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雪飘过

　　遇见白城也是在冬天。
　　厦门的冬天不下雪，但依旧很冷。简丹裹着厚棉衣站在街头的KTV唱陈慧娴的《飘雪》，一个人捧着麦克风对着有雪花的电视屏幕，旁若无人。广场的水银灯光斜斜地浸过来，地上有高大乔木投下的鬼魅阴影，光怪陆离。
　　一曲完毕，掌声雷动。简丹仪态万方地向坐上的客人躬身道谢，在扬起脸的瞬间撞见身在暗处的男子炯炯的眼神，亮如星子。她错愕了一下，继而报以友好的微笑。
　　这种街头KTV在当地非常流行，一个广场，连开几家。来喝酒的人只要花上一块钱就能唱一首，完了还有系统评分，还有来自陌生人的掌声喝彩声。这里龙蛇混杂，有正规公司过来聚餐的职员，也有不务正业的小混混，甚至眼波流转忙于拉客的妓女。
　　罗佑对这种地方向来是不齿的。他说，这样下三烂的地方，就想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喜欢。
　　是的，简丹喜欢这里，而且喜欢的程度几近沉溺。没有公事的夜晚，她一个人开罗佑的车出来，喝一瓶啤酒，抽一支烟，唱一首歌，坐一个晚上，不说一句话。
　　所有的人都知道罗佑是简丹的老板，也许有些人会猜测出她情人的身份。但没有人知道，她还是他圈养的黑马，在关键时刻突围而出。
　　罗佑开的是工程公司，都说工程上挣的钱没有一分是干净的。罗佑几百万过千万的合同能签下来，临门那一脚往往是简丹踢的。
　　简丹一直想找个人，告诉他，我图的不是罗佑的钱，不是钱。为什么他要这么认为，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认为？她回到座位上，自斟自饮，已经是最后一杯。苦闷那么多，可以麻醉的藉口却那么少。喝完这一杯，又该回去，回到罗佑身边，回到属于她的现实。
　　突然一瓶啤酒摆在简丹面前，刚打开盖子，吱吱冒着白雾。
　　如果不介意，我想请小姐喝一杯。简丹抬头，认出来是刚才看她的男子，炯炯的眼神，水光潋滟。
　　对不起，先生，我酒量不好，不能再喝了，谢谢您的好意。简丹委婉拒绝，站起来准备离开。她酒量其实不浅。可这种场所，危机四伏，她虽然出卖自己，但不是妓女。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打扰了。男子举起酒瓶一仰而尽，离开前丢下一句，你唱歌很好听，希望有机会再见面。
　　辨认一个人，有时候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至少，简丹是这样认为。

　　第二天晚上，罗佑带简丹去兴恒唱歌。
　　兴恒是四星级酒店，二三楼全是装修豪华的KTV包厢，比起露天卡拉OK，音响效果不知好多少倍，但简丹不喜欢这里。
　　因为罗佑带她出来，约的都是客户。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还是要来，还是要精心打扮。当晚，简丹的皮草大衣脱下来，就是黑色薄纱低胸连衣裙，裙摆结束在膝盖以上，露出大截白嫩修长的腿。
　　简丹当然知道，这是自己身上最锐利的武器，一直所向披靡。只是不知道，今晚为之披靡的会是怎样一个男人。
　　白总，你好！简丹正在俯身调校音响，突然听见背后罗佑高调的招呼，知道是请的客人到了，回过头来，魅力十足的笑容却瞬间僵住了。那进来的男人，正是昨晚在露天KTV要请她喝酒的男子。
　　简丹，快过来，见过白总。随着罗佑的话，白城看到藏身角落的简丹，表情同样惊讶。不过很快就爽朗地笑起来，简小姐，我想今晚应该可以请你喝一杯了。
　　白总，不好意思，之前是我失礼。今晚别说一杯，白总说多少是多少，我自当奉陪到底。简丹是见惯场面的人，深谙圆场的窍门。她稍微定一定神，就把灌酒的阴谋说成赔罪的必须。
　　啊，你们已经见过？罗佑作贼心虚，他不知道自己算计好的局会不会因此而失败。
　　昨晚在马巷街见过一面。罗总好福气，有这样美若天仙的贤内助，还唱得一手好歌。
　　白总误会了，简丹她是我的秘书，人细心，文章写得好，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她的地方尽管跟我说。看出来白城是在试探简丹与自己的关系，罗佑正好顺水推舟。
　　不敢不敢，罗总的心头好，我哪里敢劳烦。
　　听着两个男人不动声色的较量，简丹突然悲从中来。但这种关头，悲哀是不被允许的。她收敛神色，拿起麦克风，白总，我给你唱首歌吧。简丹唱了，还是陈慧娴的《飘雪》，又见雪飘过，飘于伤心记忆中……

