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传[聊斋]

　　“公正无私，审判合理。”侍从答楚江王。

　　“确实，当值几载？”楚江王看着陆判官审判时面无表情，毫无波澜。

　　“回大王，陆判官在我司当值一千五百二十八年。”

　　“从未升过？”楚江王又问。

　　“不曾。”

　　“可曾降过？”

　　“也不曾。”

　　“知道了。”楚江王看了一会儿，去下一个地方巡视。

　　陆判官看到楚江王离开，终于舒了口气。后来，他收到一封升职令，楚江王想调他去做楚江司的司长，陆判官回绝了楚江王的好意，说自己更喜欢当个判官。

　　其实，他是怕自己去了楚江王门下，杂事太多，不能再去见朱尔旦。

　　他想，他可能比较喜欢朱尔旦的酒！

　　香醇，味厚，回味无穷。

　　一千多年来，他活得无欲无求，连人间的酒都不曾碰过一滴，何以今日会如此沉溺？

　　自是两三日去见一面，久而久之，见不到那人，他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

　　一夜，朱尔旦摆好酒菜，等着陆判官来晏饮，却不料自己先被爹叫去书房作一篇八股文。朱尔旦想着要跟鬼客喝酒，无心作文，就随便写了一篇交给老爹，结果，把自己的亲爹气得差点对他用家法。

　　他万般乞求，将八股范文拿回屋子背诵，才脱离他爹的魔爪，其实他也知道，爹很希望他能够考中状元光耀门楣，但他真的很努力了，考不中也是命啊！

　　回到屋中，陆判官已坐在席上：“君何不悦也？”

　　“判官阁下，你帮我看看我的八股文，是不是真的很差？”朱尔旦将自己十多年来作的八股文交给陆判官。

　　陆判官拿过来，用红笔勾画，皱着眉头：“确实不好。”

　　“算了，不好就不好吧！咱们喝酒，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朱尔旦将自己的八股文章拿回来，看到上面满是圈圈点点，有点闹心，于是顺手放到一旁，拿起酒杯。

　　陆判官看他喝了很多酒，自己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其实想说，考不中没关系，真的，除了考科举以外还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为什么要执著于一场科举呢？

　　然而，他毕竟不是人，不懂得人情世道，甚至，他连他自己的鬼道都不懂。

　　一千五百二十八年在一个地方不升不降不调，与他同时期进入的阴差要么升职，要么去投胎转世了，只有他一直在原地不动。

　　“判官阁下，我真的很差劲吗？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吗？”朱尔旦喝醉后开始发泄自己的不满。

　　“不是。”

　　“怎么不是？我连一篇小儿都能写的文章都写不好，我不是窝囊废是什么？还有，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个都揶揄我，甚至是我的亲爹都因为这个破科举嫌弃我！我到底是得罪谁了我？！”朱尔旦的眼角溢出了一滴泪，别看他平时笑呵呵的，其实心里承受的压力也不小。

　　陆判官看着对方醉醺醺的脸，伸手，用指尖沾了一滴对方的泪，放在自己的舌尖。

　　他的眼泪是涩的，苦的。

　　对方的情绪随着泪珠进入他的心，他体会到了对方心里的苦，比对方说出来的还要深很多。

　　“判官阁下，你在阴间都能当个官差，生前肯定是一个风光的人，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体会得到我的心情呢？我先去睡了，你慢用。”朱尔旦擦去眼泪，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打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陆判官身形一闪，飘过去，抱住对方的腰：“我扶你。”

　　朱尔旦醉眼迷离，看着这位俊逸的判官，忽而萌生出一种很大胆的想法，他借着酒醉，趁判官搀扶他走去床榻时，在对方脸上亲了一下。

　　陆判官呆住良久，他看着朱尔旦，后者占了便宜立即昏睡过去，他也不好发作什么，就当是喝醉的一个玩笑罢了！

　　他将人放到床上后，朱尔旦又开始喃喃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连一篇这么简单的八股都写不好！爹娘，不要放弃我，我一定会光耀门楣的！”

　　“不要想了。”陆判官坐在床边，看着朱尔旦，随后解开对方胸前的衣衫，右手覆盖在心上。

　　朱尔旦迷迷糊糊中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他伸手抓住了胸前的手，将人带入怀中，一瞬间，对方冰凉的脸庞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他的醉意消失了一大半，月光下，对方的黑色长发几乎铺了半张床。

　　陆判官慌乱挣脱对方的怀抱，自己的脸还带着对方身体的温度，手一挥，让朱尔旦陷入沉睡。

　　君何意？

　　莫非君对在下有意？

　　可君为人，在下黄泉判官......

