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椒房

作者:浅韵如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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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鬼巫医


      刘彻拽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愿意松开,继续委屈道:“好难受......他们都欺负朕.......都是苦的,酸的,朕怀疑有人把坏了的药给朕喝了。”

      卫子夫破涕为笑,“陛下,谁敢把坏的药给你喝?”

      “肯定有小人作祟!”刘彻的嗓子都撕裂了,声音不仅沙哑,还疼得很,但他面对卫子夫,依然是想一口气先告状完,再停一停,“他们都欺负朕,怎么都治不好,朕觉得一天比一天没有力气了。上次朕不要喝药,仲卿灌的......”

      门外的霍去病幸灾乐祸的看了看面色黑沉的卫青,见对方转瞬瞪过来又快速一本正经的憋笑站好。
      只听屋内的卫子夫道:“陛下.....妾身,换个人给你看看可好?咱们...咱们听一听巫医怎么说的。”

      刘彻眼神忽然暗淡了一下,眼角静静落下一滴泪来,紧接着就是一串,卫子夫慌忙用手去接,“陛下......陛下...刘彻....呜呜呜......你别这样,你这样我真的怕了,咱们看一下好不好?”

      “你不是一向信这些的么......那什么少翁...王夫人的魂魄......你不是见到了吗?”

      “这次我听你的好不好?”

      “朝中也有人说了,巫神鬼这些东西看不好也看不坏,只要不入口,也不碰身上,不会有事的。”

      卫青深深吸气,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这些东西,姐姐为什么要信?伸手刚要推门进去,却被霍去病打断,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外间,外面还留着不少人在争论,陛下难得醒一次,里面就不要再吵起来了,卫青停了许久,无奈失落的叹息才消散在唇边,“......”

      里面卫子夫颤抖的哭音还在继续。

      “刘彻......刘彻!我真的没办法了,这段时日找的医者也不少了,你这样......我也不知道医官们还要试多久才能试到有效的药方,万一...万一你.......”卫子夫断断续续的,实在说不下去了,她昼夜星辰不停心悬一线,却看到这样一个呼吸微弱面色苍白的刘彻,心都要骤停了,魂飞天外,什么理智什么思考,统统不存在。

      她只想他活着,怎么都可以,什么代价她都付得起,卫子夫擦干眼泪凑上前去,趴在他肩膀处轻声啜泣道:“咱们哪怕少受几天苦,你早一日起身吃饭喝水,用什么换都可以啊......”

      可刘彻还是不说话,只是闷闷的憋着眼泪,胸膛颤抖着,很久,很久,他又闭目休息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沙哑道:“朕还有些话想说......”

      “你说!你说! 我听着呢!”

      刘彻青黑的眼圈在霜白的脸上尤为明显,灰败残破,唯有一双眼睛,似藏着无尽的话语和情感,卫子夫深深凝望着他,舍不得眨眼,也不敢眨眼,生怕漏掉一丝情绪。刘彻伸手无限温柔的抚过她的秀发,自己都偶尔冒出来一根白发了,她却根根漆黑油亮,那么具有生命力,真是让人羡慕。

      他知道,他自己一向会抓机会的,这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再不抓住就会错过,他乃是天下之主,怎么会犯错?

      “朕感动的...你大都不怎么记得,当初孤立无援顾影自怜,你却能记住我说的,我对所有人都喋喋不休,只有你记住了。”

      “陛下...”

      “......还有朕的皇后旨意,更始这个词,朕生平最喜,所有的更始都想送给你相关的人,盼你,盼...你们能解我意。”

      卫子夫拼命点头,“陛下,我一定好好体会!”

      刘彻无奈又宠溺的抬头,费力的点了点她的额头,嗔怪道:“你戴的这个桃花簪,是朕请教许多人,才沾染了经久不散的香气......你却看了一眼就放起来了,这次是随手抓到的吧......”

      泪珠盈睫,卫子夫眼前一片模糊,呆呆去摸发上的簪子,梦知随手抓的,她哪里还有心情选首饰?

