死去的人留下的执念产生的吗?”
“是的。如果是物品的话,多半是他们的遗物或是最想要的东西,如果是沙虫、骇魂这些杀人鬼,就是死者的痛苦。可以是一个人的,也可能是一起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也是第一次遇见有人能从荒原中出现,也许,荒原的制造者真的是累了,犯下了一些简单的错误。”
业卸下自己的背包,从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那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燃料,“你要用吗?”
“这是...”
“这是燃料,如果没有这个,你就不能动了。”
“你的意思是...食物吧?”
食物,业的记忆中似乎也还残留着这个词汇,但是就和【水】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了。他打开盒子,里面全是散发着橙色光芒的晶体块,他拿出一块靠近自己的纺锤刀,块状物体很快变成一条柔软的带子游动着钻进了刀刃中,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最后,他放下刀,将自己的大衣带子解开,又拆下了基层软防护甲,紧接着是脱下贴身的内衣...
“诶、诶、诶!!等等,你、你要做什么!”让娜看着业将内衣脱到一半,挥舞着双手最后捂住眼睛。
“我要使用燃料了。”业觉得自己明白了,这应该是那边的世界中所没有的。他将内衣用防护甲压着,摸索着自己的左胸下,那里有一道暗红的长疤,是自己无可奈何的作品。他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地上的刀。
“诶,你要做什么!”让娜从石头上站起身冲过来。
但是业明白,在她走到这里之前,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用力将刀刃插入自己的伤疤处。
剧痛瞬间如沙暴在他的脑海中狂袭。
“为什...为什么要这样...”让娜似乎是瘫坐在了地上。
“很...很快。”业现在最大程度也只能吐出这样两个字。在下个瞬间,他感觉到了,感觉到一种自己赤裸地躺在荒原中,逐渐被黄沙所淹没的感觉。痛苦不再延续。
似乎是可以了,他用力将刀刃抽出,连带着自己鲜红色的血,散落在黄色的沙地上,他另一只手拿着一张淡黄色的纱布,用力地按压在自己的伤口上,再过个十几秒,纱布就会与自己的身体合为一体,融入自己的肌肉,溶于自己的皮肤。
在这段时间内,他仍然要感受着剧痛,死亡般的剧痛对业来说,就是生命的代价。他只能看着瘫坐在地上的让娜,看着她颤抖地捂住太阳穴...
痛苦的时间结束了。他穿上衣服。
“你应该也要“食”用吧。”业将燃料盒递给让娜。他特意加重了“食”字的语气。
让娜什么都没说,似乎有些受惊地摇了摇手。
沙暴随着夜晚的降临而逐渐趋于疯狂。业残存的记忆告诉自己,那边的夜晚是安宁的,是寂静的。不知道为什么,荒原的创造者反其道而行之。
“风越来越大了。”让娜小声说了一句。
“你真的不需要燃料?”
“....”
让娜没有继续说话。过了好半天,她又小声说了一句:
“你的名字是什么?”
业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说这件事情。他方才只对让娜说了自己是荒原的拾荒者(这个说法还是她自己提出的),让她跟着自己走。让娜并没有反抗,就如任人宰割的羔羊般跟着他...
他抬头看了一眼让娜,她正低着头,似乎在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业自己的反应,见到业看向她,她马上将视线给移开了。她似乎显得心事重重的,但是业并没有什么戒心。很奇怪。
“业,但这个不是我的名字。”
“什么...什么意思?”
“这个是我被赋予的称谓。我不明白能不能叫做‘名字’,其实,在那边,我的名字叫什么我早就忘记了。”
“哦...”让娜若有所思地伸出一只手指抵着下巴,“你说的那边,是说生者的世界?”
“那边就是那边。那边的人似乎也不能叫做生存。”
这是之前祭司对业所说的话。
“我觉得就算战争如此悲惨,大家还是有着自己活下去的欲望的,仅此一点就可以叫生存了。”让娜似乎对这个解释也并不满意。
随你怎么说,业心想。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让娜接着说:
“就算你不服气,我还是觉得他们有着自己的意志、有着自己的追求,他们就算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也是拥有着自己的生命的。”说罢,让娜挑衅般的看了业一眼。
业没有理会她。他凝视着黑夜中的荒原,大脑也如此空空如也。
“你刚才说的,那个给予你名字的人,是谁?”见业没有回答,让娜继续问他。
“祭司。”
“祭司?这里也有这种职业?”让娜的语调变得高昂起来,“他是干什么的?住在哪里?在这里有多....”
“打住。”业伸出左手制止了她的问题。
“啊...因为我还以为这里只有你一个活人呢。”
业,算得上活人吗?
“祭司可能是。”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要到正确的时间与地点,才有见到他的机会。”业默不作声地想了想,“明天早上,会告诉你的。”
让娜似乎有点失望的样子。
“.....”
