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椒房

作者:浅韵如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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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共衣


      躺在椒房殿内,这么热的天气,曹襄抱着被子,竟然也面色苍白,四肢冰冷,指甲和嘴唇还都透着吓人的青紫像是从冰窖中捞出来的一般。

      桂枝、甘草、龙骨...杜医官的一副药灌下去,又加足足半个时辰的穴位按摩,才渐渐缓过来面色。

      帮他换过冷汗打湿的衣服,刘据和霍光才发现两人浑身也被汗湿透,却也顾不上换衣服就去听卫子夫和医官的说话。

      “阿襄这是怎么了?”

      “禀皇后,太子、霍御史,平阳侯这是心阳不振,兼淤阻不通,常心悸不安,胸闷气短,动则更甚!平时应该也时有心痛之感,痛如针扎,不知各位平时可有注意到,是否如此?”

      “这...”霍光和刘据对视一眼,这跟刚才症状倒是相似,可是平时,他们也没发现啊。

      卫子夫心中一沉,努力的回想,“这次他回来长安,他和言笑常来椒房殿呆着,我也没发现啊...医官,你确定吗?他还这么年轻,自小习武,身体也很好啊!怎么会有心...心阳...”

      “心阳不振,就是心悸的一种。”杜医官接话道,“这病也不全然跟本人身体健硕与否有关,也可能是饮食劳倦、内感外邪、或者...七情所伤,导致落下病根儿,看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而且平时心情舒畅之时,看不出来,但是若碰上心烦意乱的事情,就会发病,病急且险,以后要多加注意啊,尽量不要让平阳侯有太多的心绪起伏。”

      怎么会这样?卫子夫实在想不起来曹襄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病的,“那以后都治不好了么?只能多加注意?!”

      “倒也不是,只要好好调养,以平阳侯的体质,大概三两年也就没事了,平时不要太过忙碌,不要大悲大喜,避免损伤心脉。”杜医官边写边说:“臣开了几副汤药,可以这几天都不要断了,等喝完了,臣会再去平阳侯府改药。”

      “好,有劳医官。”

      “皇后留步,臣告退。”

      霍光送医官出去了,准备多问些注意事项好转达给还没到的卫长公主。

      “母后,你也别太担心了,这事好歹我们今天算是发现了。”刘据见四下无人,把汗湿的外袍脱掉,挽起袖子给卫子夫轻轻打扇,宽慰道:“发现了就比拖下去谁都不知道的强,今天我本来是以为襄哥心中有事,才想着借机让您来看看,是不是他有点不对劲,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卫子夫懊恼不已,自己竟然连孩子什么时候生病都不知道,她自己怎么这么失败?去病是这样,难道曹襄也要这样么...自己心中无比的后怕,要是刚刚没救过来可怎么办?

      刘据摇头,转瞬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您说,长姐知道吗?”

      言笑...言笑听到该吓坏了吧?卫子夫正愁着,门外就传来一声,“我知道。”

      是言笑,霍光跟医官说话的时候,正好接到了跑进来的言笑。

      “姐,你!”刘据像是吓了一跳,“姐,你要是知道,姐夫生病你怎么不早说呢?”

      言笑靠在门口,没有再急着上前,眼神定定的望着远处床上的曹襄,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我以为...随着时间过去,就会好的。”

      真是不知轻重!又惊又怒的卫子夫毫不留情的训斥道:“生病怎么能随着时间就好呢?!你这丫头怎么还办这样的糊涂事,要是都能不药而愈,还要医官做什么!你真是气死我了!!你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言笑头一次没有大声的回嘴,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低低道:“七情扰动...悲哀过极,忧思不解,自从我哥走了,哪怕过了几年,他的后悔和难过都没有消解半分,看着什么事都没有,可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走出来!”

      !!!

