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上雪

　　公子信双臂微微一展，放开她之时，只觉得怀抱中空落落的，似是缺了什么，暖意登时变得支离破碎，正在渐渐的消散。
　　十四看他一眼，仿佛得了什么讯息，左手在地上一撑，身子便往旁边掠出，仿佛利箭，不给他半刻暂缓的机会，转眼间，她已在一旁立着，垂首道：“公子，昨日我气息不畅……”
　　公子信淡淡一笑，站起来道：“你重伤两次，虽是痊愈了，到底还是有些伤着元气。以后练功，要小心了。”
　　十四眉眼清冽，此刻褪去了晕红，一张脸色全是素白之色，她郑重其事的点头应道：“是。”隔了片刻，又道，“这次回栎阳，我会请尹先生替我调理。”
　　公子信牵过夜凉，不置可否，只道：“上马，入夜之前，我们须赶到紫阳山。”

　　紫阳山历来被称为清凉之地，倒不是因为佛法清凉的缘故，只是在中原一带，夏日酷热难当，唯有紫阳山一带，水倚山势，绿郁葱葱，是个避暑的极好所在。又因为入山之口，山形似虎耳，险而叫常人望而生怯，是以人踪稀少。据进得里边采药的山民说，伏夏之日进去，悬在崇山峻岭中，被山风吹着，常常颤栗而不能自己。
　　山路盘旋而上，十四犹牵着夜凉的缰绳，有些不豫道：“就这么放它在这儿？”
　　公子信语气有些不耐，神情间亦薄凉道：“往日在四杀之时，你执行任务也是这般样子？”
　　十四默默放开夜凉，低头不再说话。

　　天空是极为晴好的浅蓝，白云一丝也无。站在山谷之间，两侧群山如翅翼，只露出一隙叫人窥不清的翠绿山色。公子信并不急着入山，秀长明亮的眼睛轻轻一眯，望着远处空中一点黑影。
　　是一只黑色的鸟，渐渐飞近，十四心下疑惑愈生，直到那只黑鸽子落在公子信掌心，她终于开口道：“咦？这是……”
　　公子信拂她一眼，解开小小竹筒，手臂微震，那鸟便飞远了。
　　手中的小纸铺平展开，谈尔群一手行草飘逸潇洒之至，却只写了一句诗：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公子信读完，转身道：“走吧。”
　　十四却兀自立在原地不动，想了想，还是问道：“是七爷的传信么？”
　　公子信眸中略带着笑意：“你见了黑鸽，便道是小七的传信？”他微微的摇头，黑色发丝拂在肩头，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十四急忙跟上，又问道：“这紫阳山这么大，公子，我们去何处找那三样东西？”
　　公子信将纸条给她，道：“线索便在此处。”

　　十四读完，低头道：“谈公子是什么意思？他远在栎阳，又怎会清楚这里的事？”
　　“我曾夸他经天纬地之才，并非虚言。他在这数月中，于这万千禅门公案与佛家经典中，寻出了条线索。若是旁人，千江阁中的典籍，读上三四十年，亦难穷尽。”公子信轻叹一声，“他若不能为我所用，只怕我对他，亦会如同范阳卢映照一般，杀之后快。”

　　十四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的抬头看着公子信，其实只得一个背影罢了。他一身白衣，行走在苍翠如玉的竹林之间，仿佛浓丽的绿色光影流淌在他修长的背影之上，这般素雅，可那说出的句句话语，严酷得叫人难以相信。
　　“十四？”
　　“嗯？”
　　“若是有一天，我让你再去杀谈尔群，你怎么说？”
　　十四并不犹豫，淡然道：“杀。”
　　公子信依然走在她身前，轻轻一笑，悠然道：“若是小七呢？”

　　十四沉默片刻，语气平静：“公子说笑了。七爷对觅心堂忠心耿耿。想来不会有这一日。”
　　“若是有这一日？”公子信依然问道，竟带了自己也难言的执着，“你杀，还是不杀？”
　　“十四学艺不精，若是有这一日，必然是我死在七爷手中。”十四眉眼间不见半分激动，只轻道，“公子见谅。”
　　这样的回答，便是十四心中，也略微几分忐忑不安。然而公子信只是在前边走着，仿佛是没有听见，她的目光中看到的一切，只是那根乌金色的簪子，别在他的发髻间，淡淡的一圈光华流转而过。

　　土黄色的小路大约是山民们进山采药之时踩出的，蜿蜒曲折非常，竹叶刮在身边，衣料簌簌作响。
　　公子信踏上这山的顶峰，眉眼间蓦然舒展开，从容轻叹道：“这等山水丽色，叫人大开眼界。”
　　这紫阳山，不知含了多少山峰峻岭与瀑布飞泉，那山一层层的向前叠铺，如青色褶皱，难以望到尽头。从这第一个山口望去，山势转折间，仿佛是一副巨大的山水写意，墨调从底处的靛青逐渐往上而变得淡而清浅，直至天空之上，白云飘渺，那些乳白雾气似是山间灵气凝成，被清风一荡，飘飘悠悠的便往四处散去。

