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个青梅子

　　说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接下来我的生活确实有了一些变化。
　　不仅多了包子，还多了许多点心，虽然仍是素食，但我已然满足到每天吃早食前都要向愈礼小师傅双手合十，感恩佛祖，感恩一切。
　　其次，王敬之来得也渐少了，他似乎是开始忙活了起来，又或者只是忙于同徐聘婷斗斗嘴，总之每日只简短地来我房里打个照面，确认一下我的存活，便又吊儿郎当离开了。
　　我每日乐得清闲，见院子里阳光四溢，便撑着凳子一瘸一拐地蹦跶到房外，就着凳子细细晒着太阳。
　　愈礼小师傅清扫庭院时常常同我聊天，只是话题渐渐便会移到王敬之身上，那厮不知道何时同小师傅打好的关系，愈礼一面握着扫帚，一面抬头望着半空，眼中缓缓浮现出敬仰，道：“那位大人同愈礼想象得不太一样，虽然方丈时常教导愈礼，不可随心妄断以貌取人，可小僧一开始觉得，那般位高权重之人，应是喜怒无常的。”
　　愈礼抬起左手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怪愈礼没有慧根，没有方丈那般的大智慧。”
　　不不不，你看人很准，他就是喜怒无常。
　　可惜小妾的身份压在我的肩上，使我哪怕是深处佛堂，面对僧人，也只能睁着眼睛说着假话：“王爷他确实，与旁人不同。”
　　得到我的认同，愈礼更是兴奋地点点头，手忙脚乱地比划：“他前日还用枯木桩削了只兔子，愈礼一直很想养一只，可惜寺里不许。”
　　愈礼，冷静一点，你愈发不像个出家人了。
　　不等我想着法子回应赞美，愈礼又忙竖起手里的小扫帚：“这也是他昨日替我编的，从前的扫帚太大，愈礼拿着总是太累，他昨日陪您吃完早食后，便替我做了个新的。”愈礼颠颠将扫帚送至我跟前来，那握手处还专门用刀刻了只小兔子。
　　倒还真有几分生动可爱。
　　怨不得愈礼这般心潮澎湃，连我也对王敬之的这通操作感到惊讶。那般阴沉的人，这几日忙来忙去，竟然都是在为这些小和尚们做小玩意儿？
　　莫非这些小和尚其实大有来头，王敬之这是在提前收买势力吗？
　　我抬头望着愈礼憨直的笑脸，否决了这番阴谋论。
　　细竹条编织的扫帚划过地面，愈礼又轻快地继续了清扫，我将紧紧缠着细布的右腿挪到阳光底下晾一晾，心里隐隐又在想，也许每一位邪魅王爷心里都住着一个天真的小屁孩？
　　一连几日后的早晨，愈礼几乎是跑来送早食的，气喘吁吁地敲响了门进来，面上写着“高兴坏了”，一把将满满当当的盏托放下，语无伦次道：“女施主，小夫人，你猜猜今日大人给您带了什么？”
　　什么，他又来了？？？
　　我抬起头，自窗棂纸外头隐隐透过的光线逐渐被遮挡住一些，我的目光也随着那人影流动，不消一刻，便瞧见门槛处黑色的衣角，一只白皙的手先探进视线，食指屈起，轻叩了两下。
　　那人从门边闪身出来，长衫黑白错落，便占尽了本就稀薄的日光。
　　白衣洁净如雪霜，袖口与衣襟处镶的黑边宽窄不一，衬得那人清爽中，又透出几分深沉。
　　可很快我反应过来，那占了光线的并不是王敬之，而是他手上所握着的——
　　原木光洁，车轮微动，那构造虽不复杂，但却真真切切是一个轮椅。
　　王敬之将那轮椅轻轻摆在床边，弯起眉眼，神情有一瞬间竟像是邀功的孩童，道：“青梅，这是本王替你准备的。”
　　我低头呆呆望着，一时间确实是惊喜的，想起愈礼曾说的话，这莫不是王敬之自己做的？念及此，那惊喜的心情又增了一丝，我支吾了半晌，也道不出一个字。
　　王敬之仍是笑着，朝呆愣的我晃着轮椅来回移了两下，似是在证明它的性能，验证后才劝我：“青梅，快坐上来。”
　　愈礼亦是神色兴奋将我望着，小脸上写满期待。我悬着右腿自床上起身，坐进了轮椅，底下还备了软垫，倒还算舒服。
　　紧接着脑后响起王敬之的声音：“青梅，你自己动动。”
　　？？？
　　试个轮椅罢了，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这年头只要有个轱辘就能开车了是吗？？？
　　好在背对着他，我垂下头，努力遮住因为脑补而滚烫的脸，扶住轮边转了一回，轮椅便带着我往床边轻轻撞了上去。
　　直到消化了前头的台词，我才委实感动地重重点头：“谢谢王爷，青梅若是想出门晒太阳，实在便利了许多。”
　　他自我身后扯着轮椅的一边扶手，将我整个人转了过来，黑白长衫被掀开一角，他蹲下来，微微抬眼望着我，柔声道：“那待会儿你吃完早食，本王带你出去逛一逛。”
　　比起感动，我更多的是疑惑。
　　第六感告诉我，王敬之同之前不太一样，可究竟哪里不同，我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得点点头，乖乖巧巧地吃了饭。
　　一切收拾好，王敬之便推着我出了院子。
　　虽是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日，但我从来没出过院子，有时会在房里待上整天，有时在院中坐坐，全靠愈礼有时候的只言片语，打听护国寺的情况。
　　正如愈礼所言，我住的是护国寺的后院，后院东边皆是客人住的厢房，隔了一片小小的花园，其余便都是护国寺的大大小小和尚日常起居的地方。
　　王敬之便推着我，去了那座小花园。
　　五月未到，满园的桃花开得极怒，即便是在小林间，却也能闻到山寺特有的香味，混着花香，显得更为缱绻浓郁。
　　几近要穿过桃林，王敬之步履未停，才缓着声音没头没尾道：“你十八岁的生辰，在伯父旧宅的果园里头，要本王折一支桃枝与你做及笄礼。”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想帮我记起从前的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是在回想，继续道：“你说准备了一个惊喜，来年春狩赠与本王。”
　　害，原来去年就已经通知了王敬之了。
　　“可你有个条件，”王敬之低笑一声，“是叫本王娶你。”
　　“皆是因为卷进了本王的事才叫你家道中落四处流离，是本王连累了你。哪怕你不提，照料你也是应当的。”
　　王敬之徐徐向我叙述当时的场景，我便权当是本小说听。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不是所有人以为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美好故事。
　　青梅等到十八岁，才赔上性命之危，要挟来一支桃花作礼，直到青叶粉蕊落进她发髻间，经年颠沛，她终于由少女成为待嫁人妇，眼前的心上人比那满枝桃花还灼眼，她只敢悄悄湿着眼眶，细小的拳头自他手心撒开，强弯着眉眼道：“这是我的回礼。”
　　弱冠儿郎彼时心头盛满了家仇浓恨，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眸，手心圆圆滚滚的，
　　摆着颗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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