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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荒开始跟着他做事,出入各种场合,见了许多的人,完成了许多桩交易。他有时候会想,他手里的证据足以置那人于死地,一念及此,他却是没由来的惶恐,饶是暑气蒸腾,背脊仍会生出一阵寒意来。
他不可以有事,即便那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个如常的日子,荒被安排取货。包房内迷炫的光让他有些微的不适,他将货摊在桌子,吸了两口便觉不对,一手已经按上了胯间的配枪。
对面坐着的是个素雅的女子,只能依稀辨得及腰长发色泽清浅,发尾以佩玉为饰,蜿蜒在沙发上,任射灯染上斑驳的色彩。她望着荒,也是那样浅浅一笑,不慌不忙开口:“货不行还可以再谈,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份大礼来。”说话间,从提包中掏出一个牛皮袋来,往桌子上一搁,见荒不动,她又将之往荒面前推了推,笑着道,“不拆来看看吗?”
那是警局档案惯用的档案袋,荒瞬间明白了一切,这是要他死。
“这笔买卖还谈不谈得下去全看你的意思了。”
荒也跟着笑了,“一个文件怕是值不了这么多。”
女子倒也不着急,好似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消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整个人深陷在沙发里,声音也是不急不缓,“你再好好想想,换一条命还是很值的。”
荒垂首片刻,再抬起头来时,枪已在手,抵在面前人的脑门上,“说吧,货呢?”
门嘭一下被踹开,那人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背着光可以看到门边缭绕的烟雾,他掐了那根烟,嗓音沉沉:“有事说事,别在这儿打。”
荒被这么一呛,重重搁下枪,往背后沙发一倒,瞥着来人,“你来。”
那人反手一带,门重又关上。他三两步走过去,示意荒坐去一边,自己跟着坐在了荒原来的位置。
“灯姐一贯童叟无欺,这次带个新人来你就这样,可不大厚道。”
青行灯倒没有半点愧色,“说来是我多事了,这桩交易同你的手下有些讲不通,与你说说倒也无妨,生意嘛不谈谈看怎么知道谈不下去呢?贵社是有多久未清理门户了,水可是浑得厉害……”
那人止不住地笑,“没人跟的社团,都是死了的。”
“那就是,谈不拢?”
他瞧着对方,笑意不减,“你这也不是白送的,不值。谁背叛了,我自然会亲手把他揪出来,然后……”他说着取了打火机,一下点了那文件,火烧得很快,转眼大半的文件成了灰烬,“留不得全尸的。那么重归正题,那批货呢?”
荒的心跳随着火焰而起,跳得太快,他甚至克制不住指节的微微颤抖。眼看着燃烧殆尽,青行灯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身子前倾抓过杯子将酒一下泼到文件上,酒水飞溅,亦撒到了荒的身上,一凉到底,好似憋了太久的气终于支持不住浮出了水面,可转眼又被人拽入海底,那是不见底的深渊,再没有生还的可能。
木然中的荒听到她说:“这个就当我送你了。”
然后那人含笑点头:“可以。”
待青行灯走后,包厢里就剩了他们两人,俱是静默。那人又点了一根烟,五彩的光错落投在那团捉摸不定的烟雾上,层层叠叠笼住了那张脸。本也没什么可瞧的,只是这光打得着实碍眼,荒起身啪一下按灭了那射灯,一时室内灰暗一片,只余下门外透进来的一道幽光,亦很安静,适合谈话。
荒回身落座,率先开了口:“既然信不过我,往后你自己来就是。”
那人似乎有些讶异,而后会心一笑,倾身弹了弹烟灰,烟雾退去,让他看起来真实了许多。他说:“我以为你方才想杀她。”
不错。
是你么?
你觉得我是?
那人一下息声,陷入了沉思,夹着烟的手就在那儿顿着,任屡屡青烟弥弥而起,却浑然不觉。待半根烟燃尽,他才回过了神,将烟蒂扔了,拍了拍手,另起了个头。
“我年轻的时候,社团里也有卧底。有一次任务,本以为是一组的人去,到头来发现只有我和大哥得了令,交易早被人盯上,最后人没事货却丢了。那之后,大家就开始觉得我们两个之中必然有鬼,很久以后我才懂了,其实一早就有猜疑了,只是没揭到明面上来。唱的那一出就好像是顺了人们的心意一般,众人爱极了这种设计,毕竟可以将自己从猜忌中解放出来,哪怕旁人是被诬陷的呢。”
半晌的沉默,仿佛就是在等荒的那句问话,后来呢?
