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光

　　一道多年不见天日的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肖璟呈身形一僵，板砖砸上脑袋，传来一声闷响。
　　看不到鲜血，叶惟安却觉得眼前一片红色。
　　恨自己帮不上忙，恨自己只会拖后题，恨自己不能提醒他。
　　手里的玩偶掉落在地，骨碌碌滚了几圈，叶惟安嘴唇抖了抖，疯了一样的冲过去。
　　远处传来车的声音，瘦猴跟手下对视了一眼，迅速撤退了。
　　周围的一切叶惟安都感受不得了，他抱住肖璟呈缓缓软倒的身体，托着他的后脑勺，摸到了一手的黏腻。
　　他手足无措，声音嘶哑且颤抖：“肖璟呈，你别睡，别睡好不好。”
　　肖璟呈脸上却骤然绽放出笑容，眼里炙热的波光流转，瞳色深了深。
　　他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叶惟安的嘴唇，语调轻柔：“安安，你叫我的名字了。真好听。”
　　叶惟安拼命摇头，眼泪掉了线一样砸下来，一个劲儿的说：“你别睡，求你了，你别睡……”
　　铺天盖地的恐惧压下来，他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记忆在脑海深处炸开，恍惚与眼前重叠，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叶惟安将额头抵在肖璟呈的额头，像是陷入绝境的困兽，绝望而无力，“求你了……”
　　求你了，别丢下我好不好。
　　一个人，真的好孤单好孤单的。
　　顾时举着糖葫芦回来，就看见这样一副场景。
　　糖葫芦被一把扔落在地上，他飞快的冲过去，“小安安！”
　　叶惟安已经神志不清了，脸色白到几乎透明，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不停的喃喃：“求你了，别睡……”
　　顾时一震，“小安安，你……”
　　叶惟安不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死死的抱着肖璟呈。
　　顾时来不及多想，抓着叶惟安的肩膀，焦急的唤他：“小安安，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顾时，顾时。”
　　叶惟安依旧在说：“求你了，别睡……”
　　顾时眼眶都红了，他伸手去接叶惟安怀里的肖璟呈，“小安安你别急，我们送他去医院，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叶惟安双眼没有焦距，本能的护着怀里的肖璟呈，不让顾时碰。
　　他还在说：“求你了，别睡……”
　　顾时掰不开他的手，声音也开始颤抖了，“小安安。”
　　谭子熙的手机响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接起来，带着笑意说：“喂，小时啊，怎……”
　　话音未落，听筒那边就传来哭腔，“谭阿姨……”
　　谭子熙笑容一滞，猛的站起身来。
　　纪萧在旁边问道：“怎么了？”
　　谭子熙捏着手里的手不停的颤抖，慌乱的喊道：“老公……”
　　顾时坐在地上，不停的哭着喊，“小安安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是顾时，顾时啊……”
　　叶惟安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机械的重复，“求你了，别睡……”
　　顾时哭的更大声了。
　　纪萧和谭子熙赶到的时候，顾时已经哭的不成人样了，“叔叔，阿姨，我掰不开小安安的手……”
　　谭子熙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她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子，“安安，我是阿姨。”
　　“求你了，别睡……”
　　没有人去喜悦叶惟安能发出声音的事，请求声听的所有人心里都是恶狠狠的一痛。
　　纪萧哑声说：“这样不行，老婆你抱着安安，我和小时把他的手掰开。”
　　肖璟呈一点点被剥离叶惟安的怀抱，叶惟安拼命挣扎，无助的说：“还给我，求你了……”
　　谭子熙抱着他，泪如泉涌，“安安……”
　　当怀里彻底没有了温度的时候，叶惟安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安安！”
　　医院走廊里，纪萧抱着眼泪止不住的谭子熙，成熟稳重的男人眼圈也忍不住红了红。
　　顾时嗓子已经哭哑了，双眼无神的抱着腿蜷在座椅上。
　　手机铃声响起，他看都不看的接起来，“喂。”
　　电话那边一顿，声音明显心急如焚，“小时，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是顾北。
　　顾时直接挂断电话，头埋在胳膊里又开始忍不住流泪。
　　顾北呆呆的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突然站起身就往外冲。
