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竹笥

作者:枝头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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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二日,宋府的婚宴还是热热闹闹的大办了一场,只不过新娘却从洛幺幺变成了我。

      我们的新婚之夜,并没有同房,后来也一直没有。

      我仍然清晰的记得那日我一个人坐在喜房的鸳鸯榻上,视野里是一片极为喜庆的鲜红,耳畔是外头宾客的道贺之声,心里却是美梦成真的仓惶不安。

      做惯了粗活而不再细腻的手指紧紧绞着面料金贵的喜服,只是不过一瞬间就又觉得不忍心揉碎了这一身精致衣裳,连忙轻轻将那一处细小的褶皱抚平。
      这番下来,我的双手便又无处安放起来,满脑子都在思考歇夜时宋冬燃进来后我该如何面对他。

      只是,宋冬燃显然并不愿意给我一个面对他的机会,待到外头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有人来报说少爷已经在书房歇下了,叫我不必再等。

      宋冬燃顺便还让下人带了句话给我,说是“做戏而已,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罢”。

      不太令我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意料之中。于是我便自顾自地挑起了我头顶的红盖头,红烛喜蜡燃得我双目有些刺痛。

      见来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阿茶,我有些诧异,话便从嘴里直接吐了出来,也没顾及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怎么是你啊?”

      她倒也是个直白的,竟然半点也不隐瞒:“因为别人都不愿意来伺候你。”

      我想了想,她说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吧。

      成了宋府少夫人以后,赵嬷嬷依然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或许在她看来,对于一个莫名其妙就变成她主子的人也实在无须在意。
      她对我的态度与先前并无多大差别,至多就是不再动手打我。

      若惹得她不痛快了呢,她还是会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的。
      那趾高气昂的臭嘴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这里的主子呢。

      宋冬燃对这件事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更没想过给我留什么脸面,毕竟赵嬷嬷是他的奶娘,是他一直都很敬重的长辈,他又怎么会为了我这么个不相干且下贱的奴才与赵嬷嬷争个脸红呢。
      况且他娶我本就是出于无奈,出于为宋府的脸面考虑。

      我就这样独守了一年的空房,夜里冷冷清清只有阿茶会来替我点上灯。我便总要望着那一簇微薄的火光发呆,看得久了,即便睡着的时候,眼前也总像是燃烧着什么,烧进了我的血里,连魂魄都要被烧着。
      我以为,这样就挺好的了,自己原也不是非要得到什么,不过是在这等着余生燃尽罢了。

      奈何府里处处都是些碎嘴的下人,时常肆无忌惮聚堆嚼舌根儿,像晒稻谷时赶也赶不走的麻雀,叽叽喳喳,眼底满是心照不宣的嘲讽。也被阿茶撞见过几回,训斥了两句,她们却仍旧死性不改。阿茶一叹再叹,也拿那些人没什么法子。

      哥哥总说,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像我这般窝囊的主子,明明已经成了偌大个宋府的少夫人,却还是放任亲生兄长在马厩里铲马粪,他半点好都捞不着。

      哥哥一身马粪味,还不时来我面前晃悠。
      真是来糟我的心呢!

      “你说那个洛大小姐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跟下人跑了呢?”
      他每每念叨一遍,我的心就烦躁一分,就像是有一个声音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只是洛幺幺的替身。
      没想到他念叨着念叨着,洛幺幺就真的被他念叨回来了……

      -

      那是腊月寻常的一天。
      因着宋家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宋冬燃必须要带着我一同去庙里上香祭祖。

      回来的路上,太久没走过山路导致我整个人都恹恹的,又许是檐角处透下来的光线太好的缘故,我不自觉就盯着这个与我见面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的相公发起呆来。

      他那种沉静的、耐看的模样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举手投足皆是中规中矩的,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轻狂,眉眼间总透露着落落寡欢。

      “你盯着我作甚?”

