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落一枝雨

作者:钩月钓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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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究来得晚了些


      (文章开头,小小建议——在下雨的夜晚或者白天,去听一首叫“青衣”的曲子,作为背景音乐,是九鸢music、明子和在下河伯的,不是推广,而是那才能细细体会我写的事,我不是很愿意我的文字没有真切的共鸣)

      卢月在第二天周日也来了,往后的很多很多日子她都会来,找我玩,找我读她的新书,找我放羊,找我们一起待过的黄昏。我很愿意日子就这么永远下去,并以永不长大为代价。每日里我早早地睡觉,早早地起床,只为形成一种习惯——在周末的早晨,竹林边上再回一点的菜地,那儿有个专门给人坐了休息的黑黄石头,露水凝在上面湿湿的,母亲用她的一条毛巾擦干净了石头,就去给菜给她的草药淋肥、浇水、拔草……我就拿了放羊鞭子,防着下面可能乱动的树丛,静静地等,等老师和她背上的卢月的出现。

      有时候不是周六日,卢月和老师也会上来,说不准。那是很多其他周末以外的假期。端午来了,我们吃着我家包的粽子;中秋来了,我们吃着卢月家买的月饼。我们就是那么过了一年,卢月学前班的后半年,我学前班某个半年,还有,卢月一年级的上学期,我一年级的上学期。

      不过那一年甚至我往后一生的故事,本很有可能被改写成别的模样。

      就是那个周日,卢月和我分别时说明天不能来了的第二天,初夏时候的小雨就那么没有理由地从昨夜下到了午后。母亲和我还在屋檐下继续着昨天前天的学书。我闷闷地,入了耳里的尽是瓦上的雨声,各排檐溜的水滴落在那些已经被淘洗了不只多遍的浅小沙坑,荡漾清亮的光影。漫遍四处的湿润恣意地在刚长起来嫩嫩的草儿里流淌着,咕咕咚咚、窸窸窣窣,凡物皆异常的宁静。

      我站起身来,伸手去接檐下的雨水,当作洗洗自己那因为不会握笔搞得指甲全是铅笔灰的黑亮黑亮的小手。我眼睛对焦的是面前碎在掌心的雨珠,而后看到坡下一个晃动的影子上来了。

      那是个全身挂满了东西的老人,起初我还没辨清,而后大叫一声,冲进雨帘,几乎不曾滑倒。

      是爷爷。

      我想叫爷爷把我抱起来,却发现根本没法把爷爷抱住,他实在背了太多的东西。

      母亲赶忙把本还在午睡的父亲叫了起来,我们就开始给爷爷卸货。一捆四方的长长棍子,一蛇皮袋子好几片大大小小的木板,当地最出名的百货商场的小号塑料袋装着细小钉子和铜片,另外一个红色小塑料袋子包着三株细长的桃子苗儿的根,三截并不长的甘蔗,两梳青绿的粉蕉,还有一个被报纸和胶带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板子……更惊喜的是那个小小的被纸皮包住的有两个小洞的小竹笼子,传出了小小的狗儿叫声。爷爷则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还有他高高的几乎到膝头股的暗红色水鞋。

      我们都没想到爷爷就这么来了。太突然了,父亲抱怨了两句。

      爷爷很不客气地也怼了回去。
      “我要来看我的孙还要拣日子的吗?”

      卸下东西以后,爷爷也不管母亲回身去厨房又热了午饭,父亲开始整理他带来的湿漉漉的东西,就坐母亲刚坐的凳子上,我呢,就靠在他的怀里蹲着。爷爷翻起高凳子上的书,有些高兴地装作不懂问我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我还以为爷爷真的不会,就反过来很认真地给他讲了起来。爷爷每听我讲一句就哦一声。我很有成就感,而那也可当做是复习了一遍,比早上母亲给我讲的更为深刻。

      爷爷也不管母亲说饭菜热好了,又开始给我讲他的故事,来的路上见了什么赶着一群水牛的人,有什么白色的长腿大鸟在水田飞着,还要我仔细听山下树林里是不是有斑鸠的咕咕声……

      “你很该下山去看看。”

