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竹笥

作者:枝头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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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未芽九岁了。
      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最是讨人欢心。虽说有些较蛮性子,可皇家公主的身份也让这点小小的不完美变得无伤大雅起来。
      她母妃位份不高,虽是儿女双全,可性子太绵软了,勉勉强强能算得上后宫的小绵羊,陛下吃准了这点,倒也让她诡异地盛宠不衰。

      乾定四年,天下大旱,帝上为表天子之率,斋戒一月后沐浴焚香,前去宫外的盛远寺为民祈福。
      未芽拉着她父皇的龙袍,可怜巴巴地说她也想尽长公主之责,为天下人做点什么。
      不过她哪晓得什么是天灾人祸啊,只是想借这个由头出宫,去看看外面的风景罢了——高高在上的公主,离“吃不饱饭”的地步差得有十万八千里呢。

      趁着父皇和庙里的高僧谈论天下人时,未芽悄悄避开侍卫的视线,偷偷溜出了佛堂。
      里头的檀香味实在太浓了,平日里闻惯了花香脂粉香的小公主哪里懂得佛檀中的世间八苦,只觉得闷。

      她悄悄转到了外间,那里有给外人上香的蒲团佛像。
      今日晴光正好,庙门大开着,佛龛沐浴着一层暖金的阳光,像是满天神佛在回答虔诚者的祈愿。未芽的目光从佛像上一寸寸地向下移动,终于看见了那个注定要和她纠缠一生的人。

      可见佛前求来的不一定是良缘。

      那个锦袍素服的少年就那么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想来是在诵佛经祈福。
      未芽看得心跳漏了一拍,他身上缠着佛性、缠着烟火气,他跪在那里是虔诚的信徒,而当他发觉有人在看他,回过头来时,又带着一身红尘中才有的痴缠。
      仅一眼,过错好多年。

      后来宫里也修建了佛堂,从盛远寺请了高僧诵法后的佛像回来,未芽便再没了机会出宫。她得学着怎么当好一个公主,成日面对细声细气的小内侍,或是不苟言笑的禁卫军。
      每当深夜要入睡时,她都要从窗前看看月亮,然后贪心似的想一想那天盛远寺见到的那个笑。

      ……

      十岁的宫宴上,未芽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少年郎,她懵懵懂懂地觉得,这就叫情窦初开,这就叫一见钟情。

      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郎,已然有了老成的迹象。
      他沉着目,陪在他父亲身边。据说他父亲只是四品官员,难得有幸被召进宫来参加宴会,却是最没有地位的,只能坐在角落,连皇上的脸都看不清。

      不过人的目光就是会跟着自己喜欢的人转,哪怕他坐在角落,哪怕他山远水远,只要有缘分就能相见——她是这么定义两个人的关系的,至少也该是有缘。她这么久了,也念过不少佛经,总是忍不住将两人的一面之缘放大,找些说辞来佐证他们的缘分不该止于佛堂前的一次回眸。

      只是少年没多久就离席了,除了她,没人能发现尾席少了什么人。

      未芽悄悄跟了上去。
      其实少年并没有走开多远,只是转到了御花园的假山后,只是他不是独自前来的,也不是在等未芽,而是早就与人有约而已。和他说话的女子未芽也认得,那是德皇后的外甥女,时常进宫看望皇后,有时也会陪她玩,对她挺好的。
      那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大家闺秀,性格温婉又长得漂亮,走到哪都讨人喜欢。
      只是未芽有些难过的是,两个人的手正拉在一起。

      可他们怎么会拉手呢?在她的理解里,只有两个互相中意的人才会拉手,像是父皇和母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痛。
      身后有人叫着“公主殿下”,大概是宫侍发现长公主离席后久未归去,这才出来找。只是这样的呼声惊醒了未芽,也惊动了假山后的人,他们匆匆离开,手却没有放开。

      长公主被身边的贴身宫侍牵回了宫宴上,片刻后,少年也悄然坐回了尾席。她拉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宫女的手,悄悄和她咬耳朵:“坐尾席那位公子是哪家的?”
      饶是常年在宫内行走打探的宫女也不由得错愕一瞬,拿眼角余光边瞥边回想,才想起那是哪位大人的儿子:“应当是宣抚使家中幺子。”
      “叫什么?”
      “好像叫……佑宿卿。”

