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个青梅子

　　青梅歪头望着眼前虚弱的少年，那时他总是笑的，即便是生气，也是为了捉弄人装出来的，她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只敢怯怯地问：“你怎么了？”
　　少年不作声，眼眶瞪得通红，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你不要添麻烦。”
　　她只是想补一份生辰礼，怎么会是添麻烦呢？
　　“我想替你…”
　　还未说完，便被王敬之狠狠打断：“替我？替我？你能替我做什么？”他像是心底装了只沉甸甸的箱子，此刻终于掀开了一口，“我把你当累赘，你明白吗？”
　　青梅下意识摇头，脑海里念着那幅弯弯的眉眼，手指抠弄着包袱的边角，道：“不会的，只有你看中我，爹娘走了，只有你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提起爹娘，他再也受不了，声音几乎嘶吼，“那是因为，没有我，他们不会死！是我害死的！你明白吗？”
　　终于说出口，仿佛胸口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可那小丫头却仍然摇头：“不是你，那是意外，你不会害他们，爹娘的灵位，也是你替我收好的。”
　　“那是因为你抱着那些碍事！”他握紧了拳头。
　　“你就是对我好，旁人都不管我，只有你关心我。”小丫头急急比划，“你还救了我，带我来避难。”
　　“避难？为什么是避难？如果你爹娘真的是意外，你为什么觉得我们是在逃跑，是在避难？”指甲扣进掌心皮肉，他怒极反笑，“青梅，你知道的，有人想害你们，这不是意外。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装傻？”
　　“不是的，不是的，你救了我，你希望我活着，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对我好，你是好人，你为什么不承认？”青梅将包袱解下来，双手捧在胸前，这就像是一份证明，她不知所措地说，“你看啊，王敬之，这都是你包好的，你明明——”
　　话音未落，那少年疾步走上来，一手夺过灵牌，狠狠砸到地上。
　　包裹散开，两块木头撞着地，瞬间碎裂。
　　少年额上青筋暴起，眼眶红透，素来修长有力的手掌覆上少女细嫩的脖颈，他的中指扣着跳动的脉搏，一用力便可以掐断。本就嘶哑的声音更加颤抖，破着音节听来格外心惊：
　　“不，我巴不得你去死，爹娘都死了，这世上没有人爱你，你活着做什么？从山上失足滚下去也好，被马车碾死也好，怎么都好，你要是死了，我就松了一口气。我就不用……”
　　他说着，手不自觉用力，心头的箱子四分五裂地炸开，震得他胸口一跳一跳地痛，他一时喘不过气，却又出离地兴奋，轻松无比。
　　像是溺水的人，汲汲以求着呼吸，很快又沉下去，再呼吸。
　　“我活着，是因为你活着。”青梅用力呼吸，面上充血的红，眼角溢出泪，她一字一句，“所以，你走山路也要小心，过路也需要小心，怎么都好，你必须活着…王敬之，你的命连着我的，你…时时…不能松气…”
　　脖间的手忽地松开，小丫头身子一软，跌在地上，即便咳得几欲作呕，她仍是挤着嗓子发出声音：“怎么会没有人爱我？”
　　“我自己就是人啊。”
　　“若是没有人爱你，我还可以爱你。”
　　“王敬之，我们俩…”
　　她躺在地上，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爹娘死了，灵之姐姐也死了，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同王敬之说。
　　余光瞥见灵牌的碎片，她再也没法夸下海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起来。
