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竹笥

作者:枝头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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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似梦非梦中,将醒未醒间,我总觉得身上满是轻飘飘的无力感。

      周遭熙来攘往,脚步声、交谈声,间或夹杂了痛切的哭声,嘈嘈切切听不真,山呼海啸似的轰然压来,一齐将我淹没了。

      这吵得人实在没法子安生睡觉!
      我当自己还在自个儿的床榻上睡觉,不耐烦地想要掀了被褥下地去探个究竟,才醒过神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我竟真的是在人多的地方站着。

      此间大抵是一处灵堂,而我正对着一口棺柩。

      黑棺刺痛了这一室的缟白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平视着,隐隐约约能看见里头躺了个人,面色不大真切,但应当是个女子。

      头顶的梁上垂髫了一缕缕麻布,身后跪着黑压压一片的人,他们正低下头真情假意地啜泣着。

      不。也许不能说是“站”,我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脚居然离地有好几尺,轻飘飘地荡在空中。
      脚下的光景透着一层朦胧的白光,在这烛火通明的悼室内,我连自己的半个影子也未见着。

      这叫人看去该是惊惧异常的景象竟没引起那些哭丧的人半分在意,我突兀地飘在那,脑子里蓦地闪现出个荒谬念头。
      ——我不会……是死了吧?

      这么一想,那棺木里睡着的人是谁,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了。我趴在棺木边,甚至触摸不到那冰凉的木头。

      下葬的人眼见着是个有心的,选的还是上好楠木。
      我抬首打量着棺木之中平躺的女子,发鬓衣着都像是被人细细打理过,看起来像是新葬,面色只有些微微发青,唇上亦无半分血色,起了皮就如两瓣干枯多时的花瓣片儿。

      是以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认出,那好像是我自己的脸。
      我想,我大抵真的死了。

      话本子里常说,人死后都将入到阴曹地府的,若是生前并非大恶之人,喝了孟婆汤便可重新转世。如此看来,写故事的人多半是信口胡诌,唬人的。

      初时还有些害怕,觉得像是山野志怪的灵异故事,可眼下不到小半刻我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觉得有些好玩。飘来荡去、肆意穿行,没有人管束也没有人斥责,比活着的时候不知得要自由多少。

      更何况那些个为难过我的恶人如今也不得不为我的死哭得死去活来,像我当真是他们敬爱的少夫人,猫哭耗子假慈悲般地拼命挤着泪花,着实让我见识了一把“仇家为你哭丧,跪着求你不要死”的场面。

      可惜了,早知道人死后是这么回事,当初就不应该在爹娘的坟头哭得那样伤心,他们指不定飘在哪个角落笑话我哭相难看保准嫁不出去呢!

      这边正为这猎奇经历啧啧摇头,外间却忽地有一阵衣袍翻动声打破这一室悼哭,而后踉踉跄跄跌进来一人,将堂内众人的目光系数吸引了去。

      莫不是十殿阎罗来拿我去阎王面前听审了?
      我定睛一瞧,来人一身竹青色锦衣、长发高束,眼见着是狼狈模样和那阎王沾不了半点关系。那不是我的相公宋冬燃又是谁呢?

      “怎么回事?”他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素白场面砸得头晕目眩,整个人僵僵怔在那里。

      “你们,你们……”宋冬燃哆嗦着指向人群,嗓子里像是被塞了团棉花让他接不上气,嘴唇发颤说不出个下文来。

      人群中立时连滚带爬出来个老妇人,对着宋冬燃跪了个大礼,接着就是一阵磕头:“少爷,老奴、老奴也不知啊,少夫人昨个还好好的,今早就、就……”
      她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磕头也不忘打量主子脸色,眼瞅着宋冬燃眉间像是酝酿了无边的怒气,赵嬷嬷登时止住话头,怕再触了宋冬燃霉头,哆哆嗦嗦压下了后面半句话。

      我实在是没忍住,对着她那狼狈模样幸灾乐祸地大笑出声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平日里从不把我当主子看待的“赵妖婆”,面对宋冬燃的时候居然会这么窝囊。

      想必她此刻面上虽是一副痛失少夫人的模样,心里早已天人交战,一边骂我死得好,一边骂我怎么死在这个节骨眼上。

      在我感慨时,赵嬷嬷那边又扮上了,她肥胖的身子再度弯折起来,以头抢地,生怕宋冬燃看不见她的忠心耿耿:“少爷饶命啊!”再抬起头来时已然泪糊了整张脸,老妪额心也沁了血丝,瞧着倒真是个好奴才。
      “老奴照顾少夫人不周,竟让少夫人没个征兆就去了。老奴该死,真该死……”她一面说着,一面约莫是身体吃不消,又使劲扇自己耳刮子,本就臃肿的脸更是涨得通红。
      只是在这时,她还不忘了推脱自己的责任,哪成想是我死得蹊跷,和她可没半分干系。