　　简丹与罗佑相识，在白雪皑皑的邯郸。一次商业交流会，简丹是公派的市场助理，罗佑是与会的某建筑公司老总。
　　说起来也是一个很俗的故事，初出茅庐的小姑娘，遇上巧舌如簧的情场老手，加一点雪景的浪漫，酒精的催情，就这样木已成舟。简丹辞职，过了罗佑的公司。
　　本来，有这层关系的人，都是金屋藏娇，掩人耳目。但罗佑并不这么想。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简丹年轻漂亮，知书达理，作为秘书带在身边，既是脸面，也是暗箭。他要把简丹培养成自己手里的一张王牌。
　　罗佑不知道，简丹是真心待他。或者他知道，只是不相信。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觉得女人是复杂可怕的动物，她们笑面如花，但心如蛇蝎。指若柔荑，一不留神却会伸出利爪。
　　但他怎么不想想，一个女人，如果不是深爱一个男人，又怎么会出卖自己的身体为他挣钱？
　　简丹不想了，反正是想不明白，反正就算想明白了也无补于事。她能因此而好过一些么？她的本分，就是在罗佑需要的时候，奉献自己。比如今晚。
　　白城的酒量出奇的好，千杯不醉。倒是简丹有些招架不住，以往这种时候她都是虚虚实实，挡一部分，倒一部分，真正进肚子的并不多。但对着白城，她竟然认真了。她动了感情，所以注定失败。
　　看着白城的车开远，简丹伏下身来猛烈呕吐。冬夜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径直往衣领里钻，往裙底下钻，往一切可进去的地方进去，进去。简丹最终止住了呕吐，她脸是湿的，嘴角却挂着一抹冷冷的笑。
　　罗佑站在旁边，阴郁着脸，一声不哼递地给她纸巾。我们回去吧。

　　几天以后，罗佑却告诉简丹，合同成了。代价是大了点，但一千万的合同，抵得上公司整年的业绩份额。
　　简丹不说话，从烟盒里摸出烟来，掬手点燃，吐出淡淡的烟圈。你决定了？她当然听得明白，罗佑所谓的代价是什么意思。
　　丹丹，我知道是委屈你。但说好了，只是一年时间。一年以后，你去留随意。到时我一次性给你一笔报酬，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好吧。简丹只能说好，她太了解罗佑，他的决定从来不会更改。何况，她另有心思，既然自己真的要走，那就在离开以前为罗佑做这最后一件事。因为爱过，因为无力再爱。
　　就这样，简丹来到白城的身边。
　　白城待简丹非常好，不但没有拿她当玩物，甚至碰都不碰她一下。他让简丹当市场部经理，还给她很多学习和培训的机会。
　　或许白城要自己过来，真的是因为爱才，简丹心里隐隐生出了内疚。因为她与罗佑的联系一直没有断。她偷偷拷贝了许多资料给他，从表格资料到机密文件。简丹其实是罗佑安插在白城身边的一只棋子，因为罗佑要一箭双雕。
　　简丹原先并不同意这样做，她愿意帮罗佑挣钱，但不愿意帮他害人。但罗佑说，白城是什么人物，我怎么可能扳倒他。我只是想学习他管理上的那一套，提升一下公司的业务能力，没有别的。罗佑说他不会害白城，简丹信了。
　　简丹生日那天，白城单独约她在餐厅庆祝。在摇曳烛光和鲜红玫瑰营造的浪漫氛围里，白城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只钻戒。
　　简丹，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你。请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
　　白城，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我有过去，而且，我还出卖你……简丹的眼泪缓缓地流出来，她在悔恨中把自己跟罗佑的关系，还有这段时间窃取公司资料的事和盘托出。
　　白城听到目瞪口呆，他的手一直狠狠地捏装戒指的锦盒子，啪一声，盒子烂了，里面的戒指滚落到地上。
　　第二天，简丹不辞而别。留下一封信在白城的电子邮箱：白城，对不起，你待我不薄，我却做出这样背叛你的事，我不敢求你原谅。附件里是这么多天来我给过罗佑的资料，希望对你有帮助。最后，虽然不配，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昨晚我真的很想接你的戒指。我走了，珍重。
　　短短几行字，白城重复看了许多遍，然后按下删除键。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露天KTV旁若无人地唱歌的女子，寂寞寥落的姿态，心口钝重地痛起来。

