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传[聊斋]

　　中州陵阳城有一户人家，姓朱，甚是奇葩，兄长朱尔旦，字小明，俊美如玉，性情豪放，堪称嵇叔夜再世，然素钝，学虽勤，尚未知名，其妹朱尔玉却是一言难尽......

　　一夜，陵阳城热闹，正是中元节前夕，朱尔旦收拾了书卷准备出门。

　　“哥！你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朱尔旦刚走出府门，一个清脆的女声喊住他。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亲妹子。作为一个读书人，朱尔旦最大的愿望就是考科举，为了这个愿望，他至今二十八了尚未娶亲。

　　“我当然是去......”他转身回头，看到一张涂着黑色颜料的脸，“我说，妹子啊，你怎么又往自己脸上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快去洗了，洗了。”

　　“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要是你妹子我能有哥哥你一半美貌，我还愁嫁不出去吗？”朱尔玉拍拍自己涂着香膏的脸。

　　“同是一个爹娘生的养的，为什么哥你比我好看这么多，不公平嘛！”

　　朱尔旦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这么妹妹仅仅比他小两岁，至今同样尚未婚配，多少上门提亲的男子一见到自己妹子，立即逃走，有的还是在门槛远远见着了朱尔玉，就已经收起了迈进朱府大门的脚。还有的男子，明明是来跟妹妹提亲，却一个劲儿盯着自己。

　　“啊这......妹子啊，这样貌由天定，哥要说能换给你，自然是乐意的。哦，对了，你要是熬夜会变得更不好看，快回去睡觉。”

　　“哥，你去玩都不带我！我还是你的亲妹子呢！”

　　“哥不是去玩，哥是......”

　　“哥，你别忽悠我了！你肯定是去找文社那帮狐朋狗友鬼混，信不信我告诉爹娘？”

　　朱尔旦一想到爹娘就头疼，他爹娘一心逼着他在家看书作八股，再不出去玩玩自己就更郁闷了：“妹妹啊，过来过来，哥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朱尔玉靠近他。

　　“只要你不告诉爹娘，我可以顺便帮你去买你想要的胭脂水粉香膏，怎么样？”

　　朱尔玉有点不相信：“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哥，你出钱？”朱尔玉有心宰自家哥哥一刀。

　　朱尔旦心一横：“成交！妹子你先回去帮我看看爹娘有没有发现我离开。”

　　“放心，不会发现的，我帮你去书房忽悠两位老人家。”

　　“果然是好妹妹，哥先走了。”朱尔旦悄悄拿下门闩，打开朱漆大门，看了一眼外面，确定没有家丁在外巡逻后，从门缝做贼一样挤出去。

　　“哥哥慢走！”朱尔玉挥挥手，走去朱尔旦的书房。

　　离开朱府后，朱尔旦来到醉仙居酒楼，这楼建在一条临水的河沿上，在仲夏之际也是清风徐徐，而酒楼的雅座基本上是临河而设，不必开窗，就可以从镂空雕花的窗格中看到陵阳河上的游船。

　　“嘿，朱兄！这儿。”最边上的八仙桌站起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叫苏云文，其他两个人回头看了一眼。

　　朱尔旦笑吟吟走过去：“李兄、刘兄还有苏兄，久等了！”

　　“朱兄，你最近倒是不自由啊！”李捷戏谑道。

　　“是啊，李兄，你不知道朱兄的爹娘都指望他考中状元呢！”刘骏愈啪的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

　　朱尔旦知道他们在埋汰他，他很勤奋，很用功，只是就是考不上，不过，他也没在意他们的话：“八股有什么意思啊！圣人都不在了，咱们整天写那些虚伪的东西有什么用，我都快闷死了！”

　　苏云文给他倒了杯酒：“现在咱们谁还不在写？谁又能知道下一次春闱能不能上榜呢？”

　　朱尔旦拿起酒杯一口灌下，借着酒气：“苟富贵，无相望！”

　　“哈哈哈，朱兄，你还有闲心去看《太史公书》啊，我等甘拜下风。”李捷说道。

　　“书总得看的，再不看看，我们又怎么会知道这朝代更迭，世事无常呢？”朱尔旦收起笑脸，斟满，喝干，不知道喝了几杯。

　　“各位兄台，你们说这世事无常到底是不是跟鬼神有关啊？”刘骏愈忽然问。

　　苏云文脸色乍变：“六合之外，圣人不言。”

　　“不是啊，我听说在十王殿经常有人听到鬼哭的声音，哭得真的是.......凄惨哟！”李捷带着点恐吓的意味讲给众人听，苏云文有点胆小，他一向听不得这种鬼神之说。

　　“哪有什么鬼神啊，一切不过是人的心在作怪。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酒泉。”朱尔旦驳斥到。

　　“你大胆当然不怕。”刘骏愈回他。

　　“俗话说，白天不做亏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门。如果真有鬼神，那也不会无缘无故来吓人。”朱尔旦再次申明自己的观点。