　　小时，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大哥以后绝对不会再抛下你了，你一定要等我。
　　叶惟安坐在车里，高高兴兴的唱着歌，清亮的声音在车里悠悠扬扬，娓娓动听。
　　乔惟坐在他旁边，笑容温温柔柔的。
　　叶惟安问道：“妈妈，我唱的好听吗？”
　　乔惟轻柔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听啊，安安唱的自然是好听的。”
　　叶惟安开开心心的笑了。
　　叶安凌在前边温和的说：“安安一定是比赛上最棒的，肯定能拿冠军。”
　　叶惟安更开心了，脸上像要笑出一朵花来。
　　乔惟轻声对叶安凌说：“路滑，你小心点。”
　　叶安凌柔和的应了，“好。”
　　他们走的是山路，昨天刚下过一场雨，道路有些结冰，叶安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极其小心的开着车。
　　歌声又悠悠扬扬的在车里飘扬起来，叶惟安摇头晃脑，乔惟轻轻的在旁边给他打着节拍。
　　路经一个拐弯，车子突然不受控制的晃了晃，叶安凌声音凝重的喊了一声，“惟惟。”
　　乔惟还来不及回他，车辆猛的就朝悬崖底下冲过去。
　　叶安凌快速的猛打方向盘，他只来得及急切又短促的又喊了一声，“惟惟！”
　　车子拐了个弯，车头砰的一声撞上山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车身也甩了上去，玻璃碰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骤然碎裂。
　　乔惟瞬间朝叶惟安扑过来，身体紧紧的护在叶惟安上方。
　　车身挤压过来，乔惟发出一声闷哼，咬咬牙，将喉间涌上来的鲜血硬生生咽下去。
　　但她没办法阻挡飞溅过来的碎玻璃，尖锐的棱角刺过她的头皮，额角和脸颊，鲜血从割裂开的皮肤立刻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叶惟安惊恐的睁大眼睛，吓的哭都忘了哭。
　　驾驶座的叶安凌已经没了声响。
　　乔惟用自己的身体撑起一个安全地带，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安安，别怕。”
　　鲜血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滴在叶惟安的脸上。
　　“妈妈。”叶惟安本能地喊出声，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
　　“安安，别哭，”乔惟轻声安抚他，“来，把妈妈包里的手机拿出来。”
　　叶惟安只顾着哭，一动不动。
　　“听话。”乔惟声音多了几分严厉。
　　从来没听过妈妈这样跟自己说话的叶惟安哽咽着将小手摸向一边安然无恙的包。
　　“妈妈，我拿出来了。”叶惟安抽泣着说。
　　乔惟笑了笑，“好孩子，妈妈现在不能动，你把手机打开，拨110，然后放到妈妈耳边。”
　　叶惟安颤颤巍巍的照做，拨号的时候又有一滴血落下来，砸在手机上。
　　他一边抖，一边哭，不停的想用手拭去妈妈脸上的血，结果却越擦越多。
　　电话接通，乔惟冷静的说：“您好，盘山公路，我们出了车祸，车上还有一个孩子，麻烦你们快点过来……”
　　说到最后，她声音放轻了许多，“我儿子叫叶惟安，是个很好的孩子，如果可以，麻烦你们多照看他。”
　　叶惟安哭着喊她：“妈妈，妈妈……”
　　挂断电话，她柔声对叶惟安说：“安安别哭，也别怕。”
　　“以后你一个人也要每天努力的过，要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她的话语太过可怕，叶惟安想要捂住耳朵，不去听，“我不要，我不要，安安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不要一个人。”
　　可他堵不住乔惟坚决的声音，“你以前不是问妈妈为什么要叫你小公子吗？妈妈告诉你，因为你是爸爸妈妈最珍贵的宝贝，我们的小公子，就该是无忧无虑的。”
　　“所以，答应妈妈好吗，不要怕，一个人也要过的好。”
　　叶惟安拼命摇头，“安安不要，安安不要做小公子了，安安只想跟爸爸妈妈在一块。”
　　“没关系的安安，”乔惟的声音越来越轻，“爸爸妈妈只是睡着了，我们会在天上一直看着安安的。”
　　她终于带上了哭腔，“我们的小公子，爸爸妈妈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
　　但她一滴泪都没流，她的血代替了她的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在叶惟安身上。
　　叶惟安哭的喘不过来气，“不，不要，妈妈别睡，求你了，别睡……”
　　警察赶来的时候，乔惟已经没了声音，眼睛却还没闭上，依旧温温柔柔的看着她的小公子。
　　叶惟安脸上都是乔惟滴下来的血，嗓子哑的不得了，不停的在说：“求你了，别睡，求你了……”
　　直到警察把他们都从车里接出来，他还在说：“求你了，别睡……”
　　随行的女警察忍不住落下泪来，将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孩子，别哭。”