      ……

      未芽十五岁时便出落得亭亭玉立,陛下膝下子嗣多,未芽却永远占着头一份的宠爱,不仅是因着她母妃得宠,也不单是长公主的头衔,更是因为她恰到好处的小性子。她偶尔任性,却不显得刁蛮,又惯会撒娇,令她父皇时常一边摇头一边随她去了。
      就算有几次闹得过了,也只会说她几句重话,连惩罚都少有。
      就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尊贵公主,在母妃旁敲侧击择婿一事上,她吞吞吐吐了半晌,头一次不那么直率地表达自己的心声。

      可毓妃听到“佑宿卿”这个名字时,却沉默良久,轻声问:“宣抚使幼子?”
      未芽轻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毓妃又问:“你认得他?”
      未芽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怎么认识他的?”
      未芽不再答话了,只是垂着脑袋。

      毓妃怎么不知道她这样的姿态是什么意思?未芽很想得到什么的时候,往往是不会撒娇卖乖、任性耍赖的,只会倔强地低着脑袋,无声地索求。
      毓妃深深地叹了口气。

      ……

      未芽第三次见到佑宿卿,是在佛堂前的宫道上。两个人终于说上了一句话——也称不上是说话,只是佑宿卿主动上前给她作揖,唤了一声:“见过长公主殿下。”

      无论他说了什么,这都是佑宿卿第一次主动和未芽说话。
      她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心里也知道他这样主动的示好是因为什么。但她不在乎,她可以光明正大拥有那片月光了。

      “父皇为我们指了婚,”她对着他笑,“你就要是我的驸马啦。”

      佑宿卿还在心底想着如何回答她的话,只低眉顺眼地躬着身,看着眼前的青石板地面。
      未芽没把他的沉默放在心上,只觉得满怀欢喜,像一只雀跃的鸟儿,总觉得一路跋山涉水,终于要倦鸟投林。
      他一怔,那些在心底整理的纷乱思绪也被他轻轻放下了。

      他心有所属,那女子虽已许给了他人,但他依旧给不了别人幸福,可如果“能拥有他”能让另一个女子雀跃至此,那便罢了。
      ——娶谁不是一样的娶呢?

      ……

      长公主大婚时,全京都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宣抚使家会攀高枝,以区区四品官职,成了皇亲国戚。

      大婚后的那段时间,未芽是真心感觉自己泡在了蜜罐里,一厢情愿也无妨,谁给的蜜罐不是泡?
      她知道佑宿卿对这段婚事只有表面上的尊重,回门时也像个十全十美的驸马,只是心里头是空的,就算躺在一张床上,两个人也是同床异梦。

      她在宫中过够了众星捧月的日子,现下碰见个不冷不热的驸马爷,博闻强识又长得好看心上人对她来说,实在稀奇得很,百般讨好,甚至连长公主的架子都摆出来,只为了能在用晚膳时他能多给她夹一道爱吃的菜。

      只是驸马有个神秘的书房,从不让下人进,只有他从府上带来的书童能每日早晨进去洒扫。她好奇归好奇,也从来不主动踏足。
      偌大个公主府,他只在那方小小的书房里有些生动的笑,这怎么让未芽不好奇?
      偶尔故意路过时,她能看见书房门开着一条小缝,正对书桌。驸马大多时候是在里头赏画,或者伏案作画。
      匆匆一瞥,她想一如既往地忽略一些自己的心境,不愿想太深,也不敢想太深。

      冬雪过后,佑宿卿便不再常出现在府内了,总是借着各种各样的由头进宫去。未芽陡然想到那个快要嫁进皇宫给自己兄长当侧妃的漂亮阿姊,听从宫内回来的人说,近日她都在宫中伴德皇后礼佛。