      说到下山我就停住了笑意。爷爷忙停下不讲了,扯去说他做木头的旧时功绩,那个我听了一遍又一遍的让人拍掌叫绝的聪明故事。

      “以前我和你两个伯伯,还有你老爸,偷偷上山去锯木。我们前一天晚上斩了一条很大很重的松树。然后等第二天晚上再去砍了几截一段一段地用肩膀托了运回来。”

      “可是第二天傍晚上山就给从山上烧炭窑下来的生产队长抓住了,问我们砍了多大木头,你爸他们一个都不敢吱声,然后……”

      “然后就弓着腰抱拳那样,两只手比划了大概碗口那么粗,说:‘这么大。’生产队长就信了,以为只是你大拇哥和食指四根手指围起来那么点,说那么大没关系,就回他的家去了,其实,那根木头有你的手臂和心胸前围起来一圈那么大!”

      这是个我打小起就听的故事,每次爷爷讲起来都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而它让我知道的并不只是爷爷的聪明,还有他们那一辈人的艰辛。

      哄我到一半,父亲来了,笑着说你怎么把这本书也弄来了。

      是一本封面画着流泪的彩鬃白马和小兔子小熊猫的绿色皮面的书。原来那个爷爷带来的那个被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板子,是父亲年轻时候买的一册儿童故事,叫,《小马娇娇》。

      “给江儿看不行?”
      江儿是爷爷给我起的旧名,后来父亲才改的怀温。

      父亲摇着头轻蔑而又无奈地笑的一声,我记在了心里。

      那本书我留了下来,就在书架的最上层,透明胶箱装着,里头全是后来从我的堂兄弟要卖掉给收废品的手里抢救回来的我父亲和伯父的旧书。你可以去拿来看看,但要小心,看着就好,那些纸张我也已经不敢再翻动了。

      我有怀疑父亲是不是童心未泯,那是本1990年新世纪出版社的书,卖2.10元,那时候父亲应该有20岁出头了,怎么会买的这本给小孩子看的“幼稚”的童话书,虽然他曾给我解释,说那是帮他的小学老师买的送小孩子的礼物,多买了一本退不掉了,我也并不很信。

      父亲把小狗崽放了出来,它很怕人,奶声奶气地呜呜叫着,显然跟爷爷赶了那么久的路才见着纸皮以外的新鲜世界,很不适应。

      “刚断奶一个月不到,不要喂得太腥。”爷爷嘱咐了父亲一句。

      那天晚上是爷爷和我一床,他在外头我睡里头。我在那之前的小时候,总是爷爷陪着睡的。爷爷在我睡前能讲很多很多他的这一生听到的经历过的好玩故事,同时告给我很多很多听不懂的道理。

      爷爷一来,我高兴得几乎就忘了卢月。

      又是第二天的早上,爷爷用小巧得可爱的粉蕉把我引起了床,那是父亲昨晚放缸里用黄香闷了整整一夜的糯甜。

      雨水还是没有停的意思,但是爷爷等不住了,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就又要出门,我想跟着也去,母亲从角落里翻出了去年夏天给我买的蓝色小伞,把手那里还有着一个小小的“吹鸡”,也就是口哨。爷爷带上刀和锄头,和一边踏着水一边吹着哨子的我,就又往坡下的地里去了。

      爷爷要把昨天带来的桃子苗种在溪边上,那里的阳光平日里还算多,水流有些淤滞,把泥土沤得肥肥的,是个生长树苗的好地方,早些年已经种下几株比我高些的李子树了。

      “过几年摘桃子别忘了爷爷!”
      我点点头,一定不会的。

      雨水小了些了,雾蒙蒙的,真是牛毛细雨,在空中尘土一样飘着,伸手抓不住,小伞挡不了。爷爷笑着把身上的蓑衣披给了我。

      “我要你的帽子。”我有些羡慕地看着憨憨地笑着的爷爷。

      “这帽子重呢!”