      这话说出口,在场剩余三人,俱是沉默,能让言笑喊一声哥的,除了霍去病也没有别人了,就是陈蛟陈须等亲近的其他的宗亲,也都是只捞到一声封号。

      言笑忍了又忍,终究是闷闷的哭了出来,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力气,顺着门框滑跪在地。

      “言笑!”卫子夫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心疼的拍着她,这几年,曹襄的不眠不休,她一定都绞尽脑汁的想过办法了,曹襄偶尔的张皇失措,她也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说不定连平阳公主和刘彻、卫青,言笑能求过的都求过了。

      但曹襄看着和煦温柔,骨子里的倔强却跟霍去病不相上下,若是他肯听话的吃药休息,今日也不会在椒房殿出现这种意外。

      “别怕,言笑!言笑?别哭!有母后呢!”卫子夫忍住眼泪,不停的安抚言笑,“母后跟你一起面对!医官说了并不是治不好,就是休息,大汉也不是缺了他就不行了,明天母后就去跟你父皇说,不!一会儿就去!你弟弟也去!我们一起,好不好?”

      旁边凑过来的刘据也跟着点头,“是!我跟母后一起去,长姐你放心,襄哥一定可以养好的!”

      言笑哭得更凶了,拼命想压抑着声音,怕吵到里面的曹襄,可破碎的呜咽声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这几年她真的很怕,她自己还没有从霍去病离去的悲伤中走出来,就发现了曹襄的不对劲。他真的忙到拼命的地步,仿佛不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就不收手!她一边怕曹襄这么忙,忙出个好歹来,可又怕他不忙,不忙的时候,他更焦躁不安,连偶尔抱着曹宗的时候都常常出神。

      “母后,你不知道,他很后悔的,他后悔极了!我..”言笑断断续续的哭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知道,他在后悔自责,他后悔在...在哥哥忙着朝事的时候没有站出来分担,而是跟我一起窝在平阳侯府过清闲日子!他后悔当初怎么就说了一句戏言,还一语成谶!竟然真的没有见到我哥的最后一面!”

      言笑是真的崩溃了,霍去病那么了解他,提前留下了话,宽慰他的自责和悔恨,却依旧没有消解他半分的悲伤沉痛。

      尽他未尽之力,道他未尽之意。

      言笑本以为曹襄这几年把所有悲伤沉痛的力量都发泄在了这两句话上,可是现在,自己明白,他不是发泄,而是在加倍负重!一旦有超过他控制的事情,影响到他做的事情,就觉得是辜负了自己、辜负了父皇、辜负了死去的霍去病的心意!

      ”母后,怎么会这样,你让我哥回来好不好!让他跟去阿襄哥哥说说,我...我真的没办法了!”

      “好好好,言笑不着急啊!乖女儿,母后在呢!总会想到办法的!”卫子夫抱着直哭的言笑,不住的安抚,心都疼得揪在了一起,她怎么就想不到呢!曹襄一向是最周全细心的,去病走了之后,他就这么拼命的做事,肯定有原因,怎么能放任不管呢?应该阻止他才对!

      “你们这是怎么了?”

      身后传来虚弱声音,四人抬头往过去,只见本应躺在床上的曹襄,竟然自己挣扎着起来走到了他们旁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站在他们身后惊谔的询问,“言笑!你怎么了?没事吧,怎么哭成这样?宗儿呢?!”

      “......”刘据飞快的起身和霍光去扶他,“你怎么起来了?”

      言笑也急急的擦掉眼泪和卫子夫一同站起来。

      “没事。”曹襄笑着安抚他们,扶在刘据和霍光胳膊上的手却还在微微颤抖。

      “怎么没事!”刘据有些生气,“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护自己,宗儿还那么小,万一...你让长姐怎么办?你不是还说要教嬗儿习武么,看我加冠成亲,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太让我失望了,哪里有半分当初上战场的风采!这才几年啊,你就如此的糟践自己!”

      曹襄挡开刘据给自己擦汗的手帕,本是想掩饰自己的虚弱,眼神却不经意扫过他的腰间,玉佩上的绳结...怎么这么眼熟?

      刘据有心仪之人了?是...

      “看什么?”刘据虽然心虚,却想不到他能认出来,继续理直气壮的训他,“平阳侯,我警告你,这次只是罚你在家休息!再让我姐和母后这么担心,我就让你再也看不到猎云,...也碰不到昆明水军的事!太子说到做到,你自己掂量好!”

      哈哈哈,曹襄弯了弯嘴角,他突然很开心,太子长大了,就像自己和霍去病期待的那样。不止有心仪的人,还开始会恩威并用了......