      “还有......那走马灯.......朕自己做的,立秋是你生辰,可你一向不喜欢过生辰,朕就每次都前前后后的送你礼物....怕你看出来,又怕你看不出来.......你,就真一次也没发现过......很挫败的!”

      “陛下...我....”卫子夫从没想过他这么用心的送自己礼物,还以为他是捡好的、新奇的送就是了,这么多年,自己每年都想着他的生辰,忙得又累又开心,再多办几个,实在吃不消,还多费钱财,就都不吭声,他却都记得。
      “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也没有体会你的用心...我以为陛下只是爱新奇的东西,跟我分享罢了。”

      刘彻摇摇头,费力的咽了咽吐沫,继续道:“别看朕对什么都好奇,但朕不想在家里还好奇探究,朕...就喜欢家里这样……尤其喜欢你,你不是故意来套我的,不也是故意变成朕喜欢的样子,而是朕就喜欢你,你恰好就是你,这样的缘分,朕很喜欢,就像……就像……这世间......”

      “这世间最自然的风,最明朗的月,最鲜艳的花,最深入我心的歌……没有什么曲折离奇,前因后果,自然而然的美,自然而然的爱上………”

      “真的太好…了…”

      “刘彻,我求你,是我不好,你别再说这些......我怕...”

      “可太顺其自然也不好,册后那天,朕有一点后悔...”

      泪雨滂沱的卫子夫抢道:“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今日该着落在我手里!我一定让你平平安安回未央!”

      “.....后悔......后悔十八岁遇见你,二十九岁才把你彻底拽到朕的身侧!”刘彻轻轻吻着脸边的指尖,这些话,他本不会直白的说,想要她体会,体会到了之后就惊喜的扑过来!可是他...等不到了,虽然有据儿、言笑、卫青和去病,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她就一个人呢!自己只好告诉她,就当是自己半路让他伤心的补偿吧......

      “陛下!不晚的,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我还会长长久久的站在你身侧,一步也不离开!”

      “刘彻......你知不知道我又偷着出来了,上次任性想见你,就出事......再说椒房离不开我,未央长乐离不开我!长安离不开我!!……陛下,我…我们把家都画好了,你…我离不开你的,你好起来!为了我们画下的所有的家!我也收拾不了这个摊子,你快好起来。”

      “你好起来!马上就好起来了!行吗?!你信我......管什么人,只要有办法,神鬼巫医,随便什么,咱们都用上,总有一个管用的!”

      刘彻看着梨花带雨的卫子夫,勉强扯了扯嘴角,笑着点破她,“朕还能不知道你?你最讨厌这些神神鬼鬼了,若不是朕...无药可救,命在旦夕,打死你都不会选他们这些方士这样做的!”

      卫子夫的心理防线一下就溃败了,埋在他肩膀处哭个不停,是!要不是医官说,眼下无药方可用,全凭运气.....若不是言欢和言乐告诉她私下跟霍去病和李息商量着,尝试过不少信任的巫者,依然毫无起色......

      刘彻又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她也不会出言要大肆招揽各路人马,只要能治好他,无论神鬼医祝统统来者不拒!

      卫青、霍去病、言乐、李息、公孙贺、宗正等人,无关亲疏、无关职位,都不同意!

      如此大张旗鼓,万一没治好,影响陛下一世英名,说他死于鬼神,岂不让人耻笑,也会引起朝野动荡!

      万一治好了,传出去,将来天下岂不是有样学样,也都信巫神不信医药?陛下只怕又要沉迷此道,如此玄之又玄之事,不可如此轻易就登大雅之堂!

      可卫子夫顾不得许多了,万一真的有人可以治好刘彻,却因为不知道而错过了怎么办?她现在冒不来一点点的危险!!

      刘彻把头轻轻靠过去,轻轻叹息,这样就哭得跟孩子一般,他该拿卫子夫怎么办才好?伤心归伤心,她日后可就是皇太后了,再也没人气她,没有人让她操心,就是....答应她,再也不会有人离开,这承诺又要食言了。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食言,她总会原谅自己的。

      “言笑来了么?据儿...”

