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黄昏，阳阿离独自倚在端仪宫院内的一棵海棠下出神，她忽然有一点想念尉迟春，分别这么些天了，她还是没有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朝朝暮暮，日日夜夜都很难熬，尤其是晚上，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刻，她都要满屋点上烛火，照得亮如白昼，她不敢要京儿陪伴她入睡，唯恐自己在梦中喊出“骇人听闻”的名字来，将所有的艰辛都毁于一旦。

　　这个诺大的皇宫，给她的感觉，不复再亲切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恐惧和不安，这个人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充斥了太多的怨气和诅咒，她的家人，父皇，母后，兄弟姐妹，都是死在这里的，她希冀梦到他们，又害怕突然看见多年未见的影子，牵扯出一种苟且偷生的无奈和羞耻，也许，父皇是对的，她本就不该再回到这个伤心地来……

　　“娘娘——”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她吓得身子一颤，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才大出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一个年长的教习嬷嬷。

　　“是孙嬷嬷啊，有什么事么？”她定了定神，谨慎地用一个亲王侧妃的语气向这个老宫人问道。

　　孙嬷嬷是教习她礼仪的四个嬷嬷中最年长的，地位也最尊崇，所以阳阿离对她格外客气。

　　谁知孙嬷嬷并没有答话，却用一种诧异和亲切的目光仔细端详着阳阿离的脸，这让她浑身不自在起来，正欲说话，只听孙嬷嬷突然一阵狂喜，用发颤的声音喃喃道：“丽主子……”

　　丽主子？阳阿离愣了半晌，忽然心中大骇，她唤的，不就是母妃的名号么？

　　莫非，这个老宫人竟然识得母妃，她，该不会是雍朝的旧宫人吧？想到这里，她强作镇定地问道：“孙嬷嬷，您怎么了？谁是丽主子？”

　　孙嬷嬷一阵恍惚，见阳阿离奇怪地瞪着她，方才躬身道：“娘娘恕罪，老奴失礼了！”

　　阳阿离不肯放过她，盯着她追问道：“您还没有告诉我，谁是丽主子？”

　　她注意到这老宫人的眼中有了泪光，半晌，才听她悲切地说道：“娘娘的眉目，酷似一位故人，是老奴一时眼花，将您当作了她……”

　　阳阿离“哦——”了一声，心中却早已肝肠寸断，她几乎可以认定，老宫人口中的丽主子就是她的生母丽妃，那个曾经的大雍第一美女，也是被所谓的爱国文士斥为一代红颜祸水的绝色佳人。

　　听尉迟哥哥说过，母妃生前是个宽厚待下，德冠后群的贤妃，之所以能保持数年荣宠不衰，并非全因为美貌的缘故，据说她薨逝的时候，伺候她的两名太监，两名宫女，竟然当场触柱身亡，决意追随她而去，看眼前这光景，这孙嬷嬷想必也是极爱戴母妃的，否则不会有这般惊喜的神情。

　　于是她拉着孙嬷嬷一起并肩坐在海棠树下的汉白玉石台上，一番软磨硬泡之后，开始听她娓娓讲述一个前朝名妃的传奇。

　　“丽主子是壬午年春天入的宫，就和娘娘一般大，也是在端仪宫学规矩，可是啊，她要比娘娘你跳脱得多，可给我们几个嬷嬷惹了不少麻烦……”

　　阳阿离不由自主地双手撑起了下巴，听到母亲淘气碰碎花瓶，她便忍俊不禁；听到她在院子里放纸鸢，又是一副向往的神情；后来又说到母亲正式册封丽贵妃后，头一件事就是摆驾端仪宫向嬷嬷们拜谢行礼，却是十分诧异：“有这个规矩么？”

　　“没有啊，”孙嬷嬷像是在对着自己的孙女讲故事，“是丽主子自己要拜谢我们的，说是没有我们的悉心教导，她就不会有今天……”

　　“哦——”阳阿离赞许地点点头，只听孙嬷嬷又百感交集地说，“这宫里没有哪一个主子肯这样真诚地感激下人，后来，我们无论哪一个遇到了难处，丽主子都会尽全力帮我们……”

　　母妃，母妃——

　　阳阿离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母妃，原来，我如今踩过的每一处地方，我受到的每一种教导，我使用的每一件物事，都遗留着你青春的痕迹，沾染着你生命的气息，你一直都在这里静静地等着我，看着我，一点点重复你成长的过程……

　　故事讲完了，天也快黑了，一阵晚风吹过，阳阿离不禁打了个寒噤。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一个尖利的女声骤然响起，阳阿离抬起头来，见到几个教习嬷嬷，吴嬷嬷，京儿，全都向她簇拥过来，一个教习嬷嬷见到孙嬷嬷犹自痴呆的样子便指责道： “你又在讲你那些前朝旧事了？！我看你是魔住了，竟敢讲给侧妃娘娘听！我们这次非禀告给皇后娘娘不可！”

　　京儿则在一旁给阳阿离披上一件蓝绸披风：“娘娘坐在这里多久了？身子这么凉？”