      “你戴不住。”

      ……

      “不过可以给你做个小的。”

      于是爷爷在菜地旁边摘了可以包好多条粽子的粽叶,又下去竹林里,砍了两大条竹子拖着,半路还伸手摘了地头边上挂着的几颗黑紫色桑葚给我边走边吃。我们回了屋。

      爷爷忙活起了母亲许久没有动过的竹编。用了两天,篾条为骨架子,粽叶作挡雨布,篾青做绳索,很精巧。雨天里竹材不好弄,爷爷还加了柴火烤,粽叶也用热水煮过一遍晾得半干了才做好的。

      满屋子都是竹子和粽叶的香气。

      第四天,爷爷抬出了他带来的最重的那些家伙——木棍、木板、小钉子和铜片。

      那原来是要给我做小书桌的。
      来的那天被雨水湿透了,不好装,就放灶头边柴堆烘了三天多,总算干了不少。湿木头做的家具被晾干以后是容易皱缩产生缝隙的。

      于是爷爷又开始他的拿手技艺,不到半小时吧,桌子拼好了,三个小小的抽屉,还有小柜子,都安了锃亮的铜把手,还有,居然配了两张有靠背的小小椅子。

      父亲将它搬放在了天井的堂前,那里的采光最好,而且大晴天也不会阳光直照刺眼。

      现在?它在那个阴暗的干燥角落。太久了,六十多年了,我喷了漆,还是没保住它的一条腿,被天牛虫子蛀了空,现在左边靠柜子的那条腿是我另外找了木棍子安上去的。那两张椅子……早不知哪里去了。

      那张书桌后来就成了卢月上来我家常常学习的地方,两张椅子本来设计了是母亲教我的时候一人一张坐的,后来巧的却是成了我和卢月的专属。我们一直就这么桌子一人一边做作业,一直到读了高中,卢月才真的开始没有再来。

      第五个雨天也过去了……

      第六天没有下雨,只是天阴阴的,不时吹来几片风,很凉快,这回引诱我起床的是爷爷的甘蔗,是红黑色皮的,搁在角落里头这么些天了,父亲早起拿扁挑要去担羊粪的时候才发现。几天里的雨水耗掉了它里头不少的糖分,所以并没有很甜。

      爷爷也只是砍了一小节破得细细的给我咬着,我吃得有些贪婪,咬到了第一颗刚长出来的大牙里头的腮帮子,出了个小小的血泡,很不舒服。

      爷爷叫我张开嘴巴子看了看,异常放肆地笑了,我委屈的脸淌眼泪了他才哄我说没事没事,丢了丢了,咱们不吃了,但还是忍不住嗤嗤地轻声笑着。

      然后突然问我:
      “跟爷爷回家好不好?”

      我立即就止住了哭声,呆呆的,看着爷爷满眼温柔的脸。

      “跟爷爷回竹木坳,别待这没人的小沙湾了。”

      我不作声了,低了头痛苦起来,但我没有表现得很明显。爷爷每次要离开我家去时我都默不作声个两三天,而爷爷那次自去年九月给我们带了一次鸡蛋和番薯芋头之类的以后,直到过年,直到前些日子我要去学前班都没有来过。

      我有些窘,犹豫着,无意中偏过头,却看到母亲倚着房门,有些憔悴,有些悲戚地看着我,她掩饰得很快,转眼就笑了,但掩饰得并不好,她不知道自己有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心里很乱,我不能回答爷爷的话。

      “爷爷今天就要走了,真的不想么?”

      我沉默着,被逼到墙角般的无措,然后给我解围的是卢月叫的那一声我的名字。

      周六,卢月终于放了假上来了。

      “吃蛋糕吗!”卢月跳着从坡下跑了上来,小小的手拎起小小的盒子。

      我接过来不知道怎么打开,卢月轻轻弄了下机关,是一块大概占了90度的蛋糕,上头插着两把塑料叉子和刀子。红颜色番茄酱写的祝语被切开了,上头只有祝月月小朋几个字。

      “今天我五岁啦!”她骄傲地给所有人宣布她的喜悦。

      蛋糕并不怎么好吃,我甚至讨厌冻了一夜的那股奶油味。许是第一次吃的原因,我并没有很抗拒,反而还和卢月一起吃得挺开心的。

      我叉起一块伸给爷爷,爷爷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他不要。

      “这是你爷爷吗?”卢月问我也问着爷爷。

      我只是点点头,没懂得给爷爷介绍卢月。

      爷爷走开回屋里去了,留我们吃得欢。老师还没有上来,早被出了门的母亲迎下去了菜地,好像之前周日的时候老师有和母亲提过要点种子苗儿之类的东西种来着。

      爷爷很快地喝了他那碗粥,抄起斗笠和蓑衣走出门口,回身定住了。

      “爷爷走了。”他摸着还在吃着蛋糕的我头发滑滑的头顶。

      “我早知道带你不走的。”