      “据儿...据儿呢??”刘彻有些着急,他的力气好像要用光了,整个人都有些飘忽,要失去意识似的。

      卫子夫蹭了蹭眼泪,依旧没有起身,只是偏头感受着他的呼吸,用尽量柔缓的语气说道:“他们都好,长安离不开人,我们还等你回去,给你一个安稳的长安。”

      “有没有人...欺负据儿?”

      “......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下一刻,刘彻就失去了意识。

      等卫子夫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门外除了值守的孔立和侍女黄门,只有卫青一人,眼底淡淡的青色,满身薄霜,分明是一直守着的。

      外面的人陆陆续续聚拢,天光渐亮,朝霞似锦,这样的好天气,卫子夫可惜刘彻不能起身看一眼,出去骑马、射箭、听歌、踏舞、散步、闲聊都是舒爽的!
      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了不起的决定,还应该做更多!

      如果自己真是他的更始,那就让充满希望的更始一直伴他左右吧......

      脚步声越来越多,有不少的能人异士,穿着或正经或奇怪,被一个个领到不远处的偏殿,那里有言欢和李息一直在等,卫子夫没有立刻奔过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望了一会儿才迈步往下走。

      找巫,她不熟悉,更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只是心里催促着她一定要这么做,管他什么流言后果,根本不值一提!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不违心,大概一直都是她跟刘彻最像的地方了.......

      台阶下的霍去病和言乐好像正在拦着什么人,僵持不下。

      卫子夫打起精神准备面对这全新的场面,她还要尽快回去,长安那边自己在,都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不在,一切就不好说了。

      与卫青擦肩而过时,却突然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声音,“姐姐,洗漱一下吧......”

      旁边的孔立颇为惊讶的抬头,又转瞬兴奋的带着周围的人散开,他奔进屋内,偷偷往外看,刚刚大司马喊皇后什么?这几年都没叫过了吧?

      “卫大司马!”卫子夫听到了,也驻足了,却开口冷冷道:“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该称我,皇后!”

      “什么?”卫青微抬视线,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卫大司马现在才明白我还是能压你一头,在朝内朝外做得了主,才想起叫我一声姐姐?”卫子夫眼底都是化不开的冰冷,他的温暖,自己不需要了,“值此朝堂动荡之际,注意你身为大司马的分寸!”

      “分寸?”

      “是,陛下会活着,他会重新来看这些人和事,你要有分寸,不要过界限。不要用你一人好恶做下决策,鼎湖才离长安多远,所作所为都有人看着,事关江山安稳,你要注意分寸!”

      “现在皇后要跟我说这个?”

      “那卫大司马想要我跟你说什么?”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长安,贸然冒出来,留据儿一个人在长安,万一有人对他…”

      “卫大司马,你不要越活越回去了!”卫子夫冷斥道:“太子在长安怎么了?我就该陪着儿子,放弃夫君?现在你不会要跟我讲什么关心则乱和血缘亲情吧!你就没有为了什么大局,舍弃过亲人感情么!我看你做的很好!所以,卫大司马,什么都没有长安的安稳重要!太子必须在长安呆着!”

      卫青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的卫子夫,盯了她好久才自嘲道,“你跟陛下还真像。”

      怎么冒出来这句话?卫子夫不明白,狐疑的看着卫青。

      卫青没有再搭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又恢复了那副打死都不开口的样子。

      不像么?他们在生死关头,都那么有分寸,自己一直以为陛下在雍地隐瞒行刺、死等去病接人的作风,是他独有的分寸和冷血。

      这一点实在是配不上自己的姐姐!

      可是今日...姐姐所作所为却与他同出一辙,万事都以朝政天下为重,开口大局,闭口大局,他自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皇后!”太常不顾霍去病的阻拦,远处叫着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皇后!皇后您终于来了,臣有事启奏!!”

      “皇后,这事臣可以处理!”霍去病半拦在太常前面,阻止道。

      卫青也淡淡的瞟过阶下的太常,辨不清喜怒的开口道:“皇后,还是忙更重要的事吧!”

