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逃

　　校长办公桌上放着杯西湖龙井，懂茶的应该看得出来，这种陈色的龙井和宋家客厅的茶几上那盒是一个年份的。

　　校长是位同宋父年龄相当的中年人，比那位教书的教授显得年轻些，亲善些，却是自几年前上任后陆续将这所各县排名在中游徘徊的高中拖到了前列位置的狠人。

　　这种以前隔着人海看一眼就差不多了的人，林舒听见宋琦叫他：“叔。”
　　林舒：“……”
　　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适应了。

　　“哎，坐。”校长对这声攀亲带故的称呼接受度十分良好，跟一直在这儿等着似的。

　　“哈哈，你哥跟我说以你这小子的脾气说不定刚入学就会找上这儿，没想到转眼两年过去你才来。”校长喝了口茶，一副哄小孩子的口吻，“哪个老师终于惹上你了？给叔说说？”

　　宋琦：“……”
　　林舒：“……”

　　总觉得下一句是：让我快活快活。

　　“没谁。”刚下球场，身上校服拉链没拉、领口乱七八糟手上还拿着擦汗的毛巾的大少爷非常神清气定地站在校长办公桌前，就跟同小卖部店长说话没什么区别的口吻说：
　　“就借个电话。”

　　……
　　好嘛，借个电话都借到校长室来了。

　　到底是示威给谁看……身为人“叔”的校长目前并不知情，却料事如神般地将目光放在自己“侄子”身后的这位同学身上停顿几秒，想起友人变扭地让自己照拂孩子的话。
　　“别特殊对待那个臭小子，惯的他一身臭脾气……他傲得很、大概没事也不会来找你。”

　　——有事找、用这孩子长辈的身份，帮一帮。

　　身为长辈的校长借了这个电话，当天下午第一节课前，白氏集团大小姐的私人秘书来了趟学校，递交给校长一份资料，随后亲自找到高二（2）班任教的所有老师，送了一模一样的礼，又雷厉风行地找到这个班教数学的老师，两句话为大小姐日理万机几个亿的合同在身实在没能抽空尽到监护人的职责而致歉，然后微笑着问：“那么，请问您是有什么事？”

　　“………………”

　　39

　　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不长眼的敢找过二班某位同学的家长。

　　从前那个出了名沉默的少年，变成出了名的神秘。

　　他本人倒是不介意，反正除了和一班的那个大少爷来往，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好像没什么人能再走进他眼里。有人觉得他沉默寡言、脾气古怪，但说过话的都知道，这是位性格安静温和的少年，他们虽然不曾走入他的世界，却也在偶尔逗留门外的时候看见过那片世界充盈温柔光线时刻。

　　高二下整个学期，宋琦觉得自己的时速跟林舒过得不太一样。

　　怎么说呢……

　　两个都是实验班，都是被年级组长加课留到最晚的班。

　　加课都是做同样时长的卷子，前半个学期每天放学，宋琦都得让林舒等他半小时。

　　这让宋琦懊恼不已……虽然等的时间里，林舒在空教室吃他准备的零食、听他给的MP3、看他带过来的书，自己过得不亦乐乎。

　　但宋琦还是不想让他等。

　　他每天跟林舒回到出租屋给人打下手的时候脑子里不是在过题目就是在背方程式，有一次主食配菜都上桌了，这人还站砧板前拿着个西红柿，刀不知道往哪落，看得林舒心惊肉跳、夺过番茄，给他弄了个冰镇糖拌番茄，醒醒脑子，并且剥夺此人高考前再进厨房的权利。

　　他每天写作业写到十点，林舒已经喝完牛奶，在边上杵着翻课外书。
　　他每天凌晨两点刷完题背完单词，都得轻手轻脚地钻回被子里，因为林舒早就睡着了。

　　这个做得比他少、睡得比他多的人，没天理地第二天还爬不起床！宋琦恨得牙痒痒，干脆直接把人抱到浴室，险恶地作势要用冷水冲他……最后当然是把人轻拿轻放到洗手台前，给他挤上牙膏、拧好毛巾、顺带便撸顺头发，打扮得像只温文尔雅的家猫，带出家门。

　　苦行僧的修炼成果一直到高二下期中才体现出来，宋琦那次排名挤进年级前五十，至少考个二本稳了，一本能冲。他把那次全科排名一个不小心、退到年级二十一的家眷拎到咖啡馆，想劈头盖脸地严肃地训斥他……最后，当然是点了店里推出的全款橘子味新品，用自己的成绩安慰这个年级二十一：“没事儿，这不是还有下次嘛。”

　　恋人的纵容可怕得像无底洞，当林舒意识到这点，已经是高二接近尾声的时候。

　　他看着期末成绩单最末尾的那栏——仅仅相差三个名次的年级排名，瞳孔微震、手指发抖，内心油然而生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意识。