“...为什么,你想见到他,是想着要回去那边吗?”业开口了。
“难道,我还能回得去吗?”让娜苦笑着说。
“说不定。”
“这么好的吗——”
“别抱太大希望。”业叹了口气。让娜似乎又泄了气,鼓着嘴双手抱胸,将大衣紧紧地裹住。
“...其实,刚才那么兴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曾也是祭司吧。”
“曾?”
“我是被放逐的祭司,才来到了这里。”让娜对着空无一物的黑夜笑了,颈上的铃铛也随风摇摆,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业似乎明白这笑容中隐藏的东西,就如同荒原本身一般寂寞,又不允许别人靠近。
他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了,有样东西我忘记说了,”让娜似乎想起了什么。
“之前我来到这边的时候,旁边那个圆形的柱子状的东西,叫做【井】,你应该不知道吧?”
井,这个名字业曾经听说过,但是依然消失在记忆的深处了。
天亮了,业从禅坐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自己在这片荒原中是不需要睡眠的,可能是为了随时出发。
让娜将自己的大衣裹在身上,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业站起来,走近让娜,正当他要俯下身拍让娜的肩膀时——
让娜颤抖了一下,随即双手撑地跳了起来。她那双透彻的银灰色眼睛直瞪着业,里面相较于昨天似乎多了几条血丝。她昨天晚上应该没有起来过。
“....”,她没有说话,因此一时间,业也难以分辨出她现在是怎么想的。业觉得,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种误会瞬间就能解除了。
“走吧,天亮了。”业只抛下这句话,并不在意在原地的让娜。他拾起自己的背包与武器,向前走去。
“....去哪儿?”让娜似乎还站在原地。她是在明知故问吗。
“去找祭司。”
“真的吗?”让娜的语气中似乎加上了一点兴奋,她抖干净自己的裙子上的黄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业,“那么我说不定能够实现愿望了。”
业没有在意她的欣喜。
太阳出来之后,站在高一点的地方也可以对整片荒原的景象一览无余。虽然说荒原本质上来说没有尽头,但是看上去,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一片微小的区域,就足以代表了整片荒原。被黄沙覆盖的石砾一望无际,其中只有偶尔冒出的废化林是特别的,沙子、沙子、石头、石头,都是千篇一律的景象。收入眼中最多的就是黄色与灰色,其他的颜色只有在天空上才能见到。业最喜欢的颜色,或者说最怀念的颜色是紫色,但是他从来就没有在荒原中见过,某种程度上,他似乎都不能确定自己还能否认出来什么是紫色。
业从心底又仔细地搜索了一遍自己的回忆。
“我们要往哪里走呢?你不是说要在正确的时间与地点才...”让娜问了这么一句。
“走到月亮沉下去的地方。”
“月亮不是一直都会挂在天上吗?”
“是的。”
“那...那为什么,怎么走得——”
“我曾经见到他。”
让娜似乎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她跑到业的前面,逼着他停下脚步。她又瞪大了那双眼睛: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是在地狱,这也不应该是正确的啊!那你是怎么选择道路的呢?况且,地狱中是没有月亮的...”
她逐渐低下头去。
“没...没有什么选择。”
业艰难地运用着自己的语言。
“仅需要看着月亮下沉的方向,向前走就是。”
“现在也没有...”
让娜边说边往上看,说到一半,她停了下来。
“嗯,如你所见。”
一轮满月孤零零地挂在天空的一角。它的光辉竟能在白天独立存在。不知道创造荒原的某位,是不是欠考虑。它是不是寄托了什么情感?业曾经这么想过。创造了一轮永不下坠,永不消失的月亮的某位,是不是对着月亮有什么执念?
业绕开挡在前面的让娜,继续向月亮的方向走去。
“Lunatic.”
“什么?”
“疯狂的执念。”让娜似乎在想着什么。她从后面追了上来。
“什么?”业又问了一遍,但是让娜没有再回答,所以他也忘记了这件事。
时间似乎已经来到了下午。风逐渐变强,卷起地上的黄沙开始肆虐。
除非沙暴大到走不了路,否则业是不会停止的,毕竟停在原地也于事无补,况且现在已经有了个确定的方向。今天遇见了几个废化林,但他都没有进去,现在有着首先要做的事情。
“这么大的沙暴,真的不会走错方向吗.....”
让娜在后面似乎已经走不了路了,每一步都很艰难。
业冲她点了点头,他实在是不愿意开口了。
能见度已经很低了,前方能够看见的地方只有很短的距离。正巧,前方有一块巨石,在它的庇护下,至少背风那面风沙减小了些。
业向后望去,还好,自己能够看见让娜,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让娜的手。
那边似乎传来一阵颤抖。
业将她拉到巨石下面。让娜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谢谢。业伸出食指,示意她不要说话,又从背包中抽出一条黑布,将她的鼻子和嘴给围了起来。这是他本来之后打算用的防尘布。让娜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天逐渐变得漆黑,风暴似乎也有所减弱了。业已经能重新看到月亮。他抹去自己头上的沙子。
让娜坐在原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似乎像是睡着了,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姿态的雕像,当然,绝对不是在废化林中。
似乎是听见了业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询问让娜是不是睡着了,让娜就已经睁开了眼。
“已经,晚上了啊...”