      满堂缟素,有人偷听有人窃笑,浑然不忌死者还躺在那里尸骨未寒。

      实在有些感慨,我这少夫人,生前遭人白眼,死后还能当回笑料,当真是为这城中无数人添了不少饭后闲谈的话题。

      我恻恻然叹了一声,飘到宋冬燃身边围着他转,伸出根手指隔空点在他脑袋上,丝毫不顾什么夫纲什么大不敬,恨恨道:“宋冬燃啊宋冬燃,我死了你才知道为我出气,以前赵氏刁难我的时候,怎么也不见为我说半个字?”

      可惜了,宋冬燃听不见。

      宋冬燃是我的相公,我们成婚一年间做到了真正的相敬如宾,这不长不短的相处中莫说圆房,连闲谈也鲜少。盖因他不爱我,一点也不爱。除此之外,他倒也算得上是一个好相公,是全京都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

      奈何他所有的柔情蜜意与天下女子皆无关,只属于那个叫“洛幺幺”的女子。

      洛幺幺……这名字我在嘴里反复咂摸了一遍,她可真是我的噩梦啊,做了鬼也能让我背后发凉。

      自从她出现,我所期望的一切就都没了。

      -

      夜里人都散去,四下静得很。
      说来我也凄惨,偌大个宋府,连一个为我守灵的丫鬟也无。

      我逛了一大圈后无所事事飘回来,才发现唯有宋冬燃仍蜷在那里,守着我的棺木,守了半宿胡言了半宿。一时喊“对不起”,一时喊我的名字,一举一动间全是茫然无措,哪里还有平日永睦县第一公子哥的风貌。

      再之后便靠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只能看见一个落寞的背影,他一贯挺拔的风流傲骨佝偻了,双肩塌陷,蜷成一道怪异的黑影,一动不动,像是终于累得睡去。

      与我所知的宋冬燃全然不一,怪可怜的。

      我飘到他身侧弯下腰,实际上这个动作有些难为我,因为我不太控制得住这轻飘飘的身体,生怕一个没控制住就栽进地里。

      我伸手想要触一触他的脸,手指却直直没入他的侧颊。我撇了撇嘴,调整姿势蹲下来将脸贴近他,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他唇上微冒的髭须。

      原来还没睡啊。
      我发现他只是垂着眼睑,双目凝滞,在发呆,或者又不尽然。正当我想再凑近一点时,宋冬燃突然抬起头与我面贴着面,将我吓得往后一跌,险些就要惊呼出声。

      “夏笙……”他又呜囔一声,我当他是看见了我想说些什么,可再仔细一瞧,却发现他的视线直直穿过了我,倒映着外头的夜色,眼睛里是深沉的黑,一眼望不到底。

      片刻后,他再度低下头,没了声。我屏息半晌见对方再无异动,堪堪捂住心口舒了一口气。

      夏笙,是我的名字。准确来说,是宋冬燃赐我的名字。

      我本叫“夏钱”,还有个打一个娘胎来的哥哥叫“夏金”。爹娘说着两名字吉利,穷的时候可不得就想着发财啊、填饱肚子啊,金钱金钱,当真吉利得很。

      只是我们兄妹俩被宋府收留的时候,宋冬燃就嫌弃的替我们换了名字,真真是要我们与过去诀别,京都首屈一指的文人才子为我们兄妹二人赐了名,我叫夏笙,而我的哥哥叫夏谨。

      奈何夏谨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哥哥,混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在宋府的马厩里铲马粪,白瞎了这文邹邹的好名字,更遑论能帮上他妹妹什么。

      -

      翌日天方擦亮,便有几名家丁于灵堂外探着脑袋往里窥,像是不得命令不敢贸然入内,生怕一个不慎就惹到了这尊碾玉魔罗。

      最后还是赵嬷嬷奓着胆子跨门而入,冲坐在地上的宋冬燃哄劝道:“少爷,按着规矩来,辰时就该出殡了,还是让少夫人早些入土为安吧。”
      寒冬天里她的脸还未消肿,呼气张嘴便是一拢白雾。

      身为宋冬燃的奶娘,赵嬷嬷素来将宋冬燃的脾性拿捏的准准的,不想这一回却没能如她愿,地上原还呆呆木木的宋冬燃突然如清醒般猛地窜起,大吼道:“滚开!”