      怀疑的种子撒在了心里,很容易便能生根发芽了。直到这份猜忌长成了参天大树,未芽终于做了一件她从此后悔莫及的事。
      ——她进了那间书房。

      那天佑宿卿说他有要事,须得进宫一趟,未芽被那株长成参天大树的猜忌驱使,推开了那间书房的门。
      那其实就是间普通的书房,修建公主府时,是驸马说他需要书房,她这才命人建起来的。那间她下令修的书房,如今满满当当都是另一个女子的画像,挂在目所能及的每一个地方。

      她再也不能忽视那份心头的刺痛,画上的女子她太熟悉了。是从小照顾她长大的阿姊,是牵着她手摘花的阿姊,也是假山后的阿姊,是在宫中陪皇后礼佛的阿姊。她的一颦一笑都极生动,像是在这间书房里活了过来,只陪着她的驸马。

      这是大不敬的罪名,可饶是她气得手脚冰凉,也只吩咐了身侧的内侍,将画偷偷取下来烧掉,不要声张。
      她用最后的权利、尊严、脸面,保住了这桩岌岌可危的婚事。

      佑宿卿从宫中回来后什么也没说,不曾发火,不曾打听画的去向,也不曾因为心中有愧而对她好上一分。
      未芽突然有些怒从心头起。他凭什么啊?凭什么要记挂那个女子,凭什么要记挂自己的小皇嫂?
      凭什么对她视而不见啊?

      ……

      长公主大病了一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闭门不出。

      其实未芽知道,自己并不是得了什么急症,或是染了什么病,她只是对一切都不再提得起性质,偶尔出门晒晒太阳,也觉得那阳光半点不暖和。
      阳光怎么会不暖和呢?她自己问自己,又实在不想深究自己身上的反常。

      近侍传了宫里的太医来看,院首给她把了脉后叹了口气。
      他是看着长公主出生嫁人的,终是低声道过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长公主看开些吧”,而后开了些安神的方子,柱着杖颤巍巍地上了马车。

      未芽倚在门边看老头子上车离去,觉得时间未免太不饶人,那个苦口婆心让她再喝一口药的啰嗦太医也老了。
      她又开始抄起了佛经,只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从大部头里找些自己缘分的佐证了,也不再觉得那些闷人的檀香有多难闻。
      她想:这就是佛檀苦吗?不,只是人间苦而已。
      从前那些不懂的道理如今都懂了,幼时父皇带她去祈福的新鲜也变成了能体会三分的痛楚。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她才堪堪到双十年华,便能咂摸出个七七八八来。

      有时候白日里也昏昏沉沉,有时候夜里能睁眼至天明,只能靠安神的汤药勉强睡去,只要外头有巡夜的护卫走过,她便能立刻清醒过来。

      长公主殿下从前多么高傲,是全天下除了皇后外最尊贵的女子,身上流的是皇室的血,生来就注定了她该得到最好的——最好的,未芽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她看来的最好,从来不将她当作最好。
      她偏要勉强的结果,就是个没结果。

      那日她再次踏入了佑宿卿的书房,先前烧过的画又被挂上了新的,看起来还比那些更要精致,笔触也愈加栩栩如生起来。

      汩汩的新伤洇透干涸的血,揭开时皮肉都粘连着撕扯下来,裹挟浓重血腥味。她才发现,原来一切的隐忍与付出都是徒劳。

      佑宿卿见她进门,只是愣了一下,然后似他们第一次说话时那样作了个揖,道:“长公主。”

      长公主、长公主、长公主!
      你何曾将我这长公主放在眼里过!
      她克制了数日的情绪像在这一瞬活了过来,佑宿卿的作揖、墙上的画、周遭的一切,统统都在嘲笑她,她哪是什么长公主,哪是什么尊贵之躯?
      她只是个得不到心上人喜欢的可怜人!

      未芽去撕墙上的画,想要歇斯底里同佑宿卿吵上一架,甚至想就此和离,了却缘分。
      佑宿卿来拦她,大概是没想到这汤药灌出来的身体有这么虚,只挥了袖袍,未芽便像一株农地里最轻贱的蒲柳一般被他拂开,磕在了桌角。
      而后是未芽太阳穴处流出的鲜红,刺痛了他的眼底……

      有婢女路过书房外,恰好瞥见了屋内情景,顿时吓得惊呼出声。
      那便是当日我在公主府外听到的那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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