　　终究人鬼殊途。

　　陆判官立即回到了黄泉，他经过奈何桥，看到在桥上卖汤的孟婆：“孟婆，此汤真可忘却一切？”

　　孟婆笑了：“当然，判官大人一千年前也这么问过，您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喝过？”

　　“当然。”

　　“再给我一碗。”他以前为什么要喝，他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自己还可以在九泉之下好好当审判者，便也不打算追究。

　　孟婆有些为难：“判官大人，您其实没必要这样，记得也是一件好事。”

　　“不是我喝。”

　　“既如此，老身便再送你一碗汤。”孟婆从瓦罐里倒出一碗，交给他。

　　陆判官拿到孟婆汤后，收好，他这一次不是自己喝，而是想给朱尔旦喝，让他忘了自己，重新回归他自己的生活，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得在做一件事。

　　他从地府带回一颗心脏。

　　朱尔旦睡梦中觉得自己胸口有点疼，醒了一看，只见陆判官端坐在床边，长发罕见地用一支簪子束起来。他已经给朱尔旦剖开肚子，掏出肠子，一根一根地理着，满手都是对方的血。

　　朱尔旦脸色苍白，惊讶问道：“你我本无仇怨，又有相交之情，朋友之义，为什么要杀我？”

　　陆判官笑着：“勿惧，我将为你换颗聪明之心，届时君之文采可成也。”说完，他不紧不慢地将对方的肠子整理好，放回肚中，随后将刀口合上，从被被褥上撕下一块绸缎。“可动否？”

　　朱尔旦试试，没有力气：“不行，腰一用力，肚子就疼，我不会死吧？”

　　“不会。”陆判官伏下|身右手从对方身侧探进去，将人托起，让朱尔旦靠在自己胸前，左手拿着绸缎缠在对方的腰上，绑好伤口，“过几天即可愈。”

　　“谢谢。我朱尔旦何德何能，能得到判官阁下的帮助。”朱尔旦抬头看了一眼对方。

　　“因为一千五百二十八年来，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请我喝酒的人。”陆判官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这么长的话。

　　“也对，等我好了之后，判官阁下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烧给你！缺香火也可以跟我说，我朱尔旦能做到的一定都帮你做到。”说话间，他刚轻微动了一下，牵拉到伤口，立即眉头拧成一块。

　　“别动。”陆判官有些着急，脸色愈加苍白，他下意识将人圈禁在怀里，右手横在对方胸前。

　　“放心，不疼了，刚刚只是意外，只是意外。”

　　“闭嘴。”陆判官继续使用自己的法力帮他修复伤口。

　　然而这时，外面传来了朱尔玉的声音：“哥，你在吗？”

　　“在，怎么了？”

　　“你的朋友来找你，问你去不去醉仙居？”

　　“不去，我要背八股文！”

　　“哥，你真不去？”朱尔玉又问了一句。

　　“说了不去就不去。我要是再去的话，爹不得用家法打断我的腿！”朱尔旦喊道。

　　“好，我去回话了。”朱尔玉也没有在意，只以为哥哥是被爹打怕了，不敢出去鬼混了。

　　陆判官放开他，朱尔旦回过头来，发现床上一点血迹都没有，只觉得肚子稍微发麻。又见陆判官把一团心脏一样的肉放在桌上，底下还有一块黑布垫着。

　　“判官阁下，那是什么东西？”

　　“你的原心。你之前文思不畅，全因心窍堵塞，我于阴间千万颗心中为君择一慧心，现已换毕。”说完，陆判官包裹起朱尔旦的原心，打算带走。

　　朱尔旦发现陆判官似乎有些不悦：“喂，你不开心吗？”

　　“不是。”

　　“你要走了吗？”

　　“嗯，黄泉审判。”

　　“判官阁下，你以后还来吗？”

　　“有酒，便来。”

　　“好，我等你。”朱尔旦看着陆判官离开的背影，才发现那块包裹心脏的布料是陆判官临时从自己衣裳一角割下来的。对方虽然身长八尺，但那背影总含有无限的孤独与落寞。

　　因为一千五百二十八年来，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请我喝酒的人。

　　陆判官的话又浮现在朱尔旦的心头，他渐渐发现，或许他是那个可以陪伴他一小会儿的人。但人生尔尔，不过百年，区区百年，相较于陆判官一千多年的寂寞生命，自己又能起到生命作用呢？

　　他隐约觉得自己是该立即行动做些什么。

　　午时已过，他解开腰间的绸缎，肚子上只留下一条红线。此后，朱尔旦的文思大进，文章过目不忘，至于临场挥洒，自成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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