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54.【难戒】
　　越发靠近灵鹫山，气温就渐渐低了下来，灼热的阳光慢慢变得温和，途经的树林草木都葱郁非常。
　　“不愧是灵山宝地，我佛善法恢宏，周遭万物得之而蓬勃。”唐三藏道。
　　猪八戒撇了撇嘴，耷拉着眼皮，不似平日精神，他看着走在最前面走路依旧习惯性蹦蹦跳跳的孙悟空，叹了口气。好风光，赏不起。
　　“是啊，真是宝地呀！”沙僧道，“不过天色已晚，这样走下去，还要数天的时间。”
　　“老沙说得对，师父，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吧！”猪八戒连忙应和道。
　　唐三藏听闻，点了点头，“也好，便寻个附近人家落脚吧。”
　　孙悟空便驾云腾空，离开了树林，去寻一个有人的地方。
　　猪八戒和沙僧陪同师父在林间歇息。
　　微风阵阵，十分舒服清爽，沙僧随着唐三藏在树下打坐入定，猪八戒站在一旁，一手撑着钉耙，一手倚着树干，有些呆滞地望着天空。
　　清澈的天空有些黯淡，乌云浅浅聚集在一起，应该至少要下场小雨了，空气都有些潮湿，一种轻松又空荡的情绪在猪八戒胸口升起，说压抑不压抑，却让人头脑不清明。
　　“二师兄，你也来念经打坐吧，站着做甚？”沙僧道。
　　猪八戒愣了愣，想起过去师父每次会唤他们三人一起过来打坐听学，但是不知从几时起，师父再没要求他来过。
　　“你们打坐，老猪得守着呀，”猪八戒道，“再者，看天气要下雨了，我还着急大师兄怎么还不回来呢。”
　　“无事无事，我给师父取来斗笠就好，这雨看来也下不了多大。”
　　猪八戒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作回答。
　　他看着白马的两只大眼睛，白马也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呢，你到西天了，是想变回白龙，回去当海里的王子，还是修成正果？”猪八戒默默呢喃道。
　　有什么意思呢，跳出轮回？和逃避有什么区别。他看了一眼打着坐，嘴里念念有词的唐三藏。
　　“师父。”他唤道。
　　唐三藏睁开眼，停下了经文的诵读。
　　“为什么这大地，这灵鹫山，不会成精啊？”
　　唐三藏微微一愣，旋即微笑道，“悟能，为何这么想？”
　　“大师兄本是块石头，也成精了，这被天地日月滋润的灵山宝地，又为何没有成精成神呢？”
　　“万物皆有灵，你怎知这神州大地无有灵性？或许只是心怀天下苍生，压抑了性情，不曾显神罢了。”唐三藏道。
　　“师父常说，万物生来平等，那这大地之灵，又凭什么要负这个责，凭什么要多承担如此苦难。”
　　“天下人生来平等，心怀天下者自成佛。”唐三藏道，合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猪八戒沉默。
　　“诶，今天二师兄问得真多，平时可不见二师兄问佛道之事。”沙僧道。
　　“……这，这不是马上要到大雷音寺了嘛，再不多请教请教师父，以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这话怎么说，等我们都修得正果，还是可以聚到一起嘛。”
　　猪八戒抬眼，尴尬地笑了笑，“是啊。”
　　一滴雨水打在猪八戒的脸上，然后是两滴、三滴，雨点穿过树叶，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整个树林响起沙沙的音乐，一股迷人的清香弥漫开来。
　　沙僧已经熟练地为师父披上了斗笠，猪八戒顿了顿脚步，然后走上前，单手结印成一个弧罩，挡住了雨水。
　　沙僧站在唐三藏身边，看着猪八戒，微微一愣。二师兄真的变了很多，施法挡雨这种事情，往往没有大师兄来做，二师兄也不会管顾，即使谁都知道这种程度的法术二师兄怎么可能不会。可是沙僧却觉得，这样的二师兄，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不一会儿，孙悟空便回来了，一身猴毛湿淋淋地贴伏着。
　　“师父师父！我找到去处了！”
　　“悟空，你去了许久，这住处要行多远？”唐三藏道。
　　“嗨！何必走去，我们驾云而去，明日再返回此地，继续步行上路就是。”
　　“这……”唐三藏有些犹豫。
　　“正是正是！”猪八戒连忙道，“这么大的雨，避一避也无妨，都走到这里了。”
　　“那便如此罢。”唐三藏无奈地笑了笑，然后由两个徒儿搀扶住，腾云而起。

