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千里风

　　陆敞没理他，径直走向陆奶奶房间，让孙阿姨赶紧去医院看看她儿子。

　　谢吟在院子里站着不动，跟孙阿姨打了个招呼，侧身让阿姨离开，心里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个周建文说陆敞的爸妈……

　　谢吟心里变得有些沉重，他看着陆敞在房间里的背影，被柔和的灯光轻轻勾勒着，让人莫名安心。

　　陆敞才二十一岁。

　　谢吟暗暗叹了一口气，唉，这个陆弟弟，小可怜，唉，这样他以后怎么狠下心来骂陆敞啊？

　　等等，说到骂他，谢吟突然陷入思考。

　　陆敞看陆奶奶睡得香，悄悄退出房间将门关上，发现谢吟还杵在院子里，神色古怪，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出去，递给谢吟一杯水，带着他到榕树下那张躺椅上坐着，喝了口水问：“想什么呢。”

　　谢吟也跟着慢慢喝了一口水，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忍不住了，扭头问陆敞：“那个……陆敞啊，”

　　陆敞侧头看着他，脸庞坚毅，眼里沉静。

　　“就是，那个......”

　　“就是，我那时候……”

　　“控制不住，当时嘛……还……还，”

　　“就是骂……”

　　“骂你......好像有些不敬啊……”

　　陆敞听了半晌某人跟挤牙膏似的话语，看着他一脸便秘的样子，终于听懂了。

　　他露出了些笑意，两手往后一撑：“没关系。”

　　“哦，那就好，”谢吟舔了舔嘴唇，“我以后不会那样骂你了。”

　　陆敞没有说话，神情黯淡，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谢吟也学陆敞，两条长腿直直往前伸，因为手伤他干脆直接往后一躺，躺在椅子上轻轻闭上眼。

　　月光盈盈洒下，部分穿过树间铺在他们身上，夜风缓缓拂过，携带着水分悄无声息地浸润万物，耳边传来一些小虫子的叫声。

　　古朴大方的木香混着清丽淡雅的花香还有清甜的草香一股脑钻入两人的鼻腔，谢吟才恍觉，已经要到三月了，春天已经来了。

　　在这种环境里，任谁的心思都会变得平静。

　　难怪陆敞是那样的性格，对一切总是淡淡的，平和的。

　　谢吟戳了戳陆敞的腰，陆敞一激灵回手怼了他一下：“又贱？”

　　其实陆敞还有孩子气的一面，但很少表现出来，谢吟好笑地想。

　　害，行吧，孩子不容易，他以后就多罩着他吧。

　　陆敞不知道他激发了谢少爷少有的父爱情结，要是知道了肯定十分不情愿。

　　陆敞眼里闪烁着迷茫，忽然感觉到孤寂，他对这种复杂情绪不陌生。

　　每当他想到从前，想到父母，想到后来，他心中就会涌上这股混杂着思念难过委屈绝望的感觉，令他喘不上气。

　　又想到今天谢吟瞒着他偷偷问医生病情，谢吟这人，平时总是嘻嘻哈哈，其实很细心，也很怕别人担心。

　　总之，谢吟是个矛盾体。

　　也是，这偌大世间，谁还不是个矛盾体了。

　　陆敞遇见过无数次挑衅打架了，他那时年纪太小，但个子比同龄人高，所以在酒吧这些查得松的地方当零工，他自小聪明，干活又利落，因此惹红了不少人的眼。

　　他记得第一次打架的时候他十四岁，被对方打得半死，酒吧里没有一个人帮他。

　　后来认识了吴误和周罄书，有时候会叫他们帮忙，但他也不愿意太麻烦别人，所以大多时候总是他一人对一群，单凭力量陆敞肯定敌不过，经历了那么多次，陆敞才慢慢学会搏斗，学会耍小聪明逃掉，学会……

　　嘁，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陆敞自嘲想。

　　因为他必须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丑恶黑暗，他不能指望会有人随时随地地帮他。

　　他也理解，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可他也矛盾，就像帮助不孤小学一样，他总是陷入一种死循环。

　　自认帮助不值一提，没什么作用，却又暗暗希望有人能够伸出援手。

　　可太少太少，这么多年，只有吴误和周罄书会二话不说地伸手。大眼他们跟他说了今天会早点到，可等到群架结束了却还没出现，他并不觉得失望，因为他已经碰到了无数次了，从一开始心底深处浮现的那点微弱的盼望到后来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他都懂。