　　暑气陡然便消散了，只余下清凉之意。公子信对着这景致，心境大约亦是开阔疏朗，对十四笑道：“此刻我们所对的，恰是两山之间的空隙，便是风水中常说的风口之处。天地灵秀，最是上好不过之所在。”
　　十四“哦”了一声，心中一动，道：“若是在这里练功，定当精进胜于寻常？”
　　公子信点头道：“你倒不笨。可曾听说过一种修炼法门，日月奔璘？”
　　十四摇头。
　　“这是一种疗伤的法子，有人将自己身子曝于日光月光中，吸取精气。”他叹道，“只可惜这样的心法，在这江湖中，早已失传。”
　　十四脸色微微一动，欲言又止。
　　公子信微笑道：“你觉着这是邪门歪道？”
　　十四点头道：“绝非正道。”
　　公子信凝眸看她半晌，方道：“十四，你记住：旁门左道，亦是道。只要是道，百转千回之后，终还是能入殿堂之内。只是正道便捷，须臾可及；而旁门则远，耗费多些时日罢了。”
　　十四自然知道公子的见解，素来是深沉威严，他既然说得如此这般严肃，她心中记下，点头道：“是，十四记下了。”

　　一时间无话，眼看着日头逐渐的西移，原淡的色调正被一种橘色的暖意渐渐的蘸染。云雾间仿佛也熏上淡红，一点点的流华似水，又似红色湛然的宝石。浓稠流丽之间，青黑色与朱粉色交融在一起，昭示着黑夜之前，最后的光辉绚烂。
　　公子信此刻方道：“我们去那峡谷之间。”
　　顺着那个方向，十四睁着眼睛，那条暗色峡谷，这般望去，仿佛是卧龙一条，正静静沉睡。

　　一路悄无声息的往下，他们俱是轻功出众，仿佛是攀着藤蔓，顺当无比。
　　月色渐浓，只见峰墙与峡谷并行，两侧那黑压压的峰壁仿佛将人迫得喘不过气来，乱石劈娑，狰狞可怖。
　　从山顶到峡谷中间，公子信倏然止步，眼前一道巨大的山石裂痕，仿佛天地间的巨力生生将这上半截山挪移至一边。朦然间已可见峡谷底部沟壑纵横，而水流声潺潺，顺着树的叶枝拂动的声音，荡进耳中，与这煞人裂谷一对比，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妙。
　　公子信脚尖一点，仿佛不受力一般，从裂缝的这一头，翩然落在另一头，亦不等十四，往山谷最深处掠去。
　　十四低头望了望牙峰纵横的谷底，叹口气，运气轻功掠过，一边出声道：“公子，这路……您寻得可对么？”
　　公子信不曾回头，却淡淡一笑，声音顺着月色绿影间飘然而来：“这山间只这一条小道，对与不对，也只能往下走了。”

　　十四本以为，在山峰处所见景致，绝丽之处，已然难言。此刻身处峡谷底部，秀目轻轻一眯，似有人将清凉泉露滴在眼中，这一卷瑰丽之画，却仿佛连呼吸都要屏住，方能尽掠眼底了。
　　山峡之间，是一座天然的石桥，桥下是被水流凿穿的圆润双拱，将两边衔接而起，月华之下，呈淡淡的月牙白。底下溪水碧蓝如玉，静静的流淌，容华蕴藉，似丽姿天生、绝代风华的美丽女子，便是静默，却也难掩这曼妙迷离。
　　公子信立在崖边，目光注视着这景致，心神却又似乎不在此处。
　　十四不敢出声打扰，忽然想到飞鸽传书来的那句诗：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她的目光渐渐的移在山间那一轮皎皎月色之间，月色如流水，轻轻的将这峡谷照得清辉遍生，却又有些疏离感，仿佛眼前这一切，都拢在一阵烟雾之内，叫人看不清，亦摸不透。
　　月色从这双拱之间钻出，将那影子拔得很长，直到……射入在最西一侧的岩壁间。
　　十四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公子信却已在她之前，飞步掠向那块岩壁处。

　　那个方向，恰好是顺着脚底的那条溪水，路边青草丛生，皆被滋润得璀然可爱。两人奔至溪水的尽头，方是那块崖壁之前，只被一块巨大的山间落石所阻。
　　公子信抬头看了片刻，微笑道：“想必是那里了。”
　　那时桥影的尽头，月色轻灵可爱的落在那壁间，像是少女的纤纤柔荑，恰到好处的拂开了灰尘，露出了一个黑色狭长的山峰裂缝。

　　十四略微抢前，躬身道：“公子，让我先去探一探。”
　　公子信点头：“也好。”目光已然凝望着那块石壁，那亦是谷底这条小溪的源头处，山水互衬，叫人觉得宁静安然。

　　十四跃上大石，眯眼望了望，那个小小山洞所在的石壁与自己之间，还有数丈的空隙，高度约莫在七、八丈间，她极快的用目光寻找可以落脚攀登之处，又暗暗提了口气，飞身一纵。

　　公子信在她掠出那一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合自己的心意，目光微一下垂，落在了那条溪涧之中。
　　火石电光之间，一个念头极为清晰的落在脑海之中——
　　一般山涧细流的尽头，都会有一眼泉水为源，若非泉水，便是瀑布。为何此处不见泉眼，这水却满满当当？那么这水……是从何而来？
　　这念头刚一闪过，远处十四轻灵的身影忽的一阻，似是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身法亦缓慢下来。

　　公子信抬眸。
　　崖壁之上，从无到有，一道飞瀑，仿佛巨龙怒奔，带着开天辟地、难以阻遏之势，向下疾卷而来。他几已想到，这样汹涌的自然之力，当不逊于巨石砸下之粉骨碎身。
　　不容再想，白色身影快如闪电，迅疾无匹，向崖壁上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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