      “我终究来得晚了些。”他说得有些酸苦,但很快压了下去,又转了笑意。

      “不过……”
      “也好……也好!”他轻叹了口气,看向卢月喃喃地说。
      然后大踏步走了,我站起身来,没有追。爷爷在第三丛竹林回头看了我一眼,才想起和我摆手说再见。

      ……
      ……

      “那天你爷爷走得匆忙,我在菜地里都没能把他叫住。”母亲后来和我说。

      “他只是嘱咐让我把那几根不甜了的甘蔗别扔了,挑个地方种了,以后用得着,虽然山上并不很适合种甘蔗。”

      “你爷爷早听说了小沙湾没有幼儿园的难处,不想让你跟着上山去,我和你爸都没答应,然后我就弄来了幼儿园的书教你。”

      “那次月月妈告诉我你可能有自闭症的时候,你爸不懂,我也不懂。不过还是让他知道了。本来听说你要上学了,他就很高兴,挑了很好的松木要给你做个书台,没想到你又不去了,又听说了什么自闭症,就急着要来看你。”

      “可是你奶奶身体并不很好。又有别人急要的家具单子没做完,所以耽搁了几日。”
      ……
      ……
      然后我知道了爷爷刚来的那天夜里,哄我睡着后,爷爷和父亲在屋门外吵了一架。

      “他出生的时候早说过留着我带就好,跟你上来这山头,他能和谁玩?和你的羊?”

      “他有那么多堂兄弟姐妹的,用得了发愁没人陪他玩?会得这什么的怕生不说话的病?”

      父亲并没有同意爷爷的责骂,但也没有理由反驳。

      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了我,母亲起初还以为爷爷没打算问了,没想到那天谁也没告诉就要回去前还是开了口。

      爷爷忽然变化的口风算是憋了六天的试探问话。

      我的犹豫和沉默就是答案。

      ……

      另外,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

      卢月出生于1999年的农历三月十五,公历四月之末,星期五,晚上十点过七分。

      前一天晚上才是她的新历生日,本来是要过农历的,不过农历是在周一,老师上课也没得空,就先买了蛋糕庆祝一下新历算了。卢月家里还去了别的老师和他们的孩子,吃掉了四分三,而我没被邀请到,星期五下课以后(老师和卢月)实在太匆忙了,蛋糕拿回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不如“明天再给他送上去。”

      她们给了卢月惊喜,我第二天才分享到卢月的快乐。

      也该的,毕竟,夜晚来临以后,我是绝不肯出门的,更不用说下山去。

      不过,终归是一点遗憾,那场生日的留影没有我在里面。

      卢月家只有在五岁、十岁那样才会那么隆重地庆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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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心力交瘁的一章,居然近5000字,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控制笔头,何况我觉得写爷爷的绝不该只有这4000多字。
    这一章写的时候,窗外天气并不晴朗,也是阴阴的有些雨意。我一直单曲循环一首纯音乐,是青衣,九鸢music、明子、在下河伯的,曲调淡淡的,却异常的悲哀。音乐的氛围是情感的促进源泉,可以让我时刻保持某种情感,记起很多细节。
    仔细一看,已经是听了185遍,我实在有些太投入了。
    接下来的故事有了大概,只是不能很好地提笔,我不想我的文字都是一个调调。我需要沉潜一段时间,看点别人的书,比如边城,比如红楼梦,比如活着、□□的葬礼……
    另外,我记得好像鲁迅说过的一句话,大概是讲小说人物的原型并不是唯一的,这个人的这件事可能来源于这家的张三那个来源于桥头的赵四……我想说的是,卢月、怀温,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其实也没有唯一的原型,可能是我接触过的很多个人给我的印象抽选的集合。同时,我自己当然也有在里头的成分,不过会被分饰多角,很多事我自己曾经做过,会把他分去给好几个人物去做。
    我自己的经历才是我最大的素材库,虽然不是实体的,但总会被融入在我的文字里头。
    我庆幸自己没有去学习文学,而是在这里搬弄我的文字。“学”这个字本身头上扎了太多的荣誉,“子”承受不起。不过“字”的本身,我还挺喜欢的,它就像爷爷给我做的那顶轻巧的斗笠帽子。
    谢谢你们,还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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