　　御云飞行的速度极快，孙悟空站在前方结印了一个护罩，免得风雨击打到师父。猪八戒一手扶着师父，看着猴子湿漉漉的脑袋，发起了愣。
　　不知不觉，就十几年了啊。猪八戒突然很后悔，当年在天庭为何没有请猴子去他那里喝一杯酒，那时候，多好啊。
　　猪八戒一直都是佩服孙悟空的，从还是天蓬时与他交过手开始，那个恣意狂傲的身影一度使他百年如一的神仙日子发生了巨变，只是和大部分神仙一样，没有人真的会跟着他去疯闹，就连当初桀骜一如孙悟空的哪吒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为天庭做事。他真的很怕这位齐天大圣也被削去了不肯折服满天神佛的脾气。
　　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后，猪八戒是去看过他的。为什么想去看他？也许是当初孙悟空刚刚出世不久时自己断了他一条尾巴吧。
　　他第一次去，是远远地看的，孙悟空毛茸茸的脑袋被一堆乱七八糟的草木杂着，脸上脏兮兮的，看着可怜的模样，却是一副凶相，咬牙切齿，已经被关了百年余，却还没放弃挣扎。天蓬元帅挥一挥手，一阵强风恰巧不巧地吹掉了压在他脸上的那些杂草枝木，猴子眯着眼睛四处张望了许久，然后眨巴眨巴眼睛，安静地把下巴搁在石头上。天蓬看见他的眼睛闪烁着，郁闷却不失神气，仿佛只要把他放出来就会继续调皮捣蛋的小孩子。
　　第二次去，孙悟空睡着了，天蓬终于走近了，他又一次给他摘掉头上的东西，为他擦了擦脸，然后自言自语道，“这猴子，没见过他这样安静。”猴子的眼皮动了动，天蓬惊得往后微微一退，然后心道果然被这威名赫赫的大圣爷给吓怕了。他留下几个苹果和香蕉便离开了。
　　第三次去，孙悟空醒着，可是脑袋低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天蓬化作一只飞鸟，扑腾着来到他面前。孙悟空抬起头，看见一只对着他叽叽喳喳叫的小鸟，平平笑了声，摇了摇他的灰头土脸，甩掉一些泥巴，道，“你也来看我笑话。”天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看他，可能是无聊了，他第一次面对醒了后还如此情绪低落的孙悟空。他扑腾翅膀，在孙悟空的鼻尖啄了一下，然后在孙悟空大骂着要张嘴咬他之前飞走了。
　　刚到天庭，便遇到雷公电母下来处理公务，只见一道雷电轰隆隆便劈了下去，正对着五指山。天蓬心里一慌，想到刚刚还在呲牙咧嘴要咬自己的猴子，上去询问雷公电母。这才知道，每隔一个季便劈孙悟空一次，是玉帝的意思。反正，劈不死嘛。天蓬哑口无言，心里却莫名酸涩。
　　那天回到仙府，无聊至极，心情也没有平时好，他便拿出许多私藏的佳酿，一壶一壶地喝。不知怎么的喝醉了，晃晃荡荡便晃到了月宫，就有了后面被玉帝误会的事情。天蓬其实是欣赏并倾慕嫦娥的，但上去行苟且之事并不是他这个明白人会做的事情，实在是喝多了。他苦苦哀求，还是被贬了下去，他突然想起那只小猴子，悲伤的情绪居然消了几分，便合上眼，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情劫。

　　百年的往事，没想到回忆起来就是不到片刻的事情。猪八戒叹了口气，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对准孙悟空施法，孙悟空被淋湿的毛发和衣服瞬间变干了。
　　沙僧明显愣了愣，唐三藏微微颔首，而孙悟空站在前方，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转而施法一转，云朵向下缓缓落去。
　　“师父，我们到了！”