      太常眼瞅着就要被霍去病‘请’下去,慌忙开口大声道:“皇后!皇后!这事真的很重要,两位大司马压着不肯让臣说,可这事迟早要提,都逃避也不解决问题啊!此乃皇家重任,皇后不可不管啊!!”

      卫子夫眼神在言乐和霍去病身上来回逡巡,两人都是故作淡然的样子,笑呵呵的请她赶紧走,而太常相比他们瘦小很多,可怜兮兮的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让开。”

      “让开!”卫子夫又重复了一遍。

      卫青见瞒不下去,警告的看了一眼太常,“周大人可要慎言!”

      “卫大司马进去看顾陛下吧!”卫子夫开口就要支走卫青,成什么样子,他俩就算是在鼎湖一手遮天,也不必做的这么明显吧!御史们和郎官们没参他们一本就算他们幸运了。

      卫青跟霍去病交换了一下眼神,转身上阶,留了霍去病在一旁装傻充愣,言乐很快叛变,跑到了卫子夫旁边,“母后,是表哥让我拦的,我觉得他说的对。”

      霍去病:“......姨母.......”

      卫子夫也给他重复了一遍,“皇后!”

      “哦,皇后....”

      然而下面的这些话,卫青没有听到,只是满腹心事的黯然离开,正巧东方朔也前来禀报事情,两人随口聊了些事情,他心情才缓和许多,又等了许久,刘彻才再次醒来。

      这次刘彻是不是睡少了几个时辰,醒得快了许多?但因着有卫子夫一句冷冰冰的‘皇后’,卫青心神不宁,也就没有在意这些时长的变化,只是开口道:“陛下,臣有急事要回长安一趟,快马来回,陛下有什么要叮嘱臣办的吗?”卫青坐在床边,去摸刘彻的额头,新的药劲上来,倒是又退烧了。

      刘彻点点头,想了很久似乎才反应过来,缓缓道:“回去也好,不必急着回来,朕虽然相信据儿的能力,但朝中那帮人,有不少都是朕刚刚提起来的,朕没那么有信心,还是担心有人不怕死的联合起来给他使绊子。还有盐铁,还有铸币,你都去看看。”

      “诺。”

      拉着卫青的手没有松开,卫青就也静静地等着,刘彻刚刚一番话耗了不少体力,休息了一阵才继续道:“太子那边,人手单薄了些,张汤的两个儿子虽然机灵,但毕竟还小,没什么实权。石庆又稳重有余,求进不足,庄青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想起来都是麻烦。你回去先看看他们处理得怎么样,若有不行的,你先斩后奏也没关系。”

      听着他满口都是据儿,卫青心中一酸,满心的担忧又瞬间齐齐涌上来,恢复了一贯的絮絮叨叨:“陛下不要再费神了,总之这些臣都做不了决定,也不着急在这个时候决定,秋后算账,秋后算账,一切都押后再说。”

      “唉,你这样真是要气死朕。”刘彻咳了一阵才继续道:“教了这么久还是要朕来,还不如你姐呢,现在雷厉风行的,她在长安,朕就不用操心了。”

      有东方朔在,卫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低头道:“姐姐能有今天,全靠陛下。”

      刘彻随口道:“她靠我,我靠她,夫妻之间还要量一下靠过来的重量吗?”

      卫青:“……”

      “怎么了?又愣在那里,唉.......东方朔,你给朕念念这两天的要紧事吧,你们越老越反应迟钝,一点都不如去病手脚快,那小子去哪了?”

      卫青低头,气不顺的回道:“…他跟着姐姐去见太常了。”

      刘彻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只是慢慢的后靠在枕上,喃喃道:“哦......等下让子夫快点进来,朕怕药劲过了就没力气跟她说话了......”

      “她也不能久呆,你们前后脚回去也好。”

      卫青跟东方朔无奈的对视一眼,劝道:“陛下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这些都不急。”

      ~~~~~~~~~~~~~~

      另一边院内的太常憋了许多日子,即使碰壁多次,也不肯就此罢休,况且他也是列侯,一个年轻的霍去病荣光再盛,也还挡不住他的口,“皇后请容臣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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