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上雪

　　公子信收手，直起身，默然了片刻，替十四拉上锦被，负手立在窗前。
　　有人轻轻叩门，声音和缓道：“公子，是我。”
　　雪霁手中持了药酒和一些衣物，先往床边探了一探，轻声道：“这药酒是西域传来的，我看十四姑娘手腕脚腕处都有淤痕，还是替她抹上一些吧？”
　　公子信微一颔首，并不多言。
　　雪霁轻柔的从锦被下拉起十四的手腕，抬眸看了一眼犹在昏睡的少女，纤长的睫毛在不住的颤抖，显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雪霁抹完一只手，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公子，他立在不远处，并不望向她们，只是问道：“外边如今怎样了？”
　　“临安城内传开的消息是，一个天台派武功低弱的女弟子在床上杀了南宫竟无，公子……”
　　公子信淡然道：“这个无妨。南宫家必然遍邀好手查看南宫竟无的死因。十四杀他，会尽全力，招式可有派别矫饰，内力却作伪不得。他们会看出是谁下的手。”
　　雪霁不再说话，房内散发着药酒馥郁的味道，她凝神看了十四一眼，忽道：“十四姑娘，可有好转么？要不要请尹先生过来一趟……”
　　公子信推门而出，神情淡泊道：“少林的力大手印威猛无俦，又是正大光明之法门，十四受了两掌，除了安心静养外，别无他法。尹先生来了，不过是金石之间，略替她分解些痛楚罢了。”
　　雪霁看着十四额上汗珠滚滚而落，又寻思着公子的回应，心中复杂难言，低低道：“可是……”
　　公子信已然跨出门外，回头淡笑道：“你怎知她不愿受这些痛楚？”
　　雪霁一愣。
　　公子信深墨般的眸海深处滑过一点波澜，微笑道：“有些人天生便爱吃这些苦头，既是如此，旁人又何须介怀？”

　　一直到了松庭院中，公子信脸色方轻轻一沉，喝道：“还不下来？”
　　一个青色人影从松间缓缓飘落，退开数步，半跪道：“公子。”来人抬起脸，又看看公子身后绝色少女，笑嘻嘻的招呼道，“公子，雪霁姑娘面前，还是给我留几分薄面吧？”
　　雪霁看了一眼来人，微微摇头示意，随即笑道：“七爷，好久不见了。”

　　“你好大的胆子。一路尾随我来临安，昨日不得尊者手令，擅自行动。你这眼中，究竟还没有觅心堂的规矩？”公子信的声音平静得仿佛秋日中的湖水，没有丝毫的波澜，愈是如此，却愈显得不怒自威。
　　小七也渐渐收敛了嬉笑之色，垂头道：“甘凭公子处罚。”
　　“可是我罚你什么都愿意？”
　　“是。可是昨日情况危急，我若不出手引开南宫老贼的注意，只怕十四得手前还是会被老贼污了清白……”

　　公子信唇角轻勾，淡淡重复一遍：“污了清白？”
　　小七低下头，似是还有些不甘，轻道：“都快滚到床上去了，我当时拿不准十四是怎么想的，或许她在等最有把握的那一刻，可我看着着急，就忍不住出手点了火……”
　　这似乎提醒了公子信，他回头，对雪霁道：“吩咐下去，约束门下诸人，这段时间，觅心堂就当做蛰伏起来。”
　　雪霁点头道：“是。”

　　公子信随意的看了一眼还跪着的小七，道：“处罚暂时便免了。你下去吧，明日就赶回栎阳去，下次再这般胡闹，我不会饶你。”
　　雪霁看着公子离开，不敢跟上，只能在小七面前立定，道：“七爷，你昨晚装作是天台派门人被擒，可受了皮肉之伤没有？”
　　小七站起来，笑着向她作揖道：“还好，还好。适才多亏雪霁姑娘提醒。”
　　雪霁轻轻摆手：“你我同属风杀，何必说这样的客气话？”她轻一转头，目光远远的追随着那个修长的身影，仿佛轻叹，“公子心情不佳，你看不出来么？”

　　小七搔搔头，皱眉道：“我只道杀了南宫竟无，他定然高兴。对了，十四呢？我想去看看她。”
　　雪霁笑道：“她在卧房中养伤，公子吩咐了，不需任何人进去打扰。七爷，过些日子，自然有相见的时候。”

　　十四真正醒转来的时候，她看不见十二，更感受不到十二的气息，浓重的失落与绝望涌将上来，就连那些红莲业火，那些刺骨钻心，全都在刹那间消失了。
　　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可这样活着，到底是折磨，还是期待呢？
　　迷糊的视线中，一个人影极快的走来，直到俯下身，仿佛带起了冰雪般的寒意。
　　“醒了？”公子信的声音遥遥传进耳中，十四身子一颤，努力要坐起来，想要说什么，可最后发出的声音近乎呢喃。
　　公子信双手轻按在十四肩头，并不让她起身，淡然道：“躺着。”

　　十四身子依然衰弱，这一动间，便是气喘吁吁，平息了良久，才说出第一句话：“多谢公子。”
　　声音嘶哑粗粝，仿佛久未开口一般，十四自己听到耳中，亦是一愣。
　　公子信在她床边坐下，她的青丝万千，铺洒在瓷枕上，黑白之间，分明清落。
　　一室的寂静，唯有午间的阳光洒落进来，仿佛有着簌簌的声响，铺满了这个房间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明暗交界之处。
　　“公子……我昏睡了多久？”
　　“到今日，整整十日了。”公子信指尖缠上她的一缕长发，悠悠道，“胸口和腰侧，受了两处重伤，你试试，如今运气可顺畅？”

　　十四闭上眼睛，默然运气，只提到一半，便再也无法上行，只能道：“公子，我的伤，尚未全好。”
　　公子信略微沉默，半晌，才道：“这次任务，你随我一道去，慢慢养着，不急。”他几乎已经站起来，却又站住，低头望向脸色惨白的少女，轻问，“你如何知道，南宫竟无的命门是在眉心处？”
　　十四咳嗽一声，愈发的难以止歇，仿佛喉间有鲜血要喷出。
　　“眉间白毫，大光普照……眉间光明，照于东方……这是佛经上的话，我曾在千江阁读过……”十四喘了口气，隔了很久，才将话续完，“我在宴席上试探他之时，他身形后飘，却不护住身前门户，侧身的角度有些古怪，仿佛是脸面上有重要的东西。他的眉毛又是白色的，我忽然想到了那几句话……”

　　公子信轻轻点头，又问道：“既然有了把握，为何不立刻动手？”
　　他的眸色一闪，无形的压力仿佛是巨山移来，压迫在十四身上，逼得十四移开目光，脸颊上亦泛起浅红，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极为明显。
　　“南宫的外家功夫太强，十四没有把握，不敢擅自下手……而且……”她顿了顿，那抹病态的嫣红仿佛是花瓣，愈发的明显，“而且……”
　　“什么？”
　　“我想南宫那老贼意乱情迷的时候，大概我会更有把握一些……”
　　公子信的眼神有几分锋锐，声音间又有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有意的在混淆她的判断力：“意乱情迷？谁教你的？”
　　十四微张了口，踌躇了片刻，目光垂下，低声道：“在四杀的时候。”
　　公子信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公子……替我谢谢七爷。”十四的声音慢慢传来，“我听出他的脚步声了。”
　　他的身形逆着阳光，微微一顿，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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