　　“既然朱兄胆子这般大，心胸这般宽广，又以豪放闻名，若是你能深夜去十王殿把左廊下的判官背来，我等便做东请你喝酒，如何？”李捷说道。另外两个人看着朱尔旦，刘骏愈也跟着起哄，让朱尔旦去背判官塑像来。

　　十王殿光是大白天从外面经过都让人心里发毛，更别说大晚上进去了，而且，更诡异的是，很多人都曾听见夜间两廊传出审讯拷打的声音。大家之所以提出这个提议，就是为了为难朱尔旦。

　　“好！背就背！你们可要准备好钱等着请我喝酒吧！古有关公温酒斩华雄，今有我朱尔旦温酒背判官！各位看好了！”朱尔旦将自己的杯子斟满温酒，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当即走出醉仙居，去往十王殿。

　　原来这陵阳城中有一座十王殿，供奉的是阴冥之司的鬼神，十殿阎罗和阴曹地府的办事办事官吏阴差们。殿中的鬼神塑像都是用木头雕成的，样貌极其凶悍，装饰得栩栩如生。

　　朱尔旦进入十王殿，一阵阴寒之风扑面而来，其间还夹杂着贡品的腐烂和香烛的烟火气。入夜后，陵阳城中的居民们都约定俗成，不再来十王殿，若是不得已经过，也要在门口三叩首，以谢鬼神让路之恩。

　　他走到正殿，里面供奉的十尊阎罗像高大威猛，瞪着二十只眼睛看着进殿的人，坐在正中央的是秦广王，其他的则分别是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和转轮王。

　　朱尔旦看了一眼，没有踏进殿内，因为判官不在里面。他扭头往左手边看了一眼，在大殿东廊站着一个判官。

　　“哈！原来你在这儿！”朱尔旦走过去，判官塑像比他高出一个头，他抬头仔细看看判官的样貌。

　　此前，他从来没有来过十王殿，自然也不曾见过殿中的塑像。

　　这位判官同样是高大威猛类型的，绿色脸庞，红色胡子，右手里拿着一条鞭子，左手捧着一个小册子，传说判官手中拿着功德簿，专门审判人的灵魂。有罪的要投入地狱进行惩处，无罪的让他去转世投胎。至于鞭子，可能是用来抽打有所欺瞒的灵魂。

　　他伸手抱住判官塑像的腰，随后想想好像这样不太合适，于是站到判官面前，双手作揖，鞠躬：“判官大人，在下得罪了，请您走一趟。”

　　朱尔旦将塑像背在背上，由于是木头雕刻，不算重，就是有点大。

　　醉仙居的众人都在猜测他怎么样了，这时，门外传来朱尔旦的声音：“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了！”

　　大家刚站起来，就看到朱尔旦背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鬼判官进来，顺手将塑像放在桌面上，端起酒杯，自顾自地敬了三杯酒，嘴里喃喃念叨：“听说黄泉阴冷，请先生喝个酒暖暖身子！”

　　原本站起来的三人看到判官的样子，立即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苏云文抖着声音喊：“朱朱朱兄，你你你把把判判官背背回去！”

　　“之前说好的呢？还算不算？”朱尔旦右手随意搭在判官的肩上，完全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算！你赶紧把这玩意儿搬回去！”李捷躲在一根柱子后。

　　“好。”朱尔旦又举起酒杯，倾倒在地，酹且祷告，“这次是学生粗鲁无礼了，希望大宗师不要见怪，我家距此不远，还请您什么时候有空有兴致过去喝两杯，千万不要拘泥于人神有别而见外啊！”

　　说完，他将判官背回十王殿。

　　*

　　黄泉之下，奈何桥边，忘川之上，人间的月光照不到这里，只有彼岸花一片血红，以及空中飘浮的黄泉磷火。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负手而立，他面容透着冰冷的苍白，仿佛是天山无法融化的雪，眉目如画，手掌中平白多了一杯酒。

　　他抬头仰望那个名为人间的地方，在那里，他的名字早已磨灭，早已无人再记得他，亦是许久无人酹酒与他。

　　看了一眼手中的酒，他闻到了人间的馨香，他听到有人邀请他去作客，心中不禁陡然升起一丝暖。但是，地府有规定，他们不能随意去打扰人间。

　　他抬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看了一眼忘川对面的彼岸花，随后长袖一拂，花纷纷坠落。五指轻捻，花瓣瞬间凝聚成他的样子，一样的五官，一样的气质，只是眼神呆滞，暴露了他的本质。

　　他靠近自己的镜像，吹了口气，镜像立即活了过来：“替我守着。”

　　“是。”镜像弯腰拱手。

　　他将功德簿拿出来，交到镜像手中：“照着上面做。”

　　“遵命。”

　　陆判看了一眼自己的替身，心中虽然担忧，但为了应一个人间之约，他毅然选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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