      “臣记住了,就是见这绳结不错,挺喜欢的。”指了指他腰间贴身挂着的玉佩,见对方有些脸红,曹襄忽然来了精神,松开旁边两人,提气站好,冲犹挂着泪痕的卫子夫和言笑拱手道:“不过是夏日中暑,让母后担心了,言笑现在当了母亲,心肠反倒更柔软了见不得人生病,母后别笑话她。”

      “...阿襄,你...”卫子夫抬头看他,虽然曹襄有了力气,却依旧面色苍白,唯有漆黑的瞳仁里依旧是不变的倔强和强撑。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软弱,也不愿意休息的,自小看到大的孩子,卫子夫怎么能不了解他。

      他明明是察觉到自己病情的,都晕在自己面前了,却还要掩饰成中暑,若此时说破,他情绪怕是又要大起大落的变化,最后照旧不愿意养病,恐怕还要防着自己阻止他出去办事。

      张了张嘴,卫子夫终究是了解了言笑的挣扎且无奈着的退让。

      曹襄见卫子夫没有说自己什么,笑着点头,侧身伸手去接言笑,“言笑,我们回家吧!”

      “好。”言笑收拾好情绪,和他冰凉的手指相握,静静地答。

      “言笑...”卫子夫有些担心。

      言笑很坚决的冲卫子夫点头,这条路,只能自己来陪曹襄走!

      不是她自己这几年没有努力的开解过曹襄,什么办法都想过了,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孩子也好,自己哭也哭过,求也求过,最后却发现只是加倍的让他对自己歉疚,歉疚不能陪自己山盟海誓,陪宗儿平安长大。

      那么爱他,言笑不舍得再多让他负重一丝,只希望他别再拒绝所有人,起码让自己帮他一起抗。

      望着两人强颜欢笑的样子,卫子夫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倏然拽住两人相交的手,死死不愿松开,力气大得惊人,甚至比送嫁言笑那日还要郑重颤抖。

      “母后...”

      卫子夫头低得更下,生怕自己一看见她俩的脸,眼泪就憋不住了,只能死盯着三人相握的手,哽咽着用尽量轻快的语气道:“阿襄啊,母后这辈子说抓着谁喝药,还没有抓不住的,医官开了药方,你一定要按时吃药,不然母后就跟你父皇说,再不让你出去了,听到了吗?”

      “...嗯,我记住了。”曹襄眼里淡淡的笑着,像个小孩子一样乖巧着应下,然后恭恭敬敬的行礼,拉着言笑出宫回家了。

      刘据望着两人缓慢离去的身影,担心道:“母后,你怎么不留他多休息一会儿呢?”

      “......”卫子夫也看着两人相互依靠着离开的背影,一动不动。

      午后的阳光不再那么炙热难耐,一人执伞,一人相靠,两个长长的影子亲密的靠在一起,在白玉砖上,显得那么温馨美好,仿佛像极了这样天气中,幽深冰凉的水井中拿桶捞上来的一盆瓜果,青梅竹马,香甜沁爽,层层套衣时,鼻尖嗅到的徐徐凉风,水到渠成,恰成缘分......

      她们就应该这样相扶相持的走一辈子,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出,一直都开心快乐。

      “留,也留不下的。”霍光接话,回答了刘据的问题。

      是啊,卫子夫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老去,不是因为容颜的老去,不是因为身体的衰退,而是孩子们已经显露出了独属于年少岁月的倔强,自己只能包容着、担心着、理解着,再多的帮助和插手,哪怕是成竹在胸的雷霆手段,哪怕是刘彻的命令和旨意,都无法肆意的摆弄他们,摆弄他们自己做出的命运和选择!