　　阳阿离见那几个教习嬷嬷一脸愠色，生怕她们真的禀告皇后，为难孙嬷嬷，忙温和地笑说：“嬷嬷们不要为难她了，是我闲来无事，硬逼孙嬷嬷给我讲故事的。”

　　谁知那个教习嬷嬷却不依不饶，狠瞪了一眼孙嬷嬷，向阳阿离严肃地说：“侧妃娘娘有所不知，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了，您是主子，且是听者无心，可这孙……孙嬷嬷不该接二连三地在这里提这些犯忌讳的事儿，娘娘您想，这端仪宫是什么地方，是教习诸位贵人学规矩的，她都给贵人们教的什么？真是为老不尊，自己都不守规矩，真不知道为何皇上皇后还让她留在这儿祸害人……”

　　阳阿离见她越说越厉害，而孙嬷嬷还是坐在那儿沉默不语，直气得恨不得扇这个刻薄又话多的老女人一耳光！

　　“住口！”一声断喝忽然从众人身后传来，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嬷嬷猛一见来人的脸，当即下跪战战兢兢地施礼：“孟总管……”

　　除了阳阿离，其余诸人都跪了下去，向来人磕头。

　　阳阿离定睛一看，是个首领太监打扮，一手还持着拂尘的中年人，细看还有似曾相识之感。正苦想着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听那太监向她施礼道：“大内总管，首领五品太监孟无为，参见赵王侧妃！”

　　阳阿离再一次听他开口说话，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在承恩殿选美时站在周帝身边那个大太监，于是也微微颔首道：“孟总管有礼了。”

　　孟总管这才凌厉地望了那个嬷嬷一眼，向阳阿离拱手道：“侧妃娘娘，老奴奉皇上的旨意来看望侧妃娘娘，没想到居然撞见这个奴才在您面前大声喧哗，她实在是罪不容赦，老奴这就将其带到尚刑司依照宫规治罪！”

　　话音刚落，那个老嬷嬷便大声告起饶来，连滚带爬地扑到阳阿离脚前，扯住她的裙子叫道：“娘娘救命啊，奴婢方才一时气极忘了礼数，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救救奴婢吧，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的同伴们见状却闪到一边，一声不吭，阳阿离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唯恐给皇后知晓了说她矫揉造作，便向孟总管说道：“孟总管，念她是初犯，您就高抬贵手饶她这次吧。”

　　孟总管却生硬地回答：“她自己也说了，端仪宫是教贵人们学规矩的地方，岂容教习的人知法犯法？这孙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这奴才不但不尊重年老有德之人，还在侧妃面前说出这些不知轻重的话，老奴必定重重地罚她以儆效尤！”

　　说着挥一挥手，便有两个小太监上前来，将那个犹自哭嚎的嬷嬷拖走。

　　阳阿离也不再说什么了，毕竟，她现在并不是这个皇宫的正经主子。

　　这晚，她和衣躺在床上，一件件梳理着方才发生的事，头一桩就是孙嬷嬷说的故事，这让她有了意外的收获；再就是孟无为对孙嬷嬷刻意的维护；最后便是周朝狗皇帝派贴身大太监来看望她一个小小的亲王侧妃，还带来一大堆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的赏赐。

　　想来想去，唯有最后那件事有了合理的解释，狗皇帝给她迷住了，至少对她很上心。

　　她甚至想，要不要和狗皇帝发生什么事情，将这个皇宫搅个鸡飞狗跳？后来一想万万不可，从选美那天起就可以看出在这个周宫里那个宁皇后的势力和威严是不容小觑的，在她眼皮底下“出事”，十有八九只会害了自己；就算是牺牲性命和狗皇帝同归于尽，狗皇帝还有儿子呢，桓家还有一大群兄弟呢，什么赵王，齐王，康王，看起来都不是吃素的……

　　这样越想越混乱，最后索性爬起来走到妆台前，不经意间，竟发现首饰盒边上多了一把宫扇！

　　阳阿离拿起扇子，细细端详：只见扇面上绘着一片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有孤零零的一叶扁舟，船头临风立着一位栩栩如生的宫装丽人，正神情专注地吹奏一只洞箫，而另一侧的船头，还有一个背对着观者，看不清脸面的衣衫褴褛的船夫，一面弯腰划着桨，一面似乎在凝神倾听美妙的曲子……

　　一旁还题着两行娟秀的小诗：玉作临风舞，翩翩水无痕。

　　落款是“丽娘于壬午年暮春三月见扇起意偶题”。

　　阳阿离当即恍然大悟，见扇起意？她不禁会心地一笑，母亲，您果真这么淘气么？

　　忽然心中一动，大声唤来了京儿，拿着扇子问她：“这扇子哪儿来的？”

　　京儿不知何意，忙跪下不迭地分辩道：“这扇子一直在这房里的，原先是放在紫檀木箱子上，后来我拿它掸灰尘，今儿收拾过房间就搁在娘娘的梳妆台上了，娘娘，您要是怪我乱拿东西，我还给它归到原位去！”

　　“好了，”阳阿离一阵感慨，只是泪眼婆娑地望着扇子上的字迹叹道：“我没有怪你，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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