　　至此，宋琦这个高二的暑假，总算获得一枚一起抗争到凌晨的战友。

　　八月中旬

　　林舒最后一次在那个露天餐厅打工。

　　出租屋水龙头出了点问题，宋琦得留下来等人修，不能送林舒去，他还挺遗憾的。

　　门口，林舒叼着早饭、换上帆布鞋，起身被恋男朋友情节的恋人从后抱住，他从一开始的身体僵住，到现在从善如流地侧过脸，方便恋人在脸颊上啄一口，脸皮果然是跟着宋琦一块儿日益增长。

　　只不过人家是已经从高峰，奔向更高的海拔；他这才从峰底开始爬，半山腰都没有，修为是远远比不上的。

　　所以宋琦又在他耳廓吹气的时候，刚被亲吻过的脸颊染上薄薄的微红。

　　宋琦看着他秀色可餐的男朋友，知道自己不能再欺负下去，只好克制住心中的恶狼，放羊出门前给小绵羊的早饭套上保鲜袋：“好好拿着慢慢吃，迟到就迟到，没工作我养你。”

　　这话放到十年后一定会让宋琦蒙羞。
　　但不管过去多久，这句话永远奏效。

　　让他养是不可能的。
　　林舒看着装在自己小屋子里的大少爷，心想：早晚有一天，用大房子装他。

　　40

　　“哎、房东隔壁那户人家出国留学的儿子，前几天好像回来了。”
　　“啊。”
　　“我儿子以前跟人家同班同学，嚯、那孩子成绩好、模样也好、家里还是开公司的……”
　　“姓戚的那家？我听说那家公司现在不景气了。”
　　“不景气怎么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还是有钱人家。”
　　“说的也是……”
　　“……”

　　“哎呀，这不是那搬来的小孩。”唠嗑的邻居中，一位刚买菜回来的中年女人看见从楼道挎包出来的少年，忙叫住他，从购物袋拿了一盒葡萄走过去。

　　“哎，同学等等，上次真是谢谢你那个朋友了。要不是他帮我扛那两袋大米上楼，我这老腰又得疼一阵……这个你拿去，一点谢礼，别跟阿姨客气啊。”

　　少年看着被塞到手上的谢礼，似乎在原地呆了下，缓慢地眨了下眼。一直到那位中年女人和几个唠嗑的妇女聚一起走进楼道，才轻声地吐出那两个字眼：“谢谢。”

　　林舒进店前慢吞吞地吃完烤箱加热过的吐司，把包里的葡萄拿出来放到台子上，换上工作装。出换衣间路过等身落地镜的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人，捋了捋长得过肩的头发，纠结了一小下。
　　然后，这个不修边幅的少年从手腕下扯下一根橡皮圈，咬着、把后脑勺的头发随意理了下，扎起来。
　　店长见这人进去出来大变了个样，惊叹：“人家换张脸还得整容投胎，你这换个发型就够了。”
　　“啧啧、我到现在才有雇佣未成年的自觉。”

　　“小同学，交女朋友了吧？”

　　“？！”
　　最后那句差点让林舒一个盘子没端稳。
　　为杜绝闲聊，以防最后一天还得被老板扣工资，林舒立刻言简意赅地：“没有。”
　　……是个男朋友。

　　店长没揪着员工问私事的爱好，随便开了会儿玩笑就算账去了。
　　只是临了走前，说了句：“员工亲属到这儿用餐一律九点九折，还附赠半价情侣套餐一份，以后来、店门开着就算数。别忘了哈。”

　　久久地，少年端盘转身，应了声：“恩。”

　　这天中午的高峰时间，人多得简直不让服务生喘气。

　　离午休还是十分钟的时候，林舒看了眼店里的挂钟。
　　这才意识到今天的手机安静了很久，没有每隔半小时就震一下的短信提示。

　　林舒第一反应是自己手机没电了，他忘了昨晚被某人闹完有没有去充电。

　　正想确认一下，室外又有一桌要点单。

　　林舒收回掏到一半的手机，随便捡了支圆珠笔出去，走向餐桌的几步路上匆匆在小本子空白处试了下笔。
　　划了几下没划出来。
　　他按了几下圆珠笔头，甩了甩墨，试出来的颜色很淡。
　　用是能用，但不顺手，这位员工对笔手感的苛刻近乎达到挑剔的地步，某人观察出这点，送了他一盒某国制造的速干直液水笔，他身上时常备着一支，刚借给了收银台开单子的副店长，反正
　　去换笔也是去收银台……

　　“不好意思，请稍等……”

　　“林舒？”

　　一个陌生的男声。
　　这句声音出来后，整桌人静了一下。

　　桌外，穿着员工服低目的少年一瞬间身体僵住，停在菜单上的目光一寸、一寸从餐桌往上移到坐在正中央的那个人脸上，冷漠而沉静地看着那张脸。

　　那是同记忆里，别无二致的五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