　　离开白城的公司不久，简丹听说罗佑的公司出问题破产了。她没有联系罗佑，也没有刻意去了解事情的细枝末节，只约略知道是投资失误，大批的现金被套牢，周转不灵。这不过是生意场上最寻常的事，连意外都谈不上。
　　简丹后来在上海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衣着朴素，不施粉黛，锋芒敛尽，也不过是一寻常女子。周末的时候偶尔跟同事去KTV，什么歌都唱，除了《飘雪》。
　　厌倦一个人，就像唱厌一首歌。曾经那么喜欢，反复听反复唱，突然，连想起的力气都没有了。简丹已经不会想起罗佑，但偶尔会想起白城，因为白城给过她温暖干净的记忆。如果不是因为阴差阳错，也许，他们会是幸福的一对。
　　入冬以后，天气日渐寒冷，有时候漫天彤云密布，但就是不降下来雪花。听说杭州已经下中雪了，上海却依旧是冷冷的冰雨。许多女孩子都在抱怨，简丹只是淡然地微笑，或许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看见一场雪了。
　　春节将近，简丹特意定了回家的机票，许多年没在家里过年，她突然很想念远在南粤的家乡，那里的冬天不下雪。
　　机票订的是1月26日，就在临行前一天晚上，江浙地区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大雪覆盖了大地万物。
　　简丹到了机场才知道许多航班因为大雪封锁延误了，有的甚至被取消，机场大厅滞留了大批旅客。她拖着行李箱不知何去何从，突然，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简丹。
　　回过头去，唤自己的人目光炯炯，不是白城又是谁？他们在人山人海中拥抱在一起，白城，是你，真的是你！简丹激动到热泪盈眶，她不敢相信，最后失而复得的是白城。
　　他们径直打车到附近的宾馆，迫不及待地结合。简丹，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那天晚上在兴恒，我忍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吗？我是真心喜欢你，不想在那种环境下得到你。
　　白城，你不介意我的过去吗？你愿意原谅我吗？简丹疯狂的亲吻白城的身体，喜极而泣。
　　简丹，你生日那天，我生气不是因为你背叛我，是因为罗佑对你做的事，他真的是禽兽不如。不过，他已经得到他应有的报应。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简丹突然怔住了，谢谢我？
　　其实，从罗佑把我约到兴恒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他的用意。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他前妻的事？那个女人，其实是我安排在他身边的。不过我没有预料到他对那个女人动了真感情，还娶了她。后来那个女人背叛他，他肯定知道是我指使的，想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我就将计就计，要你过来，但是我给你的资料都是做过手脚的，他还深信不疑，所以才会一败涂地……白城突然阴险地笑起来。
　　为什么？简丹一把推开伏在自己身上的白城。她无法接受，自己一直愧对一直抱憾的白城竟然是如此阴险狠毒的小人，他不但骗了自己，还一次次加害罗佑。
　　简丹，你听我说，罗佑他是罪有应得。他也许已经忘记，但我永远都记得，十七岁那一年，我喜欢的人因为他的始乱终弃而割脉自杀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二十年了，我等这个机会等了二十年，我终于让他一无所有。简丹，你不为我高兴吗？因为极度的兴奋，白城双眼通红，他一翻身又压到简丹身上。
　　简丹的热情瞬间冷淡下来，不再叫喊，也不再□□，任由白城摆布。她把脸偏向一边，才发现因为匆忙，他们甚至连窗帘也没有拉严。透过那半米宽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的天，阴沉着，雪花一片一片的飘落下来，开始是零零星星的几片，然后逐渐大了，密了，到后来，天地都不见了，只遗下白茫茫的一片。
　　什么都没了，真干净啊。简丹自言自语，两行热泪缓缓地自眼角滑出。

《上海·鼓声迟》
写得很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