      “据儿,你当初被你父皇逼着背了那么多的任务,也不肯开口求助我,为什么呢?”卫子夫收回目光,就这么反问了一句。

      刘据一噎,不自然的挪开目光,他自然是不想一辈子都活在母后和父皇的保护中。

      年轻时候的叛逆,一直都是不讲道理的一种情绪和行动。

      “我们去见见陛下吧!”卫子夫也没有要求他一定回答。只是吩咐人给他们准备换的衣服,梳洗一番齐齐去了清凉殿。

      病情都这么严重了,卫子夫自然也不会瞒刘彻。

      刘彻自然是紧张得不得了,就这么一个争气的外甥,还是言笑的丈夫,不敢马虎大意,不止流水一样的补品送过去,医官还一日一问安,朝政上连八月考绩都不许他过问了。

      即使是这样被众人拼命关心着,对曹襄来说也是杯水车薪、为时已晚。

      元鼎三年,秋,九月,平阳侯曹襄薨。

      ~~~~~~~~~~~~~~~~~~~

      继三岁的霍嬗穿起麻衣丧服之后,曹宗也在三岁时,穿了一样的麻衣丧服。

      两个玩伴,有着高门公子中最不平凡的缘分,最荣华富贵的恩宠生活,本应是最好的兄弟,却被命运生生捉弄,将这喜庆的缘分,变成了人间至悲的缘分!

      本应人间文武将,双子流星逝如江,将拟夜幕无光寒,冰雪人间不道凉。

      心悸发作,曹襄去得突然极了,据说连陪着平阳公主一起回府的卫青,当时就在邻院跟曹宗玩,听到声音飞奔过去时,人就已没了气息。

      消息传到未央宫,卫子夫才刚刚用完早膳,正在绣答应给霍嬗和曹宗的冬帽,用的是桑蚕礼时自己染的丝线,不止柔软细腻,颜色也越来越好看了,心里正得意的很。

      都没有想过等一等刘彻,卫子夫就奔去了平阳侯府。

      她的孩子又没了一个,还有言笑,卫子夫不敢想,她会有多崩溃多难过,两人青梅竹马的长大,孩子才刚刚三岁,一切正是最美好的时候,好日子都在后面,曹襄却骤然抛下她走了。

      一切都猝不及防的戛然而止。

      丧礼......

      言笑是终于明白了,当初从头学起的明卿是怎么分毫不差的走下来的。

      言欢、言乐和言思,甚至刘据都轮流陪着她,一步不敢离开,生怕她做点什么傻事。

      倒不是几个孩子夸张,言笑真的试着做过,不过被言欢抱着哭求了一下午,卫子夫也吓得住在了平阳侯府一夜,她才作罢。

      这个年,过得自然也没什么意思,除了心惊胆战就是悲伤哀泣,朝政再压下来时,卫子夫觉得刘彻又似乎游走在了张汤自杀时的状态,易怒、烦躁、偏执、敏感......

      阳陵园火,任安告罪,刘安国提为宗正。

      尹齐,因手下诸事多废,成果无显,被免,行事张狂的王温舒为中尉,年迈的赵禹没能回来少府,担了廷尉职责,告缗者领半数之财被执行到了底,再无转圜之余地。

      桩桩件件似乎也没有过于严苛,但刘彻暴躁严苛的倾向,却十分明显。

      唯一比较欣慰的是,刘彻下诏停止郡国铸钱,以前所铸钱币一律熔毁,由上林三官统一铸造,非上林三官钱不得流通,违者严惩。

      曹襄心心念念忙了这么久的事情,总算是在他走了之后,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只是一边是言笑,一边是他,卫子夫只觉得身心俱疲,但有曹襄和张汤的事情在前,卫子夫忍不住开始担心刘彻,几次三番提醒他,“陛下,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你再怎么悲伤难过也换不回来了,莫要因一时之气,引朝野动荡。”

      说得多了,刘彻便不耐烦,“朕用不着你警告!”

      要不就是把曹宗和霍嬗丢给她,自己去其他地方呆着。

      瑕心和景福心疼极了,变着花样的逗卫子夫开心,生怕她也崩溃了。

      可卫子夫心里清楚,就算所有人都崩溃了,自己都不能崩溃的。就和卫青一样,出事了,她们的本能都是去顶上,去承担!

      不能后退崩溃,他们要收拾场面,要继续生活,为了孩子家人,为了大汉,要努力的撑着,哪怕等大家走出来一些,他们也依旧如此,好像跟着大家一起好起来了。

      但是他们两个心知肚明,他们都没有走出来,或许是他们没有接受孩子们离开的事实,或许他们是在等着对方崩溃,自己可以去接着对方。

      当然,这都是卫子夫推测的,毕竟不这么想,自己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平阳公主在府里悲痛欲绝之时,卫青却来请自己去看望她?

      不怕自己把她气晕过去?

      卫子夫只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大概就是他身边能用的人,除了自己,都再无余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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