      可能是我的视线太过于露骨,叫他难以忽视,他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我被略微惊到,支吾了好久,又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的余光去打量他,见他似乎并没有生气,终于敢低着声应道:“平时都是见不到的,这下终于有机会,便想着多看一会是一会。”

      他闻言垂下眼眸来看着我,语气慢慢放和软了些:“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正是这时,街上不知是谁从背后撞了我一下,将我直直撞入他的怀里。就算是已经成亲的恩爱夫妻也没有敢在街上这样放肆的,我回过神来时只觉得面红耳赤,羞得恨不得从脚下的青石砖缝钻进去。

      宋冬燃半晌也不见动作,我正打算自己从他怀里挣出来,便听得他在头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如梦般的声线缓缓说着:“这一年来,是我亏待你了。”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听到这样的话,还是由宋冬燃自己亲口说出。
      我登时觉得双目有些酸涩,只是还不待我开口,身后就有一道犹如黄鹂鸣叫般悦耳动听的声音传来。

      “阿燃?”

      宋冬燃抱着我的身体几乎是触电般猛地一僵。我反应不及,那双环住我的手臂就已经松了下去,还往后退了一大步似乎是要同我划清界限一般。

      我下意识扭头回望,看见了那个穿着一身浅淡芍药色长袄、如菡萏般美好的女子,看清了她温婉瞳眸中毫不掩饰的笑意,也看到……她的视线逐渐越过我,落向我身后站着的宋冬燃。

      我自嫁给宋冬燃后便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现下见她回来,竟堪堪有些大梦惊醒的恍惚,可一阵隐隐的惧意便迅速从心底深处如同燎原烈火般升腾了起来。

      “幺幺?”宋冬燃囔囔着喊出了她的名字。

      “是我。”她的眼睛像初霁的西湖水,一含泪就立即烟雨朦胧起来。

      “你,你怎么……回来了?”宋冬燃斟字酌句地问出这话,像是害怕说错什么似的。那些敏感与小心翼翼夹在话里头,轻而易举的就让我感到心疼,哪怕他视线未有一刻落回到我身上。

      洛幺幺出现后,宋冬燃便再也看不到旁的人了。

      他面上犹如被数九寒天冻住一般,分明没什么表情,可是我却看到了那眸子里有隐藏不去的痛意。

      洛幺幺径直从我面前闪过,向宋冬燃怀中扑去,声音有些发颤:“阿燃,我回来了……”
      她带着哭腔继续说:“我知道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你原谅我吧?”

      那天,她在他怀里哭得泪痕狼藉,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阿燃,我不能没有你,小时候不管我犯了什么错,你都会原谅我的,这一次是我太过任性,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就是不能不要我……”

      宋冬燃环在她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清晰可见。可他最终还是将拳头缓缓放开,苦笑道:“好。”

      好。
      仅此一字,就宣判了一切……

      神智再回笼时已是夜阑人静,眼前烛火惺忪,我看见自己身影虚虚渺渺印在雕花窗上。

      桌上一滴殷红烛泪突然滑下却被阻隔在烛台之上,慢慢凝成了泪冢。我发着愣,没由来地就想起了宋冬燃那双眼睛,面对外人时从来都是一片黝黑,可一旦面对洛幺幺就会泛出微光来。

      大抵我在宋冬燃眼里,始终都只是一只捡回来的小畜生,教不得半点礼,无论打扮得如何光鲜亮丽,内里依旧是他随时可以丢弃的阿猫阿狗。他只当我是个消遣时的玩物,可就算他自以为能将我的皮毛梳理得柔顺,我的犬齿依旧能撕开人的皮肉,肉垫下的利爪还是能抓伤他心爱的姑娘。

      我本也以为自己能高高挂起,毕竟嫁入宋府也不是我一个压根说不上话的女子能做主的,只是洛幺幺向我递了帖子,说想见我一面。

      你瞧,富家高门的小姐,想得多么周全,连见我一面都要将礼数做全。
      不似我,生来就留着卑贱的血,注定了就只能是个替代品。

      -

      我记得那天有点冷,我手里揣着个宋冬燃送我的小汤婆子,烫得手心麻酥酥的,从小落下的冻疮今年只生了小小的隆包,可见在调养宠物一事上,再没有比他更费心的了。

      我和洛幺幺一路从后花园走向宋冬燃时常会经过的那条青石小道,前夜下过小雪的鹅卵石小道踩着有些滑脚,我怕极了摔一跤,往常大步走的样子也不得不改转来,学着洛幺幺的样子一步步踮得仔细。