“对。”
“感觉时间好像过得真快呢。”
“荒原中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业觉得这件事还是应该好好说明一下,于是继续补充道:
“荒原中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如果那边的战斗不结束,这边的时间不会继续向前流逝。”
“这样啊...”让娜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新奇,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的离奇的事情确实太多了。“看来,今天的战斗结束还挺快的。”
“那么,如果战争一直都没有结束呢?”沉吟片刻,让娜还是开口了。
“那么时间将永远停留。”
业又问了让娜需不需要燃料,她又一次地回绝了。她似乎并不需要什么燃料就能够在这片荒原上生存,这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刻下时间的咒缚呢?如果永远都是在同一刻的话,自然不会感受到饥饿了。业边这么想着,边走开了,他要使用燃料。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让娜已经又卷起自己的大衣躺在地上了。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受到疲劳。业将自己的背包丢在地上,检查了一下里面剩余的燃料,似乎已经不是很多了,如果再这么消耗下去,他可能要去废化林中采集物资,但他实在不想带着让娜去废化林中,那里可是连他都自身难保的地方。
他收起燃料,端正坐下,在进入禅思状态之前,他抬起头。
月亮散发出了银色的光芒,柔和的月光吞噬着荒原的黑暗,荒原中少见的宁静时刻转瞬即逝,无论经历了多久的时间,业仍然喜欢这样眺望着它。
Lunatic...是什么意思呢?
“业,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业被意料之外的声音稍微惊诧到了。他低头看向让娜,她正背对着自己,但是应该还醒着。
“你问吧。”
“你觉得荒原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
这个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答的。要命。业陷入沉思,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想过这个问题。
尽管已经过去了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年岁,但是他还是抓住了记忆中仅存的少量线索,要命,时间就像是沙子般堆积在上面,自己无法将完整的想法从沙堆中抽出来。
“我以前就在想...如果战斗结束,会是什么样子呢?”让娜自顾自地开始喃喃,“说不定,这边的世界,就是一切都结束的样子吧,虽然说并不是地狱...”
不是。业想这么回答,但是却没有说话。
“战争已经持续了这么多年了,没有尽头,”说到这里,让娜突然停顿了一下,“尽管大部分人都死了,但是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的念想,留在了这边。”
“嗯。但是你不是说,这边都是怪物吗?”
“没错。”
“他们的念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是因为在他们死亡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无论是什么样的执念。”
“就算这些执念才是他们付出生命的原因?”
“没错。”
业想了想,又说:
“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亡魂,都是不抱执念的大多数人,他们的最后一刻,只有一些简单的心情。”
“这样吗....看来还没有那么绝望。”让娜翻过身,眼睛直对业,“如果他们为了自己的执念而死,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也太悲惨了。”
“这也仅仅是战争最为微小的一部分伤害罢了。”
业刚才说的那句话其实并没有经过缜密的考虑,大部分人可能死的时候应该是有执念的,但是他们的执念往往只是一些恐惧的火焰,或者仇恨的扭曲物。人类的信仰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以至于能够战胜本性。
但是,他实在难以将这些话告诉躺在他前面的少女。为什么呢?这些话告诉现在的她也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么将她拉到这里的人,到底肩负了怎么样的执念呢?
“喂,业,你觉得孤独吗?”
“嗯?”
“你在这里很久了吧...我记得的,我一定记得的,书里面说过,战争已经持续了五百年,你在这边肯定也待了这么久吧...这边没有第二个活人吧,哦,对了,还有祭司呢....”
“他可能不算人吧。”
“嗯,我也觉得,他更像是月亮这样的东西。那么,你一定很孤独吧?”
“我...我不知道...”
这并非是为了安慰才说出的话语,业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孤独,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想法。所有的心情都是需要对比才能得到的,孤独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注定生于此的。”业只能这么回答。
“是不是觉得你是被荒原的造物主设计出来的?”
“也许吧。”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在那边,”让娜似乎笑了笑,“这一切的其他人的痛苦,无尽的循环,是不是单纯只是为了我痛苦而存在的?但是我后来想明白了,就算是这样,我也要为了幻境中大家的痛苦而努力,尽管我可能是在做梦,但是我宁愿从不醒来。”
她开始笑了起来,笑声与铃铛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但是,来到这里,真让我有种梦醒了的感觉呢...这里像是一切都结束的地方,告诉我一切都是梦境...真不可思议啊...”
她边笑着边闭上了眼。业叹了口气,他还是未曾否定这样的猜想。
荒原的又一个明日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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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久等了。这次的故事是有关拾荒者的故事,幻想的成分偏重,但是内核是现实的。
核心其实是源于一句罗曼罗兰的名言。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让大家明白,但是还是希望各位读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