      “少爷……”赵嬷嬷蠕动嘴唇还待再劝,话没半句又被喝住。

      “滚啊,滚出去!不许碰她!”宋冬燃护着身后棺木,如一只失了神智的野兽,呲着獠牙目露凶光。

      就连我也为之一怔,委实不知他何来如此滔天的怒,声嘶力竭像是心都要撕裂了,眼底下全是冻死人的冰渣子。

      赵嬷嬷肩头一哆嗦,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怪物。外头的人更是不知所措,僵着拿不定注意。这可真是实打实的讽刺,我活着时不见宋冬燃对我上过心,死后却见了他全须全尾的真情流露。

      好在是洛幺幺及时赶来解救了这宋府上下的仆人,估计来得匆忙,我倒是头一次见她乱了云鬓的模样。

      不过见到她大家霎时就如见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时间憋着的怨气也悉数散了,将她供着捧着往宋冬燃跟前推,盼着她能将这乱了方寸的大少爷规劝过来。

      洛幺幺进灵堂便瞧见了狼狈的宋冬燃,登时秀眉拧作一团,怒气横生道:“你这是发的什么疯?休书都给了她,如今这副模样又做给谁看?”

      她一向秉良温婉,就算在面对我时也不曾有高声语的失态样子,现下这般倒是叫我和宋冬燃都怔愣了。

      趁着着晃神档口,洛幺幺一把将宋冬燃拉出堂外,像个宋府女主人,吩咐下人带宋冬燃去梳洗好做完这场白事。

      说实话,这会儿我还有些感激她,她叫了人来下令封棺,也算是保住我最后一丝体面,毕竟尸体在外风了一日,着实有些难堪。

      只是棺盖一合,长钉七枚,一颗颗严丝合缝钉进木头里,一寸寸将我在这时间最后的光阴掩埋,令我有些怅然若失。毕竟此刻前缘已尽数作结了,哪里来的过往浮沉,通通都散去。

      可叹是死都死了,缘何还要让我化鬼留在这伤心地呢,难道真是我生前执念太重?
      我自哂般一笑,洛幺幺倒是提醒我了——宋冬燃前几日给我的休书还被我丢在卧房内的地板上。
      初时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被弃的事实,此刻身前事已毕,又说不上有多难过了。

      镇棺钉有辟邪作用,如今再待在这灵堂无非是浑身不适罢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边呆呆愣愣的宋冬燃和面色不霁的洛幺幺,终究闭目长叹一声,转身朝着自己的院子飘去。

      暮槐院倒还是如往常般冷清,这院落哪像后院主人的样子,偏远便不说了,砖缝墙角里还探生出了杂草,往常是没人愿意来这儿的,现下里间的主人死了,更是冷清得令人唏嘘。

      我正想进去再看看这生活了许久的房间,也算是了结尘缘间最后一桩心事,可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屋外还站着两个人。

      此刻还会来此的,大概也只有他二人了。
      ——我的哥哥夏谨,和我的丫鬟阿茶。

      阿茶手里捧着个木盒,做工粗拙乃是寻常之物,我却认得这物件,看得我如遭雷击顾不得难过。

      “夏公子,这是少夫人全部的积蓄了。”阿茶双目红肿举起木盒,说话抽抽噎噎的,犹带着哭后的鼻音,“您可一定要保管好。”

      我的银子啊!我心疼不已,这可是我攒了不知道多久,从月例份额里抠出来的唯一一点体面东西啊!

      我急忙忙冲过去便想将盒子捞回来,却忘了我现在摸不得东西。这浮世之物早已是我不该拥有的,莫说摸到盒子,我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撞进屋内。

      载着我最后一丝尘寰念想的盒子顺利被哥哥接下,他揣在怀里郑重点头:“多谢阿茶姑娘了,我一定会替妹妹好好保管的。”

      “夏谨你大爷的!谁要你替老子保管了?”心头起火的我止不住张牙舞爪冲他一顿爆吼,哪怕清楚地知道他并不会为我所影响。

      “如此,阿茶便先退下了。”阿茶略施一礼,又将半开的房门小心掩上,拭了拭眼角,瞧着倒是真的在为我伤心。

      她这才朝着前院而去。哥哥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像是有片刻失神,又敛眸看向手里半开的木盒子,神色晦暗不知究竟在思忖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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