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生

　　“你就是那个跳楼自杀的解同学？”
　　自我介绍的话音刚落，胡瑶便接过了话茬，“我知道你，在广场的大屏幕看到过新闻的！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成绩又那么好，干嘛想不开呢……”
　　解施蝉愣了几秒：“新闻上说我……自杀？”
　　一个瞬间，似乎有一个陌生的人影闪过脑海，狰狞的面孔几乎要贴着他的鼻梁烙刻在他的记忆里。又一个瞬间，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体一轻，而后又离这张陌生的脸越来越远。
　　他在下坠。他放空自己的脑海，这样想着。
　　要一直下坠到......地心深处。
　　“喂，你怎么了？怎么不回我话？傻掉了？” 胡瑶见这个人突然卡机在原地，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喂——”
　　“喂！——”
　　“嗯嗯？......啊，我在听。”解施蝉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收回那种下坠的失重感，找回了原本的话题。“我是自杀？”
　　“是不是自杀你自己不知道？”这会儿换成胡瑶发愣了，语气突然兴奋了起来，“诶，不会是有人谋杀你吧？那这可是一起凶杀案！”
　　“这么兴奋干什么。”感受到胡瑶似乎并无恶意，解施蝉的话也多了起来。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刚要答话，“是啊，凶手是......”
　　是......
　　......是谁？
　　他再次一愣，之前那张陌生的脸闪现了一下。
　　这是谁啊？
　　解施蝉立刻意识到自己记忆的缺失，赶忙回忆了一下自己生前的种种。
　　解施蝉，男，17岁，摩羯座，身高185左右，泽阳一中的高二学生，理重，成绩优异，单亲家庭，父亲是个赌鬼。
　　小学的时候......
　　到了初中......
　　高中......
　　确认过自己并没有丢失什么生前的记忆，解施蝉松了口气。
　　只是不记得凶手是谁，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会上天台，会失足坠楼......那为什么会单单忘记这些呢？
　　“是谁啊？你不记得了？那看来你这里是受了什么损伤吧？诶呦呦，可惜了可惜了。”胡瑶戳了戳解施蝉的脑门儿，“你要是记得，姐还能帮你去报复！——结果你自己都不记得！扫兴。”
　　你刚刚还不让我喊你姐呢。解施蝉暗暗腹诽了一句，当然，到嘴边也没敢说出来：“为什么要帮我？”
　　胡瑶盯着解施蝉看了好一会儿，解施蝉也回看过去。
　　互相看了几秒，解施蝉感觉到对方只是在看这张脸，而不是自己这个人，于是又打趣道：“这张脸帅么？花痴狐？”
　　“比这张脸好看的我见过太多了！”胡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你是......承认这张脸比较帅咯？”
　　“......是啊！满意了吗！”
　　胡瑶又是一瞪，但眼神又不由得缓和下来，“......就觉得这张脸，太他娘的亲切了。”
　　“你说，我对着你这脸看了起码有八百年。”胡瑶幽幽解释，语调做作得像极了聊斋里的狐狸精，“我盯了八百多年的一张脸啊，说活就活......不行，我还得先缓缓。”
　　“太奇妙了。”
　　胡瑶从小就是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只是命途多舛，一出生便没了娘，流离失所十几年，好不容易找到这处天然的洞穴安家。
　　她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还不是化形的妖兽，盗洞内还不止有一副棺材。青铜器，瓷器之类的陪葬品应有尽有，淘沙的只把贵重的金银带了去，这些重物件儿就丢在原地，胡瑶差点儿没有站脚的地方。
　　见棺材是开着的，她想都没想，直接跳进棺材里。
　　稳妥地落在了尸体的肚子上。
　　“吱？”咦，软的？
　　胡瑶低头一看。
　　一具尸体被她踩在脚下，青白色的脸色，面容安详。
　　“吱吱吱——！！！”
　　等胡瑶修炼了几百年，化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棺材板重新盖住棺材。
　　她做梦都没想到，当年把自己吓惨了的尸体，还真有一天能活过来。
　　有气儿进有气儿出的那种活。
　　我也觉得奇妙。解施蝉抽了抽嘴角，还是忍着没说话，让胡瑶一个人独自失神了好久。
　　魂穿上一个死人，还是那种死了近千年的古尸。幸好尸身保存得很完好，自己还能接受这张面生但还挺帅的脸。
　　要是尸身腐烂他解施蝉就直接自杀，反正自己也是“自杀”而死，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么。
　　死过一次大概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反正也是要轮回重生的。
　　重生之后能过得更好，这才是每一只鬼最大的执念。
　　“算了，不跟你这个千年老古董唠嗑，容易思想迂腐。”胡瑶摇了摇头清醒了不少，“你不会被这种封建社会残余感染吧？那我会不会传染啊？对啦人和妖之间能不能互相传染？......”