　　那哭声持续了不知多久，便沙哑着隐去了，小丫头又是鼻涕眼泪地睡了过去，脖子上的勒痕触目惊心。
　　山间的雾气沉沉，王敬之走上前，伸手胡乱擦拭干净那张小脸，将人抱回了房中。
　　前头的喧闹，衬得现下静得可怕，少年默不作声地蹲着身子，将地上的碎片一块块拾起来。
　　眼前一双僧鞋站定，他抬起头，小僧人眉眼盈盈站着，双手合十，明明是谦谦佛礼，瞧着却有些刺眼。
　　王敬之面无表情地继续拾掇，低哑道：“从之前就一直站在院子外头的，就是你吗？”
　　小僧人没否认，也蹲下来，捡起一块烫着金字的木块，上头“故”字碎了一角，他放在掌心细细地看，口中解释道：“我收了女施主的手链，跟来还给她。”手上的碎块很快便被少年收走，他捻着手心，继续道，“听见你们争执，我怕闹出人命，便停了一会儿。”
　　王敬之将碎片裹好，闻言霎时奇怪地瞥了那僧人一眼。
　　既害怕闹人命，又不出手相助。
　　真是一个烂糟糟的偷听理由，也不知道愈启方丈为什么收这么个徒弟。
　　像是听懂了他腹诽，小僧人笑了一声，轻声叹息：“我方才在想，如果有人将死视作解脱，那我是要任他死，还是助他解脱？”
　　包裹系上小结，王敬之捧着它抬脚要回房，目不斜视，丢了句：“参禅就去别处。”
　　说完关上了房门。
　　天边的云雾被风推开一些，露出半轮月色，小僧人仍旧立在院中，眼前的门扉又被忽地打开。
　　少年又走到他跟前，人较他矮一个头，冰冷的眼神，气势倒像个活了半生的恶霸。
　　恶霸摊开手掌，这般情形显然不是要闲情逸致地掬一捧月色，他冷冷开口：“将手链给我。”
　　真是个烂糟糟的性格，也不知道师傅为什么要护着这么个人。
　　小僧人心里翻着白眼，面上仍是笑盈盈应声，自袖中取出那支手链，搁在素白的掌心上。
　　王敬之接了手链便一把扯开，圆溜的珠子攥在手心，闪着剔透红光，穿绳被他扔在地上。
　　他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另一只手是从房里带出来的刀具，细尖的刻刀在珠身穿孔周边缓缓镂刻，他一声不吭又旁若无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倒叫小僧人去留无策。
　　便直挺挺地继续立着，抬头，赏月。
　　待云雾又铺全了月亮，再也瞧不出什么，小僧人站在漆黑里赏了一会儿雾色，终于耐不住。
　　正要叫出口，那人先放下了刻刀，用红绳重新穿过链子，系好最后一个绳结，他站起身，又行至僧人面前，将手链递上去。
　　“她送给你的，你若是还来了，明日后日，她都会缠着你。”没头没尾的解释，他目光移向前头，“用不用随你，我要休息了。”
　　少年说完，疲惫地垂下眼睑，抬脚先走了出去。
　　穿着茫茫雾气，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前头不回头，后头不抬头。
　　到了院子，王敬之推开门，一头扎了进去。
　　雾气里只剩了一人，踏着僧鞋，走得寂静无声。
　　那人低头仔细瞧着指尖的红珠，一侧珠身齐齐整整刻了“卍”形印记，另一侧工整地按颗一一列着“南无阿弥陀佛”。
　　这孩子就连十字结都会，真是五花八门的蹊跷手艺。
　　他指腹摸蹭着冰凉的珠身，兀自笑了一声，罢了，回房写一道平安符，明日送给他。
　　要不亏不欠才好。
　　屋脊的瓦片微动，被人踏碎了一块，滑着檐边落地，碎渣四溅，划破了静谧的夜色。
　　小僧人抬起头，黑衣人穿梭在雾气里看不真切，转瞬间便没了身影。
　　他顺着来时的方向一路望回去，那是小丫头原本的住处，今夜歇的却不是。
　　是会刻字打结的恶霸。
　　耳边晚风呼啸，门扉破开，晢晢月光映进内室，那少年捂着脖颈立着，细血喷涌，鲜红的血雾溅满苍白的脸，再顺着额角的冷汗成股流下，漆黑的瞳孔映着满月。
　　愈明站着，头一次，感受到遍体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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