      除夕将至,府内已很有了些年味,对联挂签新油的桃符,朱漆描金的天灯悬在吊角檐下,氤氲出一团橘色的暖光,看着熨人又喜庆。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与宋冬燃算是有着前缘的女子。倒是她先开了口,问:“你知我今日为何要来找你吗?”
      她看向我的眼神里蕴着几分笑意,映着远处的光,看起来温柔又得体,一副真正的大家闺秀作派。

      “我……不知。”我的无礼在她的温婉面前相形见绌,总觉得自己是乡野之人,高攀不起这样的大小姐,畏寒似的捂紧了手心的汤婆子。

      她确实有我这辈子都羡慕不来得不到的一切——生得漂亮,不必为生计发愁,不必担心吃不饱穿不暖,甚至与宋冬燃这样的男子有婚约也可以一走了之。

      我心里隐隐有些羡慕,甚至是妒忌这样的洛幺幺。

      “我想你是知道的,阿燃当初想要娶的人是我,若非我……”她垂下眸浅淡一笑,复又抬眸看我,“你离开他吧,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足够你后半生无忧。”

      我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欣羡有些荒谬,分明是她因着不爱、由着性子毁了婚,不愿得到轻而易举能拥入怀中的一切,为何又要在现下此刻来惺惺作态?
      我顿时生了无穷勇气,直视起她眸中的笑意:“我并非为了财名与他成婚。”

      “哦?那是为情吗?可你既然在乎他,就应该成全我们,不是吗?”洛幺幺收了她嘴边柔和的笑,睨着我的视线像是在打量什么路边的走兽,仿佛只需她一声令下,我便可以在这样的压迫下粉身碎骨,“你终究只是个下人。”
      “当初你们成婚,不过是各取所需,他只需要个能代替我嫁入宋府的妻子,你也只需要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和吃不尽的厨房。这门亲事归根究底算是你高攀了,倘若情谊两相好自是圆满,相逢陌路你也怨不得他。”
      她话说得委婉,却像是那些个牙上淬着毒的美女蛇,轻而易举地就能戳中我所有的自卑与恐惧。包括那个眼神,也像是裹着冷意的刀,扎在心里的感觉比当年山道上的鞭子还痛。

      我终究也抛了和她好生相谈的心思,既然想登堂入室,总该过了我这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这关,你若不要名声,宋冬燃还要呢。

      现如今想起来,一切都是因着我高估了自己在宋冬燃心中的地位,才造就了今日的果。

      汤婆子是煨不好冻疮的,我早该心知肚明,只是若要再来一次,拼着后患无穷,我也定要将几个耳光狠狠甩在洛幺幺脸上——不为别的,只因当日那一巴掌,扇得还是太轻了。

      以至于她的脸还未怎么泛红,我就先被闻声赶来的宋冬燃抓住了手。挣扎几番无果,只能任凭他将我重重拉扯开,旋即一掌从我的左脸劈过。

      啪——
      力道之重,像是不置我于死地不罢休。

      我被甩在了地上,双膝钝痛脸上火辣辣的疼,艰难仰头视线对上宋冬燃微眯森冷的瞳眸。耳畔穿来他清冷冷的声音怒喝道:“泼妇!”

      我听着他那一声泼妇,半天还反应不过来。
      便又听得他说:“休书我已给你拿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不容置喙的语气,听来像是在他眼中我本就该落得如此下场。一张写满字迹,摁有红色手印的纸轻飘飘落到我身前。

      我原本以为宋冬燃好歹会念在与我一年多有名无实的夫妻情分上,多少对我好一点。可是呢?我最终等来的还是他的一纸休书。

      难道真的是我太过执迷不悟了吗……

      手掌被粗砺的地面硌得生疼,我努力维系着意识爬行两步捡起他丢下的休书。悲伤终于后知后觉地泛起,淹没先前汹涌的怒火。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带了惶然的哭腔:“你,你当真要休我?”尾音减弱近乎失声,像个乞求不被抛弃的可怜虫,将姿态压低放入尘埃里。

      泪珠掉在手里的纸上,湿痕化开来,一道一道。墨色着了湿显得光润夺目,“休书”二字似乎尤其灿烂,冲我讽刺得意地笑着。

      可宋冬燃再也没有看我,连半分怜悯也欠奉,就这么带着洛幺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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