　　车头撞损的最为严重，凹陷下去，叶安凌血肉模糊，当场死亡。
　　乔惟头上和背上扎着碎玻璃片，一条腿被夹在了座椅和压扁的车身中。
　　没人想让一个只有6、7岁的孩子亲眼看见他父母的惨状，他已经经历的够多了。
　　谭子熙和纪萧回国之后，找叶惟安的时候，曾经找到过当初的那个女警察。
　　她朝两人叙述的时候还忍不住落下泪来，车里的行车记录仪被恢复之后，她去看了，也听了。
　　看不见车内的图像，但是她清楚的听见乔惟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听见叶惟安不停哭着的哀求声。
　　没有人能不动容。
　　谭子熙那天晚上给肖璟呈和顾时说的时候，几次泣不成声，还是纪萧在旁边补充才最终叙述完整的。
　　“安安小时候喜欢唱歌，那天是去参加举办的少儿唱歌比赛。从那以后，安安一直觉得，是自己太过任性，非要去参加比赛才会出了这种事。他就想，要是自己发不出声音，就不会去参加比赛，就不会出车祸，就不会失去他的爸爸妈妈。所以……”
　　“所以，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说话了。”肖璟呈闭着眼，忍着心头刀割似的疼痛，哑声道。
　　“对，”谭子熙忍住眼泪，怕一会儿叶惟安下来看出端倪，“其实我们也都是在找安安的过程中听人说的。”
　　他们没亲眼见到过，给他们说的人也没亲眼见到过，再怎么形容也都会失掉几分颜色。
　　但听起来已经让人这么痛不欲生，谁都想不到，那个只有6、7岁的孩子经历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绝望。
　　“之后的事呢？”顾时哭着问，“小安安一个人，又是怎么过了这么久。”
　　“那个女警察说，安安不久以后被亲戚接走了，她就没再见过。”
　　“我们去找了那个亲戚，他们说安安只在他们家住了一段时间就又去另一家了。”
　　“我们按着他们的叙述辗转找了好几家，最后得到的信息是安安自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自己走了，我们打听了好久，才知道这些亲戚对安安过的并不好。”
　　谭子熙沉默了会儿，才又接着说：“安凌经营着一家公司，惟惟是个画家，他们都是看安安年纪小，好骗，冲着财产去的。”
　　“所以说啊，”她苦笑一声，“什么叫做世态炎凉。安凌和惟惟性格都很好，待人温和，要是他们知道，他们去了之后，曾经帮过的亲戚们都如此对待他们的宝贝，不知道得多伤心。”
　　纪萧忍不住偏了偏头，他跟谭子熙还没在一起的时候，就见过叶安凌和乔惟夫妇俩，两人都是温温柔柔的，叶惟安那时候还是小小的一团，夫妇俩声音都是轻轻的，给他们介绍：“这是我们的小公子。”
　　叶惟安正在吃手指，纪萧和谭子熙过去逗他，把他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他也不恼，还傻乎乎的对着他们笑，笑的人心都软了。
　　叶安凌搂着乔惟，就在旁边静静的看着笑。
　　不止是谭子熙，连他都常常在想，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车祸，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啊。
　　医生走出来，座椅上的三个人立刻站起来，“医生，怎么样？”
　　医生翻翻病历本，找到名字，“肖璟呈，就是一时受到冲击晕了过去，口子不大，包扎一下等里面的淤血慢慢散去就好了。”
　　“至于另一个嘛，”他皱起眉头，几个人的心顿时就是一揪，“病人之前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谭子熙和顾时说不出话来，纪萧点了点头。
　　医生说：“这是今天又受到刺激晕过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纪萧忙问。
　　医生摇摇头，“这说不准，这得看他自己，他自己想醒自然就醒了。”
　　他合上本子，叹口气，“你们去看看他吧。”
　　叶惟安躺在病床上，眉头紧紧的皱着，脸色发白，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三个人刚走进去，就听见病床上的人朦朦胧胧的发出声音，“求你了，别睡……”
　　顾时和谭子熙都快崩溃了，刚忍住的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流。
　　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来，顾时从挎包里摸出叶惟安的手机，抽了抽鼻子，是季河。
　　纪萧叹口气，“接吧。”
　　顾时便接了，颤颤的喊了句：“季哥。”
　　“小安你怎么这么久不回哥短信……咦，怎么是你，小安呢？”
　　床上的人又无意识的发出一句声音。
　　顾时声音更抖了，“季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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