　　“你还真是个赶潮流的精明狐狸精。”听着胡瑶那满嘴与社会这条轨焊死的言语，解施蝉摇了摇头，又跟这狐狸熟络地聊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下其他情况。
　　然后感慨一下狐狸就是狐狸，再狡猾也是动物，比人好骗多了。
　　“喂你这句话我不能当没听见！！”
　　解施蝉毫不犹豫打断了她的话，“对了，你说在广场看到新闻，是哪个广场？”
　　他需要根据胡瑶的一些话，来给自己所处的位置定个位，判断一下自己和生前所居住的地方到底差了多远。
　　胡瑶想了想，从记忆里翻出她看新闻时的场景：“广场？应该是新阳广场。不然泽阳区还有哪个大广场能有那种大屏幕的？哇哦，你想想，那么一大块屏幕，还有每家每户的电视机，你算是上电视了诶！”
　　“那是我的尸体。”解施蝉轻轻啧了一声，自己拿奖学金拿到手软的时候可是电视台的常客，什么国际类型的围棋一等奖书法一等奖摄影一等奖......说出来怕吓死小狐狸。
　　竟然是在泽阳区内，真近啊。解施蝉下意识环顾一圈四周，似乎是能把整个泽阳区环视一遍，眼前昏暗的洞壁都只是一片光影幻象。
　　他还以为自己是从哪个旮旯地儿的破旧小棺材里醒来的，已经想好了日后的打算，准备先找个地方打打工，再攒钱买车票回坤溪市泽阳区。
　　这应该是中国人自身都难以理解的落叶归根情节。
　　就是没想到自己这片落叶直接稳稳地嵌在了树根上，直接魂归故里不需要什么单程车票。
　　“那......这是哪儿？”解施蝉有了点儿对熟知环境的底气，开口再次问道。坤溪市确实很大，但让解施蝉只熟悉一个泽阳区还是没问题的。
　　不料胡瑶挑了挑眉，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嗯？”面对胡瑶的质疑三连，解施蝉也挑了挑眉。这里竟然还是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胡瑶以前和自己又不认识，怎么会知道这里他熟不熟悉？这样的问法实在是诡异，毕竟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变化，谁知道今天这家牛肉面馆会不会关门大吉，迎来自己卖糖果的新主人。
　　“你带我出去转转吧。”
　　几分钟后，解施蝉揉了揉被光线刺激到的双眼，看到眼前的一片建筑群，好学生难得骂了一次脏话：“......卧槽？”
　　是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这里是哪——这里是泽阳一中后山的一片树林，每天在教室里学累了，一抬头就能看到。
　　说是后山，其实这压根儿不算山，顶多算个小土丘。十几层楼高的土堆在那儿，上面有未砍伐的乔木铺成一大片树林，供那些像胡瑶这样的小生物躲避藏匿。
　　此时他们正站在后山山顶，脚下就是几座林立的泽阳一中建筑楼。东边的大门，西边的操场，南边的宿舍食堂，北边的教学楼。
　　恍惚间，他好像还能看到教学楼里的自己在学累了之后稍微一抬眼，就能把后山上的一片浓浓绿意收录眼底。
　　眼熟至极。
　　“怎么样，我就说你不可能不知道。”胡瑶有些洋洋得意，一指那几栋建筑，“看得见吃不着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煎熬？哈哈哈哈哈你没法上学了，好学生！”
　　“考虑一下，今后就在山上待着跟我混，怎么样？不会亏待你的！”......
　　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景象，解施蝉一个没忍住，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眶。
　　反射弧再长终究还是反应过来，再怎么逃避，实际情况就这样活生生摆在眼前。
　　自己是，真的死了。
　　泽阳一中的档案袋里不会再有“解施蝉”这个名字，区政府的居民资料里也会将他清除，或许自己熟识的朋友们会在饭后将自己哀悼一会儿，转眼间又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生前孤僻的自己，也没有多少朋友就是了。
　　胡瑶盯着解施蝉抹眼泪自个儿矫情半天，实在没忍住：“喂，你哭起来没完啦？”
　　妖兽的心思很单纯，也没法理解人类那些奇奇怪怪的复杂情绪。
　　“谁哭了，山顶洞人。”解施蝉和蔼地笑着骂了一句，手上的力道似乎回来了，就冲胡瑶招招手，“喂，帮我试试这具身体的契合度，怎么样？”
　　他收起一些矫情的想法。自己当下，应该好好抓紧现在的身份，展望一下美好未来才是。反正生前身后名已经赢得差不多了，无愧于生前，也不能有愧于重生后吧。
　　狐狸洞在半山腰处，洞口有一块挺大的空地。胡瑶也是第一次见借尸还魂这样的情况，有些兴奋地跳了过来：“好啊，我倒想试试你这千年古尸能有什么能耐！”
　　话语间，胡瑶已经活动活动拳脚准备开打了，怎料解施蝉速度更快，直接就一腿横扫了过来。“诶诶？你犯规了啦！还没喊开始……”“兵不厌诈。”
　　解施蝉生前根本没有好好打过架，此时的身体尚有些迟钝，但力气似乎很大。等他缓过劲儿来，速度也快了不少。
　　妖兽化形的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强很多，即使是胡瑶这样的年轻小狐狸也不例外。但两人见招拆招，解施蝉的新身体竟然丝毫不比胡瑶逊色多少。
　　解施蝉一边招架一边感慨。自己生前很弱的，没少被别人欺负......
　　原来打架的感觉......也挺好？
　　他到现在还记不起来自己死亡的真正原因。如果是因为自己太弱了所以被欺负到跳楼......这也太怂了？
　　平生第一次，解施蝉觉得忍耐是多么活该的做法。
　　跟胡瑶又过了几招。胡瑶和自己的打法都毫无规律可寻，两人倒算是打了个畅快淋漓，胡瑶这样心思单纯的小狐狸更是觉得解施蝉简直是她失散多年的好姐妹。
　　“......姐妹是什么鬼？”
　　“喂，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啊？”夕阳西下，两人并肩躺在草坡上，胡瑶咬了根狗尾巴草悠悠开口。
　　解施蝉思索了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你要去哪儿啊？你不是在校学生了诶！”
　　“我就去看看。”解施蝉头也不回。
　　就去看看，看两眼。
　　看两眼之后，接受现实，然后，去社会上讨生活。
　　奖学金选手感觉有些难受，但又说不上来哪里难受。大概，这还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对学习如此渴望吧。
　　“诶你这人......你还真是不死心啊！”胡瑶在原地一跺脚，没跟上去，只是愤愤地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不死心？对，他还不死心。
　　解施蝉摆了摆手，脚步加快，“我去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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