他告诉荒,后来他大哥就死了,带着卧底的身份。
荒看到他抬起的眼,背着光看不真切眼底的情绪,声音冷冷的,“他们为证清白,让我亲手杀了他。”
荒有一刻感受到他昔年的无措,几乎就要伸过手去,只是一瞬的迟疑,沉浸在一份不属于自己的难过里,全然忘却了眼下的处境。
下一刻,那人拾起了那份湿漉漉的文件,抽了几张纸巾胡乱地抹了抹,递到了荒的眼前,“我不管他们为什么找到你,给我处理干净。”
荒一手抽过,冷笑一声,“你当年如何指正你大哥的?”
那人看了一眼荒,又埋首去点了一根烟,室内无风,彼此噤声的时候仿佛时光都是静止的。荒瞧着那团小小的火光无风自动,火光退去的时候,他等到了他的回答,“我告诉过你了,清白是用血来证明的。”
荒以为激烈的诘问总能迫使那个人袒露些什么,但凡他心底尚有一丝不忿,可他是那样的平静,似乎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顺理成章地活了下来,他是幸存的那一个,却连辩驳的言辞都少得可怜。
他总是这样,压着瞒着,只到不得不说的时候才吐露一两句,这让荒恨得厉害,说不清是恨他的不坦率,还是自己的无足轻重。
荒在灯下无意识地捋着那半截文件的残骸,深吸一口气,终于提起了勇气,捏着那片灼痕犹在的纸片往外抽,规规矩矩的履历表,是他熟悉的格式,烧去了太多,只留了寥寥几项信息,但也够了,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当即约了上级见面。山风见了荒,第一句话就是安抚他的情绪。据他说,不久前确实有人侵入警局系统,试图攻破卧底档案,但发现及时,并未得手,事后各相关档案重新加密保护了起来……
荒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帮我删了我的档案。”对方一愣,他便又重复了一遍。
山风又用名誉作保,强调电子档案的安全无失,反过来问他身边是否留着纸质文档,那倒更像此次事件的祸端。
他又怎会没想过,正是排除了这一层,他才会执意删档,迫近的威胁让他无法自持,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个人要他自证的清白,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他不是没想过这一天,但假想与现实到底不同,连那早先备着的遗书看起来都是矫饰可笑的,他自觉从没有那样的觉悟,也从没人留在那儿等着听他这一席话,他在那儿呆坐了许久,终于站起来寻了打火机,将那些文字付之一炬。
他有些快意地笑了,却不知自己在笑什么,那笑就这么僵在那儿,然后凝住,他直直打量着那团烧得扭曲到不成形的纸,他多想将它留给那个人,可他又哪里会在乎。
难过的情绪一旦袭上来,连那惧怕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他似乎终于明白自己怕的是什么了,不是死在那个人的手上,而是变成了一具死尸还免不了要被他一脚踹开,咒骂着没用的东西,该死的卧底,那是那人一贯的作风,他逃不掉的。他突然想起来,他还没被那个人夸过,往昔无论他得了怎样的成绩,那个人永远是吝惜他的言辞的,为什么呢,哪怕有一次也好啊……
那人一个电话打过来,简单的两个字,你来,便挂断了。荒倚着墙,闭目听着那一串嘟嘟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半晌的沉默,他才对着手机轻声道了一句,好。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背过身来,看看就在不远处的他。
他也习惯了的,只是,突然就有点遗憾。
他抬眼,望着窗外的夜色,穿行不息的车流织就出如练光影,他瞧得认真,转眼玻璃上便晕染出一团氤氲的雾气,连带着远景也开始迷蒙起来。他开了窗,纷纷而下的飘絮伴着冷冽的风迎面而来,细微的冰花转眼消融在面颊上,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然降临了。
这样的鬼天气里,街上的人却以外的多,结伴而来,依偎而行,这样多坏的天气也没关系了罢,总是温暖的。直到听到第一句Merry Christmas入了耳,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意寓着生的日子,而他可能转头便要结伙去结束别人的生命,这样的节日不适合他,太过讽刺。