　　一行四人便寄住在小村庄里村长的家里，村长一家十分好客，为几人准备了晚饭，虽全是素菜，但口味极佳。
　　一餐而后，屋外的雨也慢慢停了，湿润的空气携着草木的清香飘进窗子，十分舒适。
　　唐三藏坐在客房最里的一处打坐，沙僧在一旁坐着，盯着烛火发呆。猪八戒倚靠着窗子，不见那猴子的所在，想是在村里哪棵树上蹲着吧。猪八戒嘴角弯了弯，然后上前拉开了门，出去了。沙僧正要张口问，却见师父没有理会，便再问不出口，看二师兄轻轻关上了门。
　　“师父？”
　　“心存执念之人，若非尽彻忘去，决心斩断，便不必多劝。”唐三藏道，念了句阿弥陀佛，便闭上了眼，“悟净，随我诵念经文。”

　　猪八戒已化为人形，并不怕吓到村民，便沿着门前的一条路，慢悠悠地走。风是一阵一阵的吹，轻柔微凉。这条安静的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各家的门前亮起了灯笼，多半人都回到了屋里。也许是有佛祖庇护的原因，这里的人大多夜不闭户。
　　他走到路的尽头，只见那里似乎有一个小湖，湖边立着一尊面容不清的神像，湖中央有一个小亭子。
　　猪八戒鬼使神差地靠近那湖泊，就在他想踏上通往亭子的石板路时，一抹极亮的光自亭中而来，冲向猪八戒的方向，柔柔地将整条小道辉映得明亮如白昼。猪八戒下意识挡了一下，却看见亭中，他要找的人正半条腿蹲坐在石桌上，一只手刚刚施了法，残余的星点光亮在他指尖晃荡，如梦如幻。
　　猪八戒笑了，一阵暖意涌上心头，他已经不必压抑什么，他走到亭子里，拉住猴子的手，向怀里带了带。孙悟空也不拒绝，顺从着从桌上下来，投入猪八戒的怀抱里。
　　温暖的触感让孙悟空一阵战栗，他用力回抱，侧脸枕在猪八戒的肩膀上。
　　“再过几天，就结束了。”
　　“嗯，要到了。”
　　“猴子，你……打算怎么办？”猪八戒低下头，埋在他毛茸茸的脖颈里，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怎么办？”
　　“你要，成佛吗？”
　　孙悟空的身体僵硬了片刻，他突然抓住猪八戒的肩膀，用力把他拉开，与他对视。
　　猪八戒认真地看着孙悟空，眼睛里有隐隐约约的水光。
　　“你想我成佛吗？你想和我一起成佛吗？”孙悟空问。
　　孙悟空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但是猪八戒看得懂，他渴望一个他们都想要的答案。他那么答了，也许孙悟空会为此拒绝西天诸佛，拒绝任何修成正果的可能，和他待在一起。
　　猪八戒看着他，沉默片刻，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反手抓住孙悟空的两条胳膊，“大师兄，你不是还邀请我到花果山去，和你做邻居吗？”
　　孙悟空眉头微微舒展，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微笑。
　　“那说好了，我们一起回花果山。”
　　“我们一起回花果山。”猪八戒将额头抵上他的，温柔地对他承诺。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回去。”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回去。”
　　孙悟空松开猪八戒的肩膀，然后用力抱了上去。
　　温热的唇碰触在一起，他们用力地将对方拥抱，仿佛要揉进自己的身体，石板道上璀璨的星光缓缓飘散，划过两人相拥的身体，慢慢消散，让他们的交缠的影子在黑暗里不被暴露，就是漫天神佛，也看不见。
　　“可以……吗？”孙悟空喑哑地呢喃道。
　　“从你看上老猪我开始，就破戒了。”猪八戒道，半掩的瞳孔里是深沉的欲念。
　　“也是，我齐天大圣，何须顾此。”孙悟空笑了笑，环住猪八戒的手向下拉，再次吻住了他。
　　黑夜深沉，偶有虫鸣几声，掩盖着暧昧温存的声音。
　　有的人，本就不该守戒。

　　一声叹息若有若无，来自天际，不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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