　　可就在今晚，谢吟成为了他人生中第三个会出手相救，帮助他的人。

　　不同于吴误和周罄书，陆敞自认和谢吟的情分还没到那种地步，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可谢吟就是出手了，他就是，在他早已习惯的黑暗中，撕裂了一条缝，让光照了进来。

　　陆敞眨眨眼，忽然问谢吟：“你知道我爸妈是怎么死的吗。”

　　谢吟因为躺着，只能看到陆敞的一点侧脸和高挺的鼻梁，清瘦有力的后背，因为情绪波动而绷紧，中间脊骨的凹陷莫名让人心疼。

　　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因为就这么看着陆敞，都能知道他此时有多难过。

　　谢吟皱眉。

　　陆敞没等谢吟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了，“我十岁的时候，那天是五月八日，星期日，晚上八点了我还在写作业，怎么写都写不出来，不知道是不会还是不想，”陆敞哑声笑了笑，“我那时根本不喜欢学习，成绩又差，贪玩，我爸妈特别担心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两个名牌大学生生出一个这样的孩子。”

　　谢吟坐了起来，默默看着陆敞。

　　“然后奶奶拿着手机过来，按了免提，手机里传来了他们的声音，我妈问我，小宝贝是什么作业没写啊，如果实在不会先放着，让我睡一会儿，他们等会儿就到家了，我爸说儿子咱不急啊，爸爸妈妈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遥控直升机，还说了一些其他事情，我听了可开心了，马上放下笔去睡觉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当时应该跟他们多说一会儿的。”陆敞含笑道，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躺到床上的时候奶奶还在和他们讲话，然后等我要睡着了，突然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奶奶的尖叫。”

　　“我一下子就害怕了起来，发着抖下床跑到奶奶身边，我听见手机里传来呼啸的风声，时不时还有撞击声，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我才发现我已经满脸泪水了，抓着奶奶一遍遍问爸爸妈妈怎么了，奶奶也是满脸害怕。”

　　谢吟安抚地拍了拍陆敞的肩膀。

　　“后来就有警察上门说，我爸妈死在了高速路上……原因是桥梁坍塌。”

　　陆敞鼻子发酸，手指捏紧玻璃杯，手背绷出青筋，“所以，那时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些声音，每一秒，每一秒都代表着我父母生命的消逝，你知道那种声音是什么样的吗？”

　　是会让你觉得自己为什么还不死，自己为什么要活着的感觉。

　　是因无能为力而崩溃的感觉。

　　是日后每一个漆黑的夜晚想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悔不当初的感觉。

　　陆敞安静下来，这次换他躺在椅上，他将脸转到谢吟看不到的地方，胸膛上下起伏着。

　　太久，太久了。

　　这些话他憋了太久了。

　　他不敢在奶奶面前表现出一分一毫的伤心，因为奶奶只会更伤心更无措。他也不想在吴误和周罄书面前表露，因为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只会哭泣的陆敞了。

　　可他憋太久了，他怕再不说，他就永远说不出口了。

　　谢吟一时语塞，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也很少人需要他安慰，他不知道陆敞为什么跟他说这些事，他也不知道该和陆敞说什么。

　　他想了想，清清嗓子刚想开口，突然觉得脚边有一团毛毛的东西在拱着他，他“咻”一下将脚放在椅子上，惊魂未定，“什么东西？！！！”

　　陆敞想了下：“应该是我的猫，叫啊拆，讲了太多话可能把它吵醒了。”

　　谢吟不怎么喜欢小动物，对猫更是没兴趣，他妈之前想养在家里就被他一票否决了，后来只能养在戚七家，“吓死我了，我以为是大毛毛虫呢。”

　　陆敞“嘁”了一声，“吟哥胆儿真大。”

　　谢吟听他讲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可陆敞却莫名觉得安慰。

　　他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就觉得好像只要谢吟在，气氛便不会沉到哪去，心情也不会低到哪里去，是这货特有的魔力么，陆敞好笑地想。

　　谢吟笑了起来，算了，他这个时候脾气好，对陆敞骂不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谢吟霍然转身，两只手分别撑在陆敞两边，鼻尖差点撞上对方，带起他身上冷冽的味道，眯着一双桃花眼盯着陆敞，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敞被盯得不自在，闷声问谢吟：“干嘛？”

　　谢吟看着陆敞的脸，观察着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骨骼，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小时候的陆敞是什么样子的。

　　受伤的右手撑着有些痛，他抬起右手使劲揉了揉陆敞的脑袋，对方的头发被他揉乱，“陆敞啊，我觉得，你爸妈看到你现在这样肯定会为你自豪的，放心，总有一天你们得相聚。”

　　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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