那个人在办公室里静静等着他,整一层楼,只剩了他的房间透出的那抹光。荒听到自己的脚步与木地板的触击声,回荡在寂寂无声的夜里更是惊心,他在他的门前站定,轻扣两声,启门而入,反身垂目合上门扇。再看向那人时,见他候了许久也没有一丝的恼意,示意他坐到那张小案前。荒见他开了一瓶酒,不知是那儿带回来的佳酿,在醒酒器里盛了一刻,他将酒注入荒面前的杯中。酒香弥漫开来,荒看着杯中,酒的颜色很好看,在灯光的掩映下澄澈透亮,轻晃酒杯,杯中物亦在他的膝上投下一团暗色的剪影,像血光,看得荒眉头不由蹙起,一口便灌下了那杯酒。
那人抬手要拦,显然已晚了,笑着叹道:“这酒后劲大,悠着点。”说着又给他添满一杯,似乎并不在意将他灌醉。
与荒碰过杯,那人终于入了正题,“辉夜姬那儿被查了,前日的货全给丢了……”
“不是我!”两杯下肚的荒,眼神开始有些迷离起来。不知是酒劲上得快,还是借着酒劲方才大胆了许多,连声响都是往日的几倍。
“你为什么回来,”荒似乎听到这句没由来的问话,他抬起头,对上那双淡漠的眼,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因为你让我回来。他又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再重复,有一种钝重的质感,带着些许的不满,“你为什么才来,你在害怕。”荒移开的视线再不敢看他,他必须做点儿什么,于是自以为是地给自己倒了酒,任由那人继续说,“灯姐的赌场也被人砸了,听说是怀疑坐庄的出千双方就开打了,混战来得莫名其妙,谋杀倒还算是干净利落。她早年也是道上排的上号的情报贩子,我们收了钱拿了情报最后丢了货,你说这意味了什么。”
有人花了重金调查他们,想将他们置于死地。
此情此景,荒却不知怎的心间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他竟与那人一般处境,成了难兄难弟,这感怀却并未留下,就像风过无痕一般。他岂会陪着荒遭受猜忌,他不过他手底下一枚随手可弃的棋子,早先多少能用,并不碍事,便听之任之地留着,事到如今,哪里还留得下。
荒只是不甘心,他已经不在乎那些以后了,却还是问他:“你就这样讨厌我?”
那人放下酒杯,望着荒的眼神满是困惑,竟让荒萌生失言的羞恼。他说:“你不够冷静,但那也不坏,毕竟你还年轻。”
他又说,说荒比年轻的他表现得要好太多。
荒闻言轻哼出声,并不承认,那些话语事出无由,更像是好心的哄骗,甚至他不敢去想,那人是抱着怎样的期待说着这些话的。
荒冷冷道:“你哪怕早一年说这话,我也就信了。”
那人还是笑:“夸赞并不能帮你活下去,它只会让你长成一个听不得坏话的无知莽夫。”
荒觉得他错了,没有他的肯定,那才真是活不下去了。
醉意肆虐而来,眼前的光景都变得模糊起来,荒只依稀记得,影影绰绰间的那个人,眉目更盛从前,正说着“既然他们爱听故事,我们不妨就给他们讲一个故事罢。”
荒不管不顾,若这一辈子只能有这一次肆无忌惮,那便是眼下了。他听到他说了“我们”,趁着他们还是比肩的时候,他一下倾身上前,一把抱住了那个人。他竟没有一把推开,着实让荒意外,像是一个几可乱真的梦境,让他觉得欢喜,耳畔是那人清冷的声音,他说:“没什么可怕的。”
他竟以为自己是因为畏惧才有如此举动,这着实让人恼怒,饶是荒醉得迷糊亦忍不下,他将怀中人搂得跟紧一些,“我不畏死,若你觉得有那个必要,毕竟,毕竟……”他终究是没毕竟出什么来,便沉睡过去。
那人无奈摇着头,抬手试着挣开荒死死缠上来的双臂,才发现他这样用力,发了狠一般,到了让他哑然失笑的地步。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该来的总逃不掉,似乎为了反驳他,睡梦中的荒又一把扣上了他的手腕,这突然的触碰让他胸口一滞,他望着窗外无息无止的雪,见到熟悉的街景尽皆覆上了一层苍茫的白,愈是寒冷人们就愈发渴求温暖,透过荒的指节,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昔年的朝夕相处,他们都未曾这样靠近过。
他怕极了这样的接触,那会消磨他的意志,影响他的判断,可他最怕的还是那个少年对他过于留恋,毕竟,他能留给他的时间那样少。
但好在,这个少年比当年的他